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之內,眾人面色不同,或是面無表情事不關己的,或是眼含輕笑看好戲的,亦或是眼珠子亂轉另有打算的……
場面很靜,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張老爺的身上。
他掏出帕子擦了把冷汗,勉強露出輕鬆的笑容:「照她這麼說,不也是沒看到我家女兒親手將沈三小姐推下池塘嗎。」
沈書才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方才緩緩說道:「祭酒大人,您還沒有回答書才的問題,您覺得史小姐說的話是真的嗎?您認為史學政的女兒是在說謊嗎?」
「呃……這個……」張老爺張著嘴巴,支吾了好一會兒,卻是一句話也沒擠出來,倒是那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了。
他身旁的張小姐見到自家不說話,心中焦慮不已,當下衝口而出:「她本就是喜歡你,為你撒謊又有什麼……」
「閉嘴」張老爺猛地一回頭,狠狠瞪了女兒一眼,「你還嫌惹的禍不夠多嗎?」
即便張小姐的話被打斷了,當站在眾人視線中央的史宜詞還是羞紅了臉,她低頭揪著衣袖,貝齒輕咬下唇,想到心事被人當眾戳穿,更覺羞愧難當,不時就急紅了眼眶,眼淚水順著臉頰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那史夫人見到這幅情景,心疼地上前將史宜詞摟入懷中,好生安慰著。而那史大人早已是大怒,騰地站起身,厲聲問道:「張祭酒,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不但混亂言論朝廷之事,還將沈家小姐推入水中,眼下又來欺辱我的女兒。你當真不把我們王法放在眼裡了?」
平日與他交好的另一個秦大人也站了出來,面帶憤然:「祭酒大人,我們敬您是太子的老師,如今即便是太子已然不在,我們也依舊對您禮讓三分,何以您卻這般不顧禮法,縱容女兒傷人害命不止,還胡亂栽贓陷害?」
另外有幾個平日裡與張老爺有過節的人也相繼出聲,趁機在此時加了一把火:「張祭酒啊,你好歹也是朝廷官員,管教出來的女兒卻是這般沒有素養,難為你還教過太子殿下,眼下更是身兼國子監的祭酒一職,號稱是天下老師的表率。可如今你卻縱女行兇,還任由她妄議朝廷之事,我們身為朝廷官員理應將此事稟奏於聖上,讓聖上來定奪。」
那張祭酒從前仗著是太子太傅,氣焰高漲且目中無人,很不把同僚看在眼裡。太子去世之後,他也為此曾經吃過不少的暗虧,但陛下都念在他才學淵博且並未做過出格之舉,倒也一直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眼下鬧出這檔子事,他心裡確實有些慌了,傷人害命不說,就光那句「裙帶關係」便足以引來大禍。
他為官十餘載,深知這官場是個什麼樣子,從高處跌下來的後果只會淪為別人的墊腳石。而他,正是面臨這樣的處境。
沈書才將他的神色變幻盡收眼底,起身示意大家都平靜下來,隨即又看向幾乎快被人遺忘了的鄭四小姐:「鄭小姐,你是張家的證人,不知你對於史家小姐所說的話有什麼想法?可是與那張小姐一般,認為史小姐是在撒謊?」
鄭四小姐下意識地往鄭老爺身邊靠了靠,眼睛只敢看著地,雙眼漲紅,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
鄭老爺的官只有五品,無論是沈家還是張家,亦或是史家,全都不是他所能得罪得起的。但眼下被逼到到這一步,他也知道明哲保身的可能是沒有的。兩者擇一,自是擇最有利的那一方
