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真的是個壞兵。
我的雙腳毫無防備的就在突如其來的大腦皮層的命令之下發足狂奔,雨越下越大,這並不是原因,我想,而是我心急如焚,事到如今,我還根本不知道小胖子趙子君是死是生!
這是我一直在迴避著的思緒,我承認。
我害怕,會有一個最壞的結局。
但是我又充滿著希望,因為小胖子趙子君的水性我在海訓當中是親眼所見,1500米的長游組考核他又是第一名,而我卻只是拿了一個第十名——連我他媽的都活下來了,小胖子一定會沒事!
我終於奔跑到了河邊,那些粗礪的砂石和柔軟的泥沼不得不讓我停止,我打開了手電筒,順著河灘,一步一步的,開始了我的搜尋。
夜是死寂的,風是刺骨的,雨是冰冷的。
我一遍又一遍的呼喊著小胖子,一遍又一遍的呼喊著趙子君,一直到天色微明,這時候我才突然發現,我的嗓子已經嘶啞到發不出一絲聲音。
整個夜裡,沒有人回答過我,沒有人。
我搜尋得十分細緻,任何可疑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甚至一堆搖晃的水草,一個撲倒在水中的黑影,我都找遍了,結果還是沒有發現小胖子趙子君。
天已經亮了,我的酒已經不知道掉在什麼地方了,我的煙也已經抽完了,我已經走得很累很累了,我甚至都揣斷了一根樹枝做枴杖了,但是我仍然不死心,我覺得,他一定累壞了,躲在一個什麼地方睡覺,就如同在新兵期的那次一樣,睡得死沉死沉。
雨停了,終於停了,碧空如洗,艷陽當空。
我的嘴唇已經開裂,十個手指的指甲縫裡全是黑漆麻烏,迷彩褲上的泥水在烈日的暴曬之下已經結成了一層厚厚的殼,膝蓋處一條深深的折痕,胖子老兵脫給我的旅遊鞋的鞋底已經擴大了兩倍,我使勁的踢,都踢不到那些沉重的粘泥——我知道,駐著一根樹枝的我,根本不像個兵,根本不像個人。
我不知道我走到了什麼地方,我也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追尋哪裡才是一個盡頭,絕望的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媽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在爬過一堆高高的鵝卵石堆之後,我扔掉了我手中的樹枝。
淚水頑固的,不由分說的,在我的臉上沖刷出了一條河道,如同洪水一般恣肆。
在前方的一堆鵝卵石上,橫亙著一抹橘紅。
橘紅色的救生背心,軍綠色的迷彩褲。
我覺得,這一刻,地裂天崩。
我再也無法控制住我的身軀,彷彿所有的力氣在這一刻都被不知名的東西抽空,砰的一聲,我的雙膝與那些堅硬的鵝卵石相撞擊,發出金屬交錯的聲音。
我張大了嘴,可是我的喉嚨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我沒有力氣站起來,但是我可以滾下去,於是,我命令自己從這堆鵝卵石上滾下去,然後,我命令自己爬過去——這是我這一生,最標準,最緩慢,同時也是最艱辛的低姿匍匐前進。
我看到了小胖子趙子君。是的,那是我的兄弟,我的戰友,趙子君。
一開始我覺得,他一定是累壞了,躲在一個什麼地方睡覺,就如同在新兵期的那次一樣,睡得死沉死沉。
現在我知道了,他真是累壞了,躲在這裡睡覺了,就如同他在新兵器的那次一樣,睡得死沉,死沉。
他橘紅色的救生背心已經從胸前敞開了,是的,他睡覺的時候很喜歡出汗,胖子一般都怕熱,在他新兵期的時候,我每次當連值日,在查鋪查哨的時候總他媽的要給他掖上幾次被子。
他的肚子很大,高高的鼓凸起來,是的,在他剛剛入伍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腰圍,胖子一般都很能吃,在他新兵期的時候,方大山每次吃早飯,都會給我使上一個眼色,然後我們倆就牛逼哄哄的說:豬食,真他媽的難吃,小胖子,消滅乾淨!
他睡覺的姿勢很奇怪,十次有九次,他的兩隻手總是插在褲襠裡的,為此我和方大山還特意晚上起來參觀了幾次,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有把雙手**自己的褲子,而是奇怪的在胸前彎曲,手掌朝上。
我的淚水在滾燙的鵝卵石上升騰起一縷白霧。
這樣一個姿勢,分明是——托舉!!!
他的眼睛閉上了,是閉上的,神態很從容,嘴角彷彿還有一絲隱約的笑意。
我爬近了,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臉上肉嘟嘟的,只是有些僵硬;撫摸著他的板寸,他的頭髮滾燙燙的,只是有些扎人;撫摸著他的手,他的手上還有肉肉的小酒渦,只是有些冰冷。
一些奇怪的音節從我的喉嚨中迸出,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嚎啕大哭。
小胖子趙子君,離開了我,離開了七班,離開了五連,離開了九團,離開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離開了他的親人,離開了這個人世……
小胖子,你聽我說,我還想和你在海訓裡比一比拚一拼,我還想借你的那華仔的演唱會的碟子聽一聽,我還想帶上你溜到小市場去吃一碗螺螄粉……
我說小胖子你醒醒,有些事情我做得不對,我開展嚴厲的自我批評,給你認錯陪不是,只要你睜開你的眼睛。
我說小胖子你他媽的快醒醒,少賴在那裡做你的村長夢,只要你爬起來好好的幹,過些日子你就一定會是個共產黨人。
我說小胖子你能不能醒醒,就算我求你不成?什麼**男兒膝下有黃金,我現在就磕頭跪求你不成???
……
我說,小胖子,我不能自欺欺人了,我帶你回去,我沒有力氣背著你了兄弟,我就只能拖你這一程。
我的兄弟!我對不起你!!!
我用手臂勾住你的脖子抬起你的頭好嗎兄弟?我保證,這不疼,我抓住你的救生背心往後拖著你走好嗎兄弟?我知道,你的背會疼,但是,我的兄弟啊,我的心,也他媽的疼!疼!!疼!!!
我用盡我畢生的力氣,緊貼在滾燙的鵝卵石堆中,爬行了一公分。
然後我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如同禮炮一聲,響徹天空。
我驚訝的撫摸著我的臉,然後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種草綠色的汁液,如同我們的軍服顏色,陸軍軍服的顏色,步兵軍服的顏色——永恆的橄欖綠。
看著小胖子突然爆裂開來的肚子,我顫顫巍巍的比出一根中指,對準了那天,那烈日,無言地,咬牙切齒地說了兩個字——
我日!!!
……
在我昏死前的一瞬,我聽到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哭泣聲,極其縹緲的傳來。
「就是這裡!他就在這裡!」
(向98抗洪中死去的以及活著的戰友們致敬!!!)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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