驃騎行——霍去病 第一卷 皋蘭風 三十八章 暮沉沉兮雷振振
    長安北垣的洛城門邊。

    寬大的泥路上佈滿了車馬長年累月壓碾出來的輪履之印,高低相差競達半尺左右。翻滾的烏雲將天空中所有的色彩都擁塞成一片黑暗,狂風從遙遠的渭水上吹來,呼嘯著撞擊在正慢慢關閉的洛城門上。

    山雨欲來,風已滿樓,城門內傳來守城將士們關合城門時整齊的走步聲。

    他們一邊徐徐推動龐大的城門,一邊莊嚴而有力地低低誦唱著「……警七曜兮,詔八神。排閶闔兮,渡天津……」他們的聲音伴著烏雲狂風共同迴盪在長安城的一十二個城門內外,「…………皇情暢兮,景命昌……」他們的歌聲回音振振,殷殷如雷。高楠木門軸在石臼裡扎扎地轉動著,厚闊的城門緩緩合攏,彷彿要將整個世界都關閉在氣象巍峨的長安城門外。

    「著——宣平門——關——」遠遠傳來的城門傳令,穿破雲層,一聲又一聲。

    「著——清明門——關——」

    「著——霸城門——關——」

    ……

    小吱說「彎彎抓緊馬韁繩,我們跑過去!要不然,就得在城門外露宿了。」

    我瞇起視力模糊的雙眼,只覺得眼前還是一片灰暗混沌。不過,不時有雪亮的閃電從高空的雲層裡鑽出來,伴隨著驚心動魄的霹靂,在我的眼前隱約可現地勾勒出一座高大的黑色城池。城外的荒風吹過我的身體,帶著充滿了潮濕的汽體——天快要下雨了,不入城,我們就會在城外的雨地裡度過到達長安的第一天。

    我抓住韁繩,璇玉姐姐牽著馬,大家一起向城門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我的頭上彷彿被什麼東西重重擊打了一下,額頭上火辣辣一片疼,身上的半邊全濕了。緊接著,我的身前身後,傳來一片嘩啦啦的水響,潑空大雨彷彿從天庭傾倒下來,我只覺得自己的眼皮被雨水打得睜不開來。

    「璇玉,快跑!」風雨中傳來小吱的聲音,我覺得身下的馬匹一顫,踉踉蹌蹌加快了速度。也許是泥路上車馬的壓痕過於崎嶇不平了,那匹老馬跑出了沒幾步,前蹄一打滑,摔了下去。我為了避免被它的身體壓到,只好棄馬跳遠一些。

    又是一片風雨大作,我在茫茫雨水中聽辨不清方向,心中有些惶急,大叫「姐姐!璇玉姐姐!」我從泥水中抬起頭,帶著粗糙鹹味的黃漿水將我渾身抹了個透,我剛爬起來,又被身上的裙子絆倒「姐姐!你在哪裡?」

    「彎彎,別亂走,我們在這裡。」小吱叫我,璇玉姐姐在拉動馬匹「那魯,起來!」那魯在帶著泥漿的水窪中撲騰著,試圖站直無力的雙腿。我想他們兩個都忙著呢,就自己爬起來,慢慢摸索著走過去,摸到了那魯的尾巴「我過來了。」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勁風。我以為是挾裹著雨滴的怒風,不以為然。只聽得耳邊一聲大喝「趴下!」

    抬起頭,恰一道霹靂從我頭頂劃過,閃電將天地映得青白。一片明亮中,我看到兩隻烏黑的巨大馬蹄帶著飛濺的雨水,直衝我身上來。我似乎聽到他身後還有很多馬蹄混雜著雨點向我衝來。風聲、雨聲、馬蹄聲一起灌入我的耳膜,我不知道向何處去藏身。只得按照他的指令,合身撲倒在水窪裡,抱住了剛剛抬起身的那魯。「嘩啦——」與此同時,馬蹄在我耳邊踏出水花噴濺的響聲,從我和那魯的身上一躍而過。馬上的人在大聲命令著「分隊!」

    本已扭傷蹄足的那魯突地長嘶一聲,璇玉姐姐叫道「那魯!」一股血腥味從我手掌邊散開,即使是這瓢潑般的大雨也無法掩蓋。

    又一道霹靂從天空如銀色樹枝一般倒攀下來,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我從泥水裡轉過頭,看到逼面而來的後續馬隊上一個個都是戎裝騎士,他們雙手緊緊握住韁繩,身體傾側出馬鞍……閃電黯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這個是……這個是……驃騎軍轉彎的動作啊!

