唐謐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奇異的男子,心裡暗自思量若說他的面貌,就算往老裡猜,也就是三十七八的樣子。自然,有的人相貌就是顯得年輕些,那麼就算他實際上四十來歲好了,這樣的年紀,最多是和掌門人同齡吧,怎麼會是他的師父呢?可是,這個人的頭髮已經全白了,若不是年紀很大,怎麼會一頭華髮呢?難道,所謂武功高到一定境界,就會鶴髮童顏是確有其事麼?
那男子看到三個人迷茫疑惑地看著自己,卻也不想再多解釋什麼,盡量放平口氣說「小娃娃,我也不想為難你們,我來無憂峰就是想找最先紅的彤管草,既然被你們先拿到了,你們又想賣掉,說個價錢好了,多少我都給。」
可是雖然那人自己覺得口氣已經很和氣了,卻不知他的不羈狂放早已深入骨髓,那語氣在別人聽來,仍是一付勢在必得,不容回拒的架勢。再加上,他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更確切地說,是兩個巨大的錯誤,就是第一,管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叫小娃娃,第二,管無奈被壓縮回青春期的成年人叫小娃娃。所以,那三個「小娃娃」無一例外地以挑戰式地表情看著他,幾乎是同時說「不賣。」
那人大概是沒想到第二次還是被回絕得如此乾脆,眉毛有些訝異地一挑,倒也沒生氣,笑著問「為什麼,你們中間可是誰有喜歡的人了麼,想要送給人家是不是?」
三個少年互相看了看,然後張尉很誠實地回答「沒有。只是因為我們的一個朋友有喜歡的人了,我們想送給她幫個忙。」
「哦,那怎樣才能把這個給我呢?」他又問。
「怎樣也不行,這對我們的朋友很重要。」張尉斷然拒絕道。
那人看著這個模樣虎頭虎腦的少年,發覺要對付如此實心眼的孩子還真是麻煩,若是硬搶道也容易,只是看來這三個人也就是御劍堂的劍童,自己怎麼好意思下手呢,轉念之間,心生一計,沖張尉問道「那我問你,如果,你有兩個朋友,這彤管草對兩個人都很重要,他們都想要,你會給誰呢?」
「如果真的都很重要,又不能把彤管草掰成兩半,只能誰都不給了。」張尉說到這裡,想了想,覺得不對,又說,「不行,這樣就誰都幫不到了,要不,讓他們先到先得好了。」
「好,我謝尚今日就和你們交個朋友,小兄弟,既然我先到,可否讓我先得呢?」那謝尚話落,便微笑著把手伸到了唐謐面前。
唐謐自然沒有這麼好欺負,她歪著頭,笑瞇瞇地問「謝大哥,交朋友當然可以,只怕你貴人多忘事,將來記不得我們幾個小朋友,不如給我們個信物如何?」
謝尚倒也爽利,說下就解了扇墜要給她。
白芷薇卻忽然出手一擋,長眉一挑,說「信物這東西,也不可靠,不如再發個誓吧。今日我們幾個人結為朋友,若是將來你有違朋友之義,那麼收到你彤管草之人就……」
謝尚聽到這裡已經怒了,袍袖一揮,白芷薇重重坐在了石階上,只聽他說「小娃娃,別不識好歹,若不是看在你們年紀小,也算是後輩,哪裡跟你們費這麼多工夫。」
白芷薇站起來,倒也沒驚慌,口氣平和地說「哪裡費了你什麼功夫,不過是假意和我們交朋友,算計我們的東西罷了。拿個扇墜子敷衍我們,將來你不認也可以啊。你男子漢大丈夫,不如明刀明槍來搶好了,也比來這一套強得多。」
謝尚沒想到眼前這小女孩年紀不大卻如此犀利,心中一股火氣壓不住就要往上竄,卻聽那個男孩說「白芷薇,也別說得謝大哥如此不堪。」然後,那男孩轉頭又對他說「謝大哥,我叫張尉,這是我同組的白芷薇和唐謐,我們現在都在智木殿修習。我看謝大哥像是真的很需要這彤管草,那就送給你吧。本來大家交朋友,必是胸懷意趣相投,情之所至才好。什麼信物毒誓之類的,讓朋友之意假於外物反倒虛了,我看都不必了。」
謝尚看這少年話說得真誠坦蕩,回想自己剛才那番心思,反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自己平生也是自詡落拓不羈之人,今日只因一番心思都放在了那彤管草上,竟然比個孩子還不如,當下說「好,多謝,你這小朋友我是交定了。」
這時候,仍然在一旁笑瞇瞇的唐謐才又開了口,說「謝大哥,這彤管草給你,可是,能不能請你答應小妹一件事呢?」
「你說說是什麼事?」
唐謐伸手一指張尉說「指點指點他武功。」
「好,待我辦完事便來。」謝尚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待到謝尚消失不見了,張尉才說「白芷薇,我知道你剛才是好意,可是那樣未免太小家子氣。再說,他要真生氣出了手怎麼辦?」
