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兇猛 正文 第八章 第四節 謹以此章祭奠我的戰友
    風很冷,如同千萬柄鋼刀一般在各個奇怪的角度將我劈砍;雨很小,如同千萬枚鋼針一般在各個詭異的角度把我穿刺。

    夜,黑夜,冷雨夜。

    昏暗的路燈光線若隱若現地照出這一條泛動著銀色光芒的路,牽引著行屍走肉般的我,是的,我是一個步兵,但是,我不知道我要去那裡,我也不知道我在那裡,我只知道,活在這個該遭千刀該遭萬剮的賊老天的種種陰謀之下,到處是他媽的問不出答案的問題,到處是他媽的得不到結果的努力。

    我腳上的解放鞋已經找不到了,而我的戰友,我的兵,小胖子趙子君,我也已經找不到了。

    我曾經尋找過小胖子趙子君一次,那是他還在新兵期的時候,這個屌兵睡熟在了軍綠色的高低床的床板之下,而我們大家卻誤以為他受不了艱苦的訓練而跑路了。

    那一次我沒有找到他,是我的戰友找到了他,當我看到他那張睡眼惺忪的肥臉時,想狠狠的揍他,不過被他搞笑的案件回放又給逗笑了。

    那一次我是奔跑著去追尋他的,而這一次,我卻再也沒有力氣去奔跑了,一點子力氣都沒有了。

    那一次他對我說過:班副,我不會當逃兵的,我回去之後還要當村長的;而這一次,他對我說過:班副,老子是步兵,但是決不是跑路的兵。

    我發誓,我一定要找到他,然後一定要好好的揍他——但是,我找不到他。

    在小胖子趙子君撲入水中去解救那個不知名的女人時,他前腳跳下水,第五次洪峰後腳就跟著來了,我拚命地叫小胖子趙子君回來,拚命地叫,叫到我幾乎失聲,但是他似乎沒有聽到,於是,我跳下了水。

    孟曉飛也跳下了水,他對我說,帥克,你瘋了!你瘋了!

    我說,別攔我,我最後收到的命令是要照顧好他,他是我的兵。

    孟曉飛不放手,他對我說,帥克,洪峰來了!來了!

    我說,放手,來了我也要去,他是我的戰友,我的兄弟。

    孟曉飛最後對我說,帥克,他也是我的兄弟,我的戰友。

    然後我們一起游了過去,直到洪峰來臨,將我們倆個分開。

    還好,我看到孟曉飛在那一瞬間抱住了一顆露出水面一人多高的光禿禿的樹,蹭蹭的就往上爬,洪水還是沒有放過他,逕直扒了他的草綠色四角大褲衩,我聽到這個鳥兵在那裡破口大罵。

    可是我的手氣就沒他那麼好,我抓住了一根樹枝,最後張開手,我的手上只有一片綠葉。

    水流湍急,太他媽的湍急了,是他媽的上級情報工作沒有做好,第五次洪峰的威力也十分巨大。

    我看到岸邊有一些巨大的石頭砌成的斜坡,我看到斜坡之上有一幢幢連在一起的倉庫,我看到紅磚砌成的有些念頭的倉庫的牆壁上飛快的掠過糧食兩個字,然後我的背就重重的撞在一個奇怪的機器之上,那是一個類似於消防兵用的救生梯一樣的東西,上面是一層結實的皮帶,我強忍著疼痛,就順著這個救生梯一樣的玩意,爬啊爬啊爬,一直爬到了這玩意的盡頭,最後,當我摔下來的時候,感覺觸地軟綿綿的,伸手一抓,居然抓了一把沙,這可算是老子命大啊!除此之外,我還驚異的發現,原來那玩意的下層也有一層結實的皮帶,敢情是來傳送啥玩意的皮帶輪了。

    我從來沒有暈倒過,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但是當我從那玩意上面摔下來之後,我翻了個身,仰面朝天,第一次歷經了暈倒——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看著天空,看著天空在慢慢的開始順時針旋轉,然後越轉越快,越來越朝我壓近,我終於受不了這種讓我的眼睛和我的胃都受不了的感覺,於是眼睛一閉,嗡的一聲——這就是昏迷,我所感知到的昏迷。

    ……

    現在的我清醒過來了,赤足走在這條不知名的街道之上,我很清醒,能夠感知到這一切還在傷害著我的東西,比如說這寒意,比如說這冷雨,比如說這疲倦,除此之外,我還覺得我很餓,非常非常的餓。

    我有目的,我的目的是先去找一些吃的東西,我需要吃東西來維持我的身體運轉,需要吃東西來補充我的體力——我還要去找小胖子趙子君,我一定要找到他!

