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錚上得峰巔,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見個身形纖弱的青衣婦人背負雙手,面對著大海。
這婦人身材既不高大,體形亦不奇特,衣著更非鮮艷奪目,全身上下,可說絕無絲毫搶眼之處。
但山峰上如許多人,雲錚卻偏第一眼便瞧見了她,這平平凡凡的婦人身上,竟似含蘊一股無比強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縱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絕色少女,但她卻只要個背影,便已足夠將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再也不會瞧到別人身上,雲錚雖然瞧不見她面貌,卻也已斷定她便是常春島之主日後娘娘。
這被武林傳說猶如神話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雲錚心裡不覺泛起一陣難言之激動。
她背負在身後的雙手,十指互絞,根根指節全都蒼白,心中竟似也充滿了激動之情,卻不知為了什麼?
雲錚躬身抱拳:「大旗弟子參見日後娘娘。」
日後娘娘道:「你是奉誰之命來的?」
語聲雖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雙手之動作中無意間洩露了心中的激動,是以連語聲聽來都似有些顫抖。
雲錚道:「弟子乃是奉少林無色大師之命前來。」
日後娘娘突然厲聲道:「你既奉無色大師之令前來,便該以少林弟子身份覲見,知道麼?」
雲錚怔了一怔,也不知她為何暴怒,只得稱是。
日後娘娘道:「無色大師令你前來,是為何事?」
雲錚道:「無色大師令弟子轉稟娘娘,說是江湖動亂已久,也該讓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糾纏數十年幾乎將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牽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時也該作一了結了,望娘娘上體蒼天好生之德,下體無辜遭劫之苦,更該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積年仇殺逼得流離顛沛苦不堪言,有時連親人屍首都難收葬,懲罰也該夠了,是以但請娘娘得放手時且放手,早些將此公案……」
突聽日後娘娘大喝一聲:「住口!」
她雙手互絞得更緊,甚至連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厲聲道:「你也想教訓我麼?」
雲錚道:「這番話全屬無色大師所言,弟子只是將之一字不漏轉稟娘娘,至於所說的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後娘娘哼了一聲,仍似薄怒未歇,厲聲道:「無色也未免將自己看得過高了,憑什麼他來管這閒事!」
雲錚瞧她如此模樣,心裡既驚且奇,垂首不敢言語。
又過了半晌,日後娘娘激怒方始漸漸平息,但仍未回過頭來,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來,只是說這幾句話麼?」
雲錚道:「就是這些話。」
日後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他,此事既非我種因,亦非我能了結,我一向只是袖手不問,以後還是袖手不問。」
說著說著,她語聲又自激動起來:「無色若想將此公案了結,不妨自己設法,莫再尋著我。」
雲錚道:「是。」
雲錚這才轉首瞧了溫黛黛一眼,見她滿面驚惶悲痛之色,目中淚痕未乾,也正在偷偷瞧著他。
兩人目光相遇,溫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兩行晶瑩淚珠。
她眼波中竟充滿惜別之情,也充滿了悲痛,似是在哀求著雲錚:「你快走吧,莫要管我……」
兩人心有靈犀,情意互通,雲錚一眼瞧過,便知日後娘娘拒絕了溫黛黛之請求,心裡只覺一股悲憤之氣直湧上來。
溫黛黛見他面色突變,目中似又閃亮了火光,大駭之下,顫聲道:「你……你萬萬不可在……在此地……」
但雲錚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攔他不住。
溫黛黛一句話還未說完,雲錚已挺胸大喝道:「鐵血大旗門下弟子雲錚,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日後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稱大旗弟子!」
雲錚狂笑道:「雲某已將少林門之事交待,自當還我本來面目,雲錚生為大旗門下人,死為大旗門下鬼,為何不敢自稱大旗門下弟子,大旗門武功縱不如你,但這鐵血大旗四字說將出去,無論在何處都要比常春島響亮得多!」
日後娘娘更是怒極,嘶聲道:「你……你敢……」
溫黛黛痛哭著撲到她足下,淚流滿面的道:「娘……娘娘,他……他還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見識。」
日後娘娘冷笑道:「我還犯不上為他動怒……好吧!大旗門下,你還有什麼事要請教的?」
雲錚大聲道:「我且問你,溫黛黛既不願留在此處,你憑什麼要強迫於她,難道這也算是救苦救難麼?」
日後娘娘道:「誰要強迫她留在此處!」
雲錚不禁怔了一怔,心氣頓時平了,他知道自己猜錯,反覺有些訕汕的難以為情,訥訥道:「既是如此,黛黛,咱們走吧!