卻不想白芷薇和唐謐相視一笑,唐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芷薇,你看看,張尉和咱們兩個真是絕配。」
張尉一愣有些沒聽明白,唐謐也不再理他,拉著白芷薇就往山下走,張尉只好跟在他們後頭聽著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
「你是怎麼覺得他一定武功了得的?」
「嗯,敢那麼直呼掌門人姓名的,應該不會差吧。」
「你膽子挺大啊,真的要打你了呢?」
「不會,既然開始就不明搶,總不會是大惡人,多少也要顧及身份。再說,還有張大頭呢,怎麼會打到我。倒是你,怎麼算到他一定會答應呢?」
「呵呵,他那麼想要彤管草,剛一得到能不高興麼?再說,誰叫大頭那麼可愛呢,他能拒絕麼?」
張尉跟在後面插不上話,似乎永遠是這樣,那兩個人的思路他總是跟不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忽然覺得很快活,真的是很快活呢。
此後的日子,唐謐和白芷薇因為即要練習獅戲又要完成功課,所以變得很忙碌。張尉便有些孤單了,好在他習慣了晚上一個人獨自練功,倒也不覺得寂寞。這天晚上,他一個人正在智木殿後牆腳下練劍,忽聽耳邊有人說「小兄弟,別來無恙啊。」
張尉扭頭一看,只見一身黑衣雪發的謝尚正站在自己面前,此時月華如練,而他站在月光之下,整個人便也微微生光,只是神色淡然,不復那日初見的風流意氣,到有幾分人伴孤月同寂寞的寥落。
「謝大哥,你來了。彤管草可送給了你喜歡的人?」張尉高興地說。
謝尚神色一暗,道「此事不提也罷,小兄弟,我今日是來指點你武功的。天壽日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這山上的人太多,而我這人不喜歡熱鬧,所以明日我提前拜祭了墮天大人就會離開。來,把蜀山回風劍法先給我練一遍。」
張尉聽了,明白謝尚大概此行不順,便也不再多說話,認認真真地把回風劍法舞了一遍。謝尚看完之後,皺著眉頭說「教你劍法的殿判是哪一個?」
「是宣殿判。」
「宣怡是她這一輩一等一的高手,怎麼教出你這樣的劍法來。」謝尚話說得毫不客氣。
好在張尉被打擊慣了,倒也不覺得怎樣,大大方方地問「謝大哥,小弟這劍法有什麼錯處直說就好了。」
「宣怡她是如何說你的。」
「宣殿判說,我的三力始終不能統合,心不御劍,力不達心。」
「說得不錯,那她又是如何幫你糾正的?」
「宣殿判說,這種問題是因為我的心力太弱,所以她一直教導我加強心力的訓練。」
兩人說到這裡,謝尚臉上浮現出沉思的表情,好一會兒才說「一般說來,是這樣,那你加強心力的訓練之後,進境如何?」
張尉咬住唇,猶豫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一般張開口,說「謝大哥,我不知道什麼是心力,完全沒有感覺。」這話說完,他覺得耳邊似乎仍然能聽到當年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周圍曾響起的那一片笑聲。
謝尚卻沒有笑,臉上反倒略過一絲疑惑,然後打開手中的折扇,開始一下一下扇著。
張尉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謝尚,漸漸地,他發現空中開始有淡粉色的桃花瓣飄落下來。哪裡來的桃花?他想,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滿天飛舞的桃花包圍之中,而謝尚早已不知去向。
空中落英繽紛,時而疾舞如狂蜂浪蝶,時而輕揚如三月飛絮。有一個瞬間,張尉覺得,那鋪天蓋地旋轉飄飛的花瓣似乎想告訴他一些什麼,但是最終,他只看見桃花,淡粉色的桃花。
他忽然明白,這是幻覺,開到如此繁華的桃花,在天地間網織著一場大熱鬧,可是終究也不過只是桃花而已。是桃花就會敗去,他這樣想著,歎了口氣。
世界在他的歎息聲中恢復了原貌,謝尚站在與他咫尺的地方,神情有些高深莫測。
「小兄弟,你剛才看見了些什麼?」謝尚直視著張尉,不容他的眼光有半點閃避。
「桃花,只有桃花,嗯,有一瞬我覺得桃花想告訴我一些什麼,可是,我最後什麼也沒明白,還是只看見了桃花,謝大哥,你剛才施幻術了,對麼?」張尉坦白地說。