    街面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微弱的路燈照耀不到那些黑乎乎的一大片,有些冷清,或許,這原本就是一條偏僻的馬路,馬路旁許多的店面都已經關閉,我想,關閉吧,洪水太他媽的有威力!

    一直走一直走,我終於走了這條死寂的街道盡頭,我看到有喧嘩的人聲車聲和明亮的光線自盡頭傳來,我開始了奔跑,一步一步的奔跑,水花四濺,然後,我站定,抬起頭來,看著這堵被無數的沙袋層層壘了起來的牆,這堵牆的作用我現在知道了,這一定是為了封堵洪水而壘起來的,可是現在,我在牆的這面,孤獨地站著。

    當我爬上了這堵沙包壘起來的牆時候,耀眼的光芒頓時讓我摀住了眼睛,那些沸騰的聲浪瞬間充斥著我的耳膜。

    或許有人注意到了我,或許沒有,我徑直從上面慢慢的滑了下來,然後整了一整我身上那件橘紅色的救生背心,斷裂的那根帶子上方大山曾經給我打了一個死結的地方不知道怎麼又開了,真他媽的夠嗆!暗罵了一句,我脫了下來,把這個結重新打好,然後拎在手中,赤足行走在這繁華的人世間。

    雖然是夜裡,但是這裡很熱鬧,有很多小商店,有很多大排檔,我找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大排檔,在一個最不顯眼的位置坐了下來,背*著一堵冰冷的牆,是的,牆很冰冷,我又打著光膀,我是一個軍人,我的班長李老東曾經教育過我,軍人就是連他媽的吃個飯都要佔據有利地形,這個地形很好,沒有人會從身後襲擊我,更重要的是,我不想遇到一個兵,在我還沒有找到小胖子趙子君之前。

    我低下頭去,翻開我的迷彩褲的褲腰,我在領到每一條迷彩褲時都有一個很惡劣的習慣,那就是總是抑制不住地要去把褲腰內側的布用刀片劃開一道小口子,我知道這是新兵期留下的毛病,那會我是新兵,這道小口子可以讓我塞進去一個打火機,雖說軍褲上的兜挺多的,可我就愛這一個——現在是老兵了,沒玩過藏打火機的遊戲,後來想想就拿來兜錢了。

    我從褲腰裡抽出一張捲起來的五十塊的人民幣,雖然已經濕透了,但是由於人民幣質量非常好,基本上還是沒有變得很皺巴巴的,依舊保持著我折疊它的姿勢,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攤開在面前的桌子上,壓平——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娘老子,在家裡的時候只要我一出門玩,我的娘老子總是會給我塞上些錢,她說男子漢大丈夫,出門若是兜裡沒錢,會讓人看不起。

    現在,我不想要娘老子的錢,只想娘老子給我下碗麵。

    我的鼻子有些發酸,或許是面前的桌子上擺放的醋沒有蓋緊的緣故吧。

    桌面上出現了大片的黑影,我抬起頭,看到了一個繫著白色的圍裙站在我面前的年輕妹子,她癡呆呆地看著我,一手捏著一支筆,一手捏著一個小板子,上面夾著一些紅格子紙,這讓我又想起了程小鐸賜予我的那次痛並快樂著的備皮,當時她也是這個樣子的。