日後娘娘道:「誰答應你帶她走的?」
雲錚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說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於我?」
日後娘娘冷冷道:「她無論要去何處,我都不會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卻是萬萬不可!」
雲錚怒道:「為什麼?」
日後娘娘道:「她若要尋個歸宿,縱是嫁於市井無賴,販夫走卒,俱無不可,卻萬萬不能嫁給大旗門下!」
雲錚怒喝之聲更大:「為什麼?」
日後娘娘道:「只因大旗門男子俱是無情無義的畜牲!」
雲錚一躍而起,怒罵道:「放……誰說的?」
他雖然終是不敢罵出「放屁」兩字,但敢在日後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說絕無僅有。
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知道娘娘絕不會再放過他。
哪知日後娘娘非但未曾動手,竟連頭也未回,卻向溫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溫黛黛輕泣道:「娘娘,我……」
日後娘娘道:「但你臨走之前,卻要發下重誓,今生今世絕不和大旗門弟子交談一言半語:」
溫黛黛道:「我……我……」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日後娘娘道:「你不能麼?」·
溫黛黛痛哭著道:「我……我留在這裡。」
日後娘娘道:「你若要留在這裡,也得發下重誓,從今往後永不再對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溫黛黛身子一震,顫聲道:「這……這……」突又伏地痛哭,道:「我不能不想他,我實在不能不想他!」
日後娘娘冷冷道:「常春島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這常春島上!」
說到這裡,不但雲錚悲憤交集,熱淚盈眶,便是常春島上的少女們也覺日後娘娘今日所行委實太過不近人情,都不禁對溫黛黛生出了同情憐憫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淚來。
溫黛黛以手捶地,嘶聲道:「娘娘,你怎麼能令人做不能做的事,你……你不如讓我死!」
日後娘娘冷冷道:「看來你只有死了!」
雲錚再也忍不住大喝一聲,厲喝道:「我大旗門與你有何仇恨……」喝聲中竟已飛身撲上,一掌擊向日後娘娘後背。
少女們齊齊驚呼,花容大變。
日後娘娘冷冷道:「你也敢無禮!」反手一揮,背後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雲錚胸膛。
雲錚一拳還未擊出,便覺一股大力湧了過來,竟是不能抵擋,狂呼一聲,凌空跌出三丈開外。
溫黛黛驚呼著便待撲上去,但日後娘娘長袖輕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剎時她已無法動彈。
雲錚武功雖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衝勁,卻是天下無雙,方自跌倒在地,立又翻身掠起,和身撲上。
日後娘娘袍袖再展,雲錚再跌再起,但三五次過後,他連一招都未遞出,便遠遠跌了開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
他這才知道這號稱武林中第一奇人日後娘娘,武功確是神奇不可思議,自己縱然再練十年,也未見敵得過人家。
一量之間,雲錚但覺萬念俱灰,仰天長歎一聲,目中流下淚來,日後冷冷道:「憑你這樣的武力,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來,只看你有沒有決心一死的勇氣?」
雲錚突然仰天狂笑,道:「原來你只是要我死麼?那還不容易,雲某已活得不耐煩了!」
鐵中棠死後,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憤化作失望,更覺了無生趣,要知雲錚性情激烈,衝動時從來不顧生死,此刻又怎會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聲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萬丈絕壑之下。
哪知日後娘娘袍袖拂處,竟又攔住了他。
雲錚怒道:「你連死都不讓我死麼?」
日後娘娘道:「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躍下也未必會死,若是決心想死的人,往那邊跳去。」
她竟未回頭,雲錚狂笑道:「溫黛黛,我生不能陪你,死後卻再也無人能阻我與你相見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那萬丈絕壑下,只有那充滿悲憤的狂笑聲卻仍在人們耳中激盪。
半日前雲錚將鐵中棠擊下斷崖,半日後他自己投身斷崖下,他知道這一死不但可救得溫黛黛性命,還可洗清他的罪疚,臨死前心裡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卻未想到他這一死,可叫活著的人如何忍受?