謝尚點點頭,說「是桃花障,每個人都會看到些什麼,我是說,除了桃花以外的東西。」說到這裡,他面露惑色,不由伸出手,修長有力的手指點在張尉的心口處,繼續道「這裡明明很敏銳啊,既然感覺到桃花想告訴你一些什麼,為什麼最後還是只看見了桃花呢?」
「因為畢竟只是桃花啊。」張尉回答,他同樣疑惑地看著謝尚,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謝尚聽了,移開手指,笑了笑,解釋道「如果是你的倆兩個朋友,她們一定會看到許多其它東西,然後,若她們心力足夠強,便可以破除這種幻覺,若不夠強,就會沉淪於這種幻覺。不只是她們,世上大多數人都應該如此,只不過心力越強破除幻覺的速度越快罷了。而你,自始至終只看見桃花,這樣的人,我沒見過,只聽說過一個。」
「誰?」張尉忍不住脫口而出。
謝尚把頭轉向遠處靜臥在黑夜裡的蜀山,薄唇微動「墮天大人。」
張尉一愣,一時間不能完全明白這答案背後的含義。
謝尚轉回臉看向他說「我的意思是,也許,你有一顆很強大,很堅定,很純潔的心。」然後他把手搭到張尉的手腕上,張尉便感覺到有一股細若游絲的真氣進入了他的體內,在他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間遊走不停。半晌,謝尚再次面有疑色地問「你在哪個殿修習?練了幾年?」
「智木殿,練了兩年,都,嗯,都沒考過。」張尉囁嚅道。
「練兩年內力就可以如此,你一定相當刻苦吧?」
「是,每天早晚都不敢放鬆修習。」
「可惜,」謝尚放開他的手,說「可惜你三力不能統合,終是無用。就好像一個細嘴大茶壺,裡面裝滿了餃子,卻倒不出來。」
「那大哥說該怎麼辦呢?」張尉頭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他,而不是什麼資質魯鈍,心裡隱隱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希望和喜悅,卻又夾雜著憂慮。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狀況,你其實不適合和許多人一起被教導,應該有人單獨教導你,那樣或許你會成為不世出的高手,你願意離開蜀山跟我走麼?」謝尚問道。
張尉心中一動,可是隨後許多人許多事如潮水一般湧上了心頭,他沉默片刻,終於說「不,謝謝大哥好意,可是我想留在蜀山。」
謝尚看著夜色中少年的堅定面孔,明白他心中一定有他的堅持和執著,也不多問,說「那好吧,隨你。我可以暫時想一些補救的法子,比如一些能稍微彌補你不足的武功套路,可是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三力不能統合的問題不除,終將難成大器。」
張尉聽了,恭敬地深施一禮,謝道「多謝謝大哥,如此已是感激不盡了。」
謝尚伸手相扶,臉上帶著耐人尋味的笑容,說「別謝我,要謝就謝你那兩個狡猾的朋友吧。若沒有她們,我謝尚怎麼能輕意答應指點別人武功。」
「原來,謝大哥都明白。」
謝尚仰天大笑「剛答應下來那一刻不明白,可是轉頭一想就明白了。」然後,他很鄭重地看著張尉說「不過,我那時只準備指點你一晚,就算不食言了。今日,我卻決定多教你幾日,那卻不是因為她們。」
張尉忽然覺得,謝尚那雙盯著自己的眼睛深邃如海,彷彿穿透自己,看到了很遙遠的地方,他聽到他說「我只是想,將來有一天,我『銀狐』謝尚也許會以和張尉你稱兄道弟為榮。」
多天以後,張尉找到一個機會,把白芷薇和唐謐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以最誠懇和認真的態度,對她們兩個說「謝尚這些天晚上都在指點我,我想謝謝你們兩個,要不是你們兩個使的計策,他不會教我的。」
唐謐正準備回去補眠,但仍舊嚴肅地拍了拍張尉的肩膀,耐心地說「大頭,你也太高看我們兩個了,我們又不是神仙,都沒有互相商量一下,哪裡能就訂出什麼計策來了。不過是我們比較心思機敏,懂得根據情況因勢利導,順水推舟罷了,你,千萬不要太崇拜我們啊。」
白芷薇則是歎了口氣,說「朋友呢,不用說話,就有默契,那點小事,哪用得著定計謀。你,還真是笨得可以。」
說罷,兩個人便分頭匆匆走了。只留下張尉站在那裡苦思那麼我,到底和她們是不是朋友呢?怎麼我就和她們不能默契到一處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