    年輕的妹子當然沒有像程小鐸那樣詢問我叫什麼名字是那個部分的,她只是愣了一會兒之後,再恍然大悟的問我需要些什麼東西吃。

    「螺絲粉,花生米把五十塊錢推了過去。

    年輕的妹子飛快的記,然後問道:「幾瓶酒?」

    「一瓶!」我重重的*上了後背冰冷的牆壁,說道:「白酒,只要是白酒就行!」

    「好,好的!」年輕的妹子可能是被我嚇著了,拿上錢就如同一隻受驚了的小白兔飛快地跑掉了。

    等她回來的時候,她帶來一個人,一個胖子。

    比小胖子趙子君還要胖上一倍的胖子,他徑直坐在了我的對面,把我的那張伍拾零慢慢的攤開在桌子上,朝我推了過來,看著我說道:「我是老闆,你是兵?」

    我下意思的將身邊橘紅色的救生背心一拎,扔到了背後,縮了縮腿,然後冷冷地看了看這個胖子,說道:「不是假錢!」

    「你是兵?」胖子繼續追問道。

    我欠了欠身,迎著胖子的目光頂了上去,冷冷地說道:「我是!我是兵!」

    胖子慢慢地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大黃牙,說道:「是兵!不要錢!」

    胖子手一揮,招呼年輕小妹子道:「上菜,上酒!」

    我有些驚詫,但還是把錢推了過去,說:「我們有紀律!」

    胖子把錢推了回來,說:「老子有規矩!」

    我笑了,突然笑了起來,因為我證實了一點,老八沒有吹牛,這個鳥兵曾經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說,嘿,帥克,你他媽的只要你穿上一件白台山英雄團的背心隨便坐在舞州哪個飯館裡吃飯,絕對不要錢,騙你就是小王八羔子!

    「有錢就給錢,沒錢就白吃!」我把錢推了過去。

    「收了你的錢,我沒臉見人!」胖子又把錢推了過來,輕輕地拍了拍錢,說道:「收好吧小伙子!」

    我笑了,然後急急問道:「老闆,這是那裡?我剛剛從那裡爬過來的,這是舞州那裡?」

    「這是城西高校區,那裡?」胖子回頭指了一指,我點點頭,胖子笑了笑,說道:「那裡是糧食局,不過街道被封了,群眾疏散了,你,你怎麼還在那裡?昨天上午你們部隊轉移完了糧庫的糧食就撤完了啊?現在已經全部上了城東大堤!」

    我頓時無語,城東大堤又告急,而我,卻悠閒地坐在這裡吃東西。

    「沒關係,先吃東西,完了我帶你去找部隊去!今天我還去慰問過部隊,我知道地方!」胖子接過年輕妹子遞過來的一碗熱氣騰騰的螺絲粉推到我面前,關切地說道:「吃吧!」

    我沒有說話,拿起筷子,埋頭就吃了起來,是的,我不想回部隊,我的兵還沒有回來,趙子君,你他媽的在哪裡!老子一定要找到你!

    「慢點,這裡還有菜,吃菜!」

    我神色木然地說道:「老闆,再來一碗螺螄粉好嗎?」

    ……

    我擰開酒,逕直灌了一口,辛辣的味道頓時充斥著口腔,這是一種和辣辣的螺螄粉完全不同的辣味,螺螄粉,補充我的體力,酒,驅走我的寒意,骨子裡的寒意,或許,它還能提升我的士氣。

    「謝謝你老闆,我還有任務!」我站了起來,一手拎起了我的橘紅色救生背心,說道:「酒,我帶走!」

    「那……那行!」胖子老闆站起來,低下頭,看到了我的一雙赤腳,急急說道:「你等等,我去給你找雙鞋!」

    我伸出手攀住了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看著我。

    我對他咧開嘴,笑了笑,說道:「不用,我是步兵。」

    胖子老闆突然也笑了起來,臉上的橫肉都笑得堆了起來,他把兩個手都攀上了我的肩膀,死死的壓住,然後說道:「老子也是步兵!」

    言罷就幾蹭幾蹭,將他自己腳上的旅遊鞋脫了下來,牛逼的抬起頭對我吼道:「老子老同志,命令你,穿上!」

    我這才發現,在那個閃爍的白色燈箱之上,標注著這個大排檔的檔名叫做:老兵大排檔。

    ……

    買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買了一個手電筒和兩瓶水,走到一個昏暗的轉角,我才坐在路邊的花壇上把胖子老兵的旅遊鞋解下來,其實有點小,我卻說很好,現在我就想把鞋帶子鬆一鬆。

    我仰頭灌了一口酒,是的,我需要酒,呆會我還要去河邊,我要順著那河找下去,河水只是很湍急而已,小胖子水性好,一定會沒事,或許只是跟我一樣被衝到了某個地方,我要帶上酒,能夠給他驅驅寒,暖暖身子。