何況,這鐵血大旗門下的兩大弟子,江湖後起一代中最富朝氣、最有前途的兩大高手。
他們的性情雖是極端不同,但一個是機智百變,臨危不亂,一個是熱情充沛,臨難不苟。
這兩人正都是下一代熱情少年的典範,鐵血男兒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著他們負擔。
但如今,他兩人竟在一日中相繼死去,這對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損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溫黛黛身子雖然不能動彈,但心卻已碎了,含淚的眼睛,望著日後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誰也指敘不出。
日後娘娘竟霍然回過頭來,那蒼白的面容上,竟也滿是淚痕,緩緩道:「將溫黛黛送入留雲館,好生看著她。」
語聲中竟是充滿關懷親切之意。
溫黛黛卻真想破口大罵:「你既將他逼死,為何還要流淚?」怎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兩個少女走過來抱起了她,她無助的被抱下了山。
日後娘娘目送她們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歎,輕輕道:「不想大旗門下,竟終於有了個為情而死的男子……」
她面上淚痕未乾,嘴角卻已泛起了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也再無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山麓,留雲館,窗明几淨。
這時正有四條人影飄然而出,掠向海濱。
海濱,漁船上,靜寂無聲。
那白髮蒼蒼的老婆婆盤膝而坐,仰望蒼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只是寂然靜坐,蒼天、碧海,襯著蕭蕭的自發,當真有如吳道子彩筆下的絕妙圖畫。
留雲館中掠出的四條人影,遠遠便頓住身形,瞬也不瞬的瞧著她,四人身法均極輕靈,誰也未曾發出絲毫聲息。
那老婆婆雖未回首,卻已覺察,突然沉聲道:「過來。」
四條人影齊都一緊,對望一眼,終於掠了過去,卻原來正是鬼母陰儀、陰嬪、易冰梅與冷青萍。
這時陰儀那經常陰沉的面容,竟又現出激動之色,陰嬪嘴角常帶的嬌笑,也已無影無蹤。
老婆子緩緩轉身面對著她們,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目光瞬也不瞬,誰也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
陰嬪突然顫聲道:「大姐……」
老婆子緩緩道:「三妹。」
陰嬪身子一震,突然瘋狂般掠上船頭,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睜睜瞪著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道:「不是我是誰?」
陰嬪輕呼一聲,雙膝一軟,撲的跪在船板上。
陰儀整個人卻似已呆愣了,一步步走上船頭,口中喃喃呼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陰儀道:「三十年不見,不想終是還能見著大姐一面。」
多年來艱辛歲月,似已將她心腸煉成如鐵石,雖在如此激動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筆直。
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過得有時是那麼慢,但有時又覺得三十年只是一轉眼的事。」
陰儀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麼?我臨走的時候,還替你們梳次頭髮,想不到……現在……你的頭髮都白了。」
陰儀垂首道:「大姐頭髮也白了!」
老婆子慘笑一下,道:「白了自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轉眼間,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頭了!」
緩緩自懷中掏出把破舊的梳子,梳子上還嵌著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鮮艷而時髦。
但如今,這梳子也正和她們姐妹一樣,雖還殘留著一絲動人的痕跡卻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發黃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著梳子,半晌半晌,才慘然笑道:「你還記得麼?這梳子就是昔日我為你梳頭的那把。」
陰儀目光也凝注著梳子,顫聲道:「記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頭髮又亂了,過來……讓我再替你梳次頭。」
她似乎將她這二妹還當作昔日閨中的少女,卻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頭。
陰儀雙目之中。淚珠突然奪眶而出,悄悄轉過頭,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讓她為自己梳這早已斑白的頭髮。
梳著梳著,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卻也流下淚珠,晶瑩的淚珠,一滴滴落在陰儀頭髮上。
易冰梅與冷青萍在一旁靜靜的瞧著,瞧著這一幕動人卻又令人心碎的圖畫,早已瞧得癡了。