    我情不自禁撐手而起,去尋找那個當先從我身上越過去的人,就算是暴雨大作,就算是馬蹄如箭,就算是天閃雷鳴,我,已知道那個人是誰了!我爬起來追了上去,滿心思地想看看他。

    模糊的眼睛在沒有閃電的時候,什麼也看不見。我不甘心地用手背揉揉眼睛,沉悶的天空讓一切越發難以辨認。從聲音可以聽出來,這一隊縱馬的騎士分成兩隊繞過我們後,又在極短的時間內合為一股,他們的速度穿插得毫無商量餘地,城門口的戍城校尉只好讓即將關閉的洛城門略微緩一點兒,讓騎士們像一條嘩嘩作響的鐵鏈,貼著城門穿入了城市。

    或許是因為城門關得狹窄了,風從縫隙中鑽入,帶著嗚嗚的鳴聲。我身上的濕衣也被這風帶起,獵獵向門縫穿行而去。到了城門的拱券石條下,高若天頂的城門漏洩出來的暮雲殘光如同白月照璧,我循著這最後一點兒光線向前跑著。

    「喀喇喇——」就在這時,天空又一次醞釀出了一個燦爛的暴雷,一片雷光將天地萬物都照徹得如同霜雪之地!我感到眼睛裡一痛,似乎有什麼異物流出,久有霧繄的雙眸在這個華麗的雷聲中變得仿若明鏡!在這片突如其來的視野中,白光漸退,陰霾全消,但見城門之中,百米開外處騎馬立著一個人。他玉冠束髮,淺色袍角在驟雨中抖動,傾盆大雨將他週身上下,甚至他的坐騎都沖刷得一片雪白,連肩上的雕工強弩也彷彿是玉石雕刻,透著雨水般的顏色。唯有他的兩點眸子,是透徹純粹的湛黑,這種黑如此令我熟悉,熟悉得讓我不禁哭泣。

    霍將軍!

    我在心中叫了起來,這三個字一上心頭,但覺淚水和著雨水一起洶湧流入口中,一時悲喜難辨。

    他只是毫無表情地朝我們的方向掃了一眼,一回身,手腕在雨水如注中打起一個鞭花。他身後的一隊騎兵也跟著他一起分開雨簾,踏過了長安城最寬闊的進城直道。他的身後,城門在我面前慢慢合攏,成了一根銀色的細線……

    雨下得越發緊密起來,如同一幅從天到地的大白幕子。他,完全消失在了長安城的雨幕之中。

    我失魂落魄地停在了城門口,放棄一般地慢慢回過頭。他消失了,於我,卻如同被挖空了一般。

    一串積水踩踏的聲音,帶著馬噴鼻的響聲,我轉身一看,城門留下了一條狹窄的門縫「進來。」一名戎裝的騎士坐在高頭大馬上,從門縫裡低頭俯視我,可能是他讓戍城兵丁把城池門留了這條縫。我怔然看著他,他坐騎的得勝鉤上掛滿了野兔野羊之類的獵物「姑娘,這是給你們的錢。」粗大的手攤開,一個厚織錦囊子遞到我的面前,我不明白地望著他,他道「霍將軍踩傷了你們的馬,這點夠你們買匹新的了。」

    我明白過來了,伸手接過錢囊掂了掂,想跟他說給多了。馬的價錢相差是很大的,那魯這種駑馬其實值不了幾個錢,他遞過來的沉甸甸的錢袋告訴我,對方給我們的至少是半匹戰馬的價錢。我想到我們需要用錢,他們大概也不在乎這些錢,便叫住他「我……我還有同伴,能不能等一會兒?」他點點頭。

    我回頭看到璇玉姐姐帶著那魯,和小吱一起向這邊趕來,那魯的腿上一片刺目的鮮紅,走路也跛得厲害。我安靜地站在風雨中,心想,這一定是霍將軍他們打獵晚歸,方才為了搶著進城把那魯給踏傷的,也許,他若不踏傷那魯,踏傷的人就是我。

    這是我第一次看清這些天以來一直陪伴著我的璇玉和小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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