    我對小胖子趙子君很有信心,這屌兵,居然還游了個海訓第一名!至於老子,還是免提吧。

    我放下酒瓶,打了一個大大的酒嗝,然後縮腳套鞋子,這個胖子老闆果然是一個老兵,果然也是一個步兵,他的鞋帶的打法跟我們完全一樣,正當我埋頭繫鞋帶的時候,我突然就瞥見了另一雙鞋子在我面前站定。

    一雙很精緻的小紅皮鞋,很漂亮,很可愛。

    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個很精緻的腳踝,再往上看,就是一條粉紅色的碎花裙。

    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有一種顏色,一種屬於他,或者是她的顏色,如果說程小鐸是白色的,那麼眼前的這個漂亮的小丫頭片子就是紅色的,紅色的圓頭小皮鞋,上面有一個紅色的小蝴蝶結,粉紅色的碎花裙子,上面滿是極其卡通的花朵,一個紅色的包上畫著一個貓咪,這個貌似衰哥劉浪曾經給我說過,說叫什麼哈羅剋踢,事實上,連她頭頂上戴著的一個圓頂帽子也是紅色的,小紅帽,對於這樣一個漂亮可愛的小丫頭片子來說,是一個十分貼切的稱號。

    我想我是綠色的,但是現在,我卻是灰色的。

    她就這樣站在我的面前,可愛的嘟起了嘴,氣鼓鼓地問道:「你!是當兵的嗎?」

    這已經是我從冰冷的水中重返到火熱的生活之中後,第二個人這樣問我了,由於她的眼神很挑釁,態度很囂張,所以我並沒有搭理她,逕直穿好鞋子,拎起我的橘紅色救生背心準備走人。

    她擋在了我的面前,鄙夷地看著我,繼續問道:「你是不是當兵的?」

    我看到了她胸前別著的一枚紅色的徽章,昏暗的路燈之下,我只看到了徽章之上最後兩個字然後就把目光移開了,是的,那是學校兩個字,另外,且不論盯著女孩子的胸部看是不禮貌的行為這一點,就算是換作我有心情,也斷然不會過多的注視一個實在是沒有什麼本錢的這樣一個小丫頭片子,更何況,我根本沒有心思,沒有一點心思,我的感覺,就是他媽的無動於衷。

    我只想找到小胖子,甚至現在的我開始覺得這種感覺,這種熱切的渴望,甚過於情濃熱吻之後,我對程小鐸的那種思念。

    我默不作聲地用一個假動作騙過了她,順利的突破了她的封鎖,在她的左翼開闢了一條道路,然後大步走著,我的目標就是那一條被壘起來的沙袋封堵著的街道盡頭,我的任務就是翻過那堵沙袋牆,回到凶險的河邊,繼續去找尋與我失散了的小胖子趙子君——從那裡來,回那裡去,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這句佛家的偈語。

    她叫了兩聲站住,然後氣急敗壞地尖叫道:「你是一個壞兵!那麼多兵,現在都在城東大堤上拚命,那麼多老兵也在那裡!連當首長的都上了堤去拚命,你卻在這裡吃飯,喝酒!你是一個壞兵!」

    我想我不需要向她解釋,連長杜山最後交給我的命令是要照顧好小胖子趙子君,一根毛都不能掉,這個任務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完成,我只有帶著毫髮無損的小胖子趙子君回到連長杜山的面前,我這個任務,才算真正的完成。

    我沒有停止我的腳步,她也沒有停止追趕我的腳步,我聽到她在跑動,那是她的紅色圓頭小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我也開始跑動起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跑,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些什麼,難道我是在逃避這個素不相識但是氣勢洶洶的質問著我的小丫頭片子嗎?

    不,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跑動中我把手中酒瓶插在迷彩褲的側褲兜裡,把手中拎著的橘紅色救生背心套在了脖子上,然後目測好距離,一個加速,幾蹬幾蹬,逕直攀上那堵沙袋牆的頂部,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胖子老兵的旅遊鞋很有彈性,比解放鞋更能減少衝擊,正當我這樣思忖的時候,牆的那邊傳來那個小丫頭片子的聲音:「我一定會抓住你!壞兵!」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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