陰嬪更是滿面淚痕,突然大呼一聲撲了過去,勾住了她兩個姊姊的脖子,陰儀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撲入了她大姊懷裡,那老婆子張開雙臂,擁抱著她這兩個可愛卻又可恨的妹妹。
一時之間,二人竟似都忘卻了自己的年紀,忘卻了那一段輝煌而又艱苦的歲月,忘卻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與不幸……
她二人實已全然忘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隨時大哭,也可以隨意大笑的日子。
又不知過了多久……」
那老婆子終於緩緩抬起頭來,喃喃道:「無可憐見,天可憐見,讓我陰氏三姊妹,終於又回到一處了。」
陰儀緩緩坐起,拭乾了淚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姊這艘船,竟不認得大姐。」
陰嬪亦自坐起,道:「可不是麼,若不是我堅持著再回來瞧瞧,大姊只怕已氣得不理我們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姊怎會怪你們,我若不說,你們又怎會想到這船上的可憐老太婆便是昔日的異人陰素。」
她無意中說出這句話來,卻猶如千鈞鐵錘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時重重打了一記——昔日光耀武林的偉人,如今已變作無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變作醜惡的鳩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歲月,畢竟是不饒人的。
熱血己冷,**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雖然瞧不見自己容貌,但卻已從對方面上的皺紋中映出了自己蒼老的痕跡。
三個人這才頓然領悟,逝去的歲月,是永遠也無法挽回了,逝去的歡樂,也只有留待追憶。
世上萬物都有可欺時,唯有時間卻是明察秋毫的證人,誰也無法自她那裡騙回半分青春。
世間萬物都有動情時,唯有時間心腸如鐵,無論你怎樣哀求,她也不會賜給你絲毫逝去的歡樂。
唯有歲月留下的痕跡,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人面面相坐,誰也不再能說得出話來。只因她們發覺陰氏三姊妹雖又終於回到一處,卻已和往昔大不一樣了。
終於還是陰素一聲強笑打破了這難堪的靜寂,她便站起,強笑道:「你們坐著,大姊去替你們倒碗糖水吃。」
陰嬪緩緩一拭淚痕,亦自強笑道:「大姊還真的把我們當小孩子麼,我們現在是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陰素道:「你們不吃,那邊兩個小孩兒總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說:「我們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
她們畢竟是年輕,還未曾領悟到歲月的無情,否則此時此刻她們又怎麼能笑得出來。
陰素終於還是端出了兩碗糖水,冷青萍也終於喝了下去,易冰悔卻乘她沒瞧見悄悄潑到海水中。
陰嬪輕歎一聲,道:「說真的,這三十年來,大姊你究竟到哪兒去了,大旗門那姓雲的……」
陰儀突然乾咳一聲,似是要她莫要再說下去。
陰素卻苦笑道:「無妨,讓她說吧,近年來,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
陰嬪道:「那姓雲的可死了麼?」
陰素歎道:「他還好好的活著。」
陰嬪恨聲道:「好個沒良心的,竟拋下姊姊一個人在這裡,若不是姊姊救他,他還能活到現在!」
易冰梅與冷青萍都睜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驚詫與好奇,她們顯然是想聽聽這一段武林前輩幽秘的故事,卻又不敢說出口來。
陰嬪卻已瞥見她們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們的心意,笑罵道:「你們兩個小丫頭,可是想聽聽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含笑垂首。
陰嬪長長歎息了一聲,道:「說給你們聽聽也好,好教你們日後小心些,莫要再上了那些臭男人的當。」
她輕輕閉起眼瞼,緩緩道:「那時我年紀還小,我們三姊妹,住在一棟有著大花園的房子。花園很大,種滿各種鮮花,四時不斷……」
她輕歎一聲,嘴角泛起一絲甜蜜的笑容,接著說:「那時的日子過得真妙,我們姊妹練完了武功,就在花園裡修花、剪草、捉蜻蜓、撲蝴蝶,但是……
「有一天,花園裡突然闖入個滿身鮮血的男人,他受的傷極重,一進花園,就撲的暈倒了。
「我們三姊妹跑過去,只見這男人雖然滿身鮮血,顯得有些怕人,但模樣生得可是真俊。
「尤其是,他臉色蒼自得不帶一絲血色,更顯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動。
「但那時我不過只覺得他生得很俊而已,卻不知我大姊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的愛上他了。」
說到這裡,陰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絲紅霞,但瞬即便沒有了,仰望蒼天,又呆呆的出神。
陰嬪接著往後說了下去:「我們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是被極厲害的仇家追趕,驚惶之中,才會闖入我們的花園。
「二姊那時就似乎已猜著了大姊的心意,故意說:「此人又不知是什麼來歷,我們何必為他惹麻煩,不如送他走吧!
「大姊心裡雖不願,但到底年輕面薄,也不好怎麼說話。
「就在那時,牆外已響起呼喝叱吒之聲,顯然是追兵已來了,而且追來的人人數還不少。
「大姊雖未說話,卻突然抱起那男人,將他藏了起來,然後行若無事的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姊一眼。
「追兵終於追進了花園,大姊非但沒有說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說他們擅闖私宅,硬是將他們痛罵了一頓。
「那時我們姊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氣,那些追兵雖然也都是厲害角色,卻也犯不上得罪我們。
「何況,我姊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別人閒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別人死在我們眼前,我們也不會伸一伸手。
「那些追兵想來想去,也覺得我姊妹不會將那男子藏起,竟再三向我們道歉,一個個走了。
「從那天之後,大姊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傷,弄出各式各樣好東西給他吃。
「過了一個多月,那男人傷勢總算是好了,大姊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對他著了迷,哪知……」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又苦苦歎息一聲,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轉目望去,陰素卻已悄悄流下了眼淚。
易冰梅聽得入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樣?」
陰嬪歎道:「哪知那男人傷好了之後,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張字條,說是要大姊永遠忘記他。但大姊怎麼忘得了他,大姊知道我們反對,竟說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就悄悄的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語聲,連連歎息。
易冰悔忍不住又問道:「後來怎樣?」
陰嬪苦笑道:「後來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問大姊。」
易冰悔與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轉到陰素身上。
陰素淚流滿面,輕輕道:「後來我終於追著了他。」
易冰悔、冷青萍齊的鬆了口氣,似在為她歡喜。
陰素仰望蒼大,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絲微笑,笑容是那麼甜蜜,似乎使得她蒼老的面容都煥發出動人的光彩。
她輕輕道:「那一段日子,我們過得真是美,我們從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連他都似乎將一切事給忘記了。」
「但是……但是有些事卻是忘不了的。」
說到這裡,她微笑已化作哀傷。
「他們門戶為了復仇,要遠遠赴塞外,而他們門戶的規矩,是絕對不許帶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麼?」
陰素慘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睜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陰素道:「他們離別了妻子,為的只是不願練武時分神,更不願他們下一代受到絲毫母愛。他們在冰天雪地裡訓練自己,訓練他門的兒女,訓練的嚴格與殘忍,真是教人看了動心。
「他們要將兒女訓練成鐵一般身子,還要將兒女訓練成鐵一般心腸,若有母親在那裡,就不會狠得下這個心來。
「只因我後來不顧一切,還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這些,我雖然心狠,卻也不禁看得流淚。」
陰嬪詫聲道:「大姊竟追到塞外去了麼?」
陰素垂下頭來,眼淚又是們汩汩流出,道:「我」共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們掌門人趕了回來,只因我總是不死心,無論吃多麼大的苦,受多麼大的罪,有時甚至被打得遍體都是傷。
但只要我傷一好,我還是追了去。
「他們的食糧本來就少,有好的都給了孩子吃,要孩子長得快,我在冰天雪地裡追他們,更是尋不著吃的。
「有時我一餓就是一兩天,餓得連藏在雪地裡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挖了出來,用火烤了吃。
「我求他們,只要讓我跟著,什麼苦我都願意,我用盡了各種法子,說盡了各種好話,甚至……甚至下跪。
「但……但他們還……還不動心,還是要趕我……」
易冰悔、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偉大的愛情,如此強烈的情感,早已聽得淚流滿面。
陰嬪更是泣不成聲,顫聲道:「難……難怪大姊你……你如今竟變得……變得如此蒼老……」
陰儀流淚道:「我知道……我知道以大姊你的性子,在向別人下跪時,那……那當真比什麼都要痛苦。」
陰嬪突然大聲道:「大姊你既是受了這麼多的苦,就應該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們真把你殺了!」
陰素悲泣道:「他們雖未殺我,但最後一次,卻對我說,若是我再糾纏下去,他們就要……將他殺死!」
陰嬪道:「你就從此不追了麼?」
陰素默然點廠點頭,說不出話來。
陰嬪頓足道:「大姊你真是,那姓雲的既然忍心見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陰素流淚道:「他……他也沒法子,除非他敢背叛門戶。」
冷青萍心念一動,突然顫聲道:「那姓雲的……的老前輩,是否鐵血大旗門的弟子?」
陰素道:「你……你怎會知道?」
冷青萍流淚道:「我……我大姊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輩的完全一樣,只怕還……還要慘些。」
陰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姊也是在堡中救了個姓雲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的愛上了他,而且還為他生了個孩子……」
陰素道:「後來怎樣?」
冷青萍流淚道:「後……後來此事被大旗門的掌門人知道,我姊夫就……就被他們五馬分屍了!」
她吸了口冷氣,道:「那大旗掌門,就是我姊夫的親生爹爹!」
陰素身子一顫,久久說不出話來。
陰嬪恨聲道:「那大旗掌門,真是個沒有心肝的人,我若見了他,定要他胸膛剖開,瞧瞧他心是什麼做的!」
陰素緩緩說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樣,他也愛上了個女人,但是,這女子卻和他仇家有些關係……」
她驟然間說出了這個從來無人言及之武林隱密中的隱密時,眾人都不覺吃了一驚,脫口問道:「真的?」
陰素淒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卻真狠得下心,將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絕崖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問道:「你……你那……」
陰素道:「我的丈夫雲九霄,就是他親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驚,顫聲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過這樣的苦,為什麼還要對他親生的弟弟和兒子如此狠心?」
陰素仰天歎道:「這就是鐵血大旗無情的傳統,他們代代相傳,都是如此,而且……」
她突然幽秘的慘然一笑,接道:「而且,據說大旗門的每一代弟於,都有過我這些差不多的悲慘的事!」
這又是件驚人的秘事,眾人更是驚得呆了。
過了半晌,陰嬪又忍不住問道:「這些事我從來未曾聽人提起,大姊你……你卻又怎會知道?」
陰素神情更是幽秘,緩緩道:「我自然知道……想來你們日後自也會知道的,而且知道得比現在還多。」
陰嬪詫聲道:「為什麼?」
陰素一字字緩緩道:「只因這常春島,便是……」
突然間,山頂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鐘聲,響徹雲霄。
兩個烏衫少女,手提青竹籃,自裊娜四逸的鐘聲餘韻中踏著碎步奔來,遙遙便呼道:「婆婆,又要勞你送飯了。」
陰儀大奇道:「給誰送飯去?」
陰素還未及回答,烏衫少女已然輕輕躍在船上,嫣然一笑,道:「你們才來,怎麼就跟婆婆這麼熟了?」
她兩人自不知她們原來就是姊妹,陰素也未說出,她面容又恢復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飯,你們也該走了。」
少女笑道:「對了,你們先讓婆婆送飯去,回來我們再一塊兒聊,否則若是讓人餓著了,那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們才來沒多久,我們也正好閒著,等吃過了飯,讓我們陪你們到各處看看好麼?」
陰儀、陰嬪只有含笑稱謝。
她四人心中雖還有無數疑問,這常春島便是……便是什麼?又和大旗門幽秘的歷史有何關係?陰素如此急著送飯,究竟是為誰送飯去?
但此時此刻,她們四人縱有滿腹疑問,也只有留待陰素回來後再尋解答,四人打過招呼,便逕自去了。
驕陽仍盛,波平如鏡,海面一片黃金般光彩。
忽然間,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聲喚道:「婆婆,婆婆……」
陰素回應道:「什麼事呀?」
冷青萍道:「那邊若是有個叫鐵中棠的人要到這裡來,求婆婆好歹載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當鐵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後來她隨鬼母同赴帝宮,雖然在宮外留守,沒有瞧見鐵中棠,但卻已得到鐵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聖女與鬼母與她姊妹一起帶回常春島後,她又輾轉聽得鐵中棠要到常春島來。
陰素皺了皺眉,道:「他是什麼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門下。」
陰素眉頭皺得更緊,道:「他可是那姓雲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驚喜道:「不錯,婆婆你怎會認得他?」
陰素哼了一聲,道:「他已不會來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為何不會來了?」
陰素道:「他已落入海中,連屍首都尋不著了!」
冷青萍大駭道:「你……你說什麼?」
陰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時暈倒在海岸上。
陰素看著冷青萍身影倒下,不禁長歎一聲,道:「幸好鐵中棠已死了,不然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
過了半晌,喃喃又道:「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無情無義的人,方才嘴裡也還在罵大旗弟子沒有良心,但轉眼之間,為何自己也對大旗弟子如此關心?莫非那姓鐵的也和雲九霄少年時一樣,真有令少女著迷的地方……唉!幸好鐵中棠死了……幸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