他當下起身,朝書才拱手作揖:「小女年少不懂事,方才受人蠱惑,不得已說了謊話,還請沈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再與她這般小女子計較。」
此言一出,那張家三口已是臉色發白,尤其是那張小姐,猛地回頭看著他,到嘴邊的話又被她父親給狠瞪了回去。
「依你之言,便是承認了史小姐所說屬實,而張小姐傷人害命、栽贓陷害亦是如真?」
鄭老爺微微低頭,避開張家尖銳的目光,低聲道:「是。」
張祭酒的官位雖高,可是眼下成了眾矢之的,若是他再不脫身,很有可能就會被一同奏上一本。想他鄭元戰戰兢兢為官七八載,無一日不是在小心度日,生怕被人揪住任何一丁點的小辮子。面前這事情本就與自家女兒無關,剛才作偽證也不過是忌憚張祭酒的官位,可是眼下,有沈家與史家這兩隻出頭鳥在前面擋著,即便有事也落不到鄭家的頭上,如此一個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
沈書才滿意地點點頭,回頭又看向張老爺:「祭酒大人,您可是還有解釋?」
張老爺手指微微收攏,腰板挺得筆直,雙目微閉,歎了好長一口氣,方才站起身,深深作了一個揖:「此事實乃我家女兒的不對,還請沈公子念在她年少不懂事的份上,高抬貴手吧。」
想他自命清高傲骨,曾經貴為太子太傅,名下門生遍佈天下,眼下卻要向一個年紀不過十五歲的少年低聲下氣。
這一刻,他的心裡是無人察覺的屈辱與悲涼。
還坐在座位上的張小姐與張夫人卻是為他的動作感到震驚,即便是自己真的又錯,又何至於當著眾人之面向個乳臭不敢的臭小子低頭?尤其是那張小姐,見到父親這般行為,臉上除了震驚便是羞愧,甚至於……還有幾絲殘餘的憤然。
她從母親的懷裡站起來,咬牙說道:「父親,明明就是他們合起伙來……」
「夠了,」張老爺直起身,看著這個疼愛了十幾年的女兒,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他抬起手臂,落手之間便是一個狠狠的巴掌,扇得張小姐愣在了原地,清脆的巴掌聲震住了所有人。
張夫人反應過來之後,猛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傻掉了的女兒,哭著說道:「這麼多年了,你連一個手指頭都不曾動過她,為何今日竟為了個外人對她下狠手?你這心都成了鐵打的嗎?」
「任意妄為,無法無天,她再這麼胡鬧下去,整個張家都會被她連累」張老爺忍住手心裡泛起的痛,繃緊一張臉冷冷道,「這一巴掌,算是替沈三小姐打的,讓她好好地記住教訓,若是下次再犯,我便是打死了她也不為過」
此言一出,張小姐忽地回過神來,張口就哭啞了聲,眼淚水染濕了整張臉,看得張夫人愈加心疼。
沈書才依舊坐在主座之上,冷眼看著面前的這出苦肉戲,等到他們演得差不多了,方才緩緩說道:「祭酒大人,難道在您的眼裡,舍妹的一條命,只抵得了張小姐挨的一巴掌?」
張老爺卻是已有怒意,臉色鐵青地盯著他:「沈公子可是還有賜教?」
「張小姐在沈家任意欺打沈家下人,妄議朝政,又將舍妹推落水中,還栽贓嫁禍逼人做假證,甚至辱及史家小姐的名聲。依照祭酒大人而言,這種種行跡加在一起,是您一巴掌就能了結的?」
「小女年少不懂事,僅僅還只是個孩子,你……」
「年少?孩子?」沈書才一聲冷笑,「舍妹與張小姐同歲,張小姐犯了錯說是年少不懂事,舍妹差點丟了命難道就是活該?在祭酒大人的眼裡,舍妹的命難道就這麼不值一提?」
面對沈書才的步步相逼,張老爺心中是又怒又慌,扯動嘴角沉聲問道:「難道你真準備為了這點小事而鬧到陛下面前?」
「小事?一條人命在您眼裡只算得上小事」沈書才緩緩站起身,眼中冷光如箭,冰冷的話語擲地有聲,「家父新喪,家中無主,只剩下我們幾個孤兒寡母在苦苦支撐,而你們卻在此時上門欺辱,實在是太過氣人這事兒即便是鬧到金鑾殿上,我沈書才也一定要討一個說法」
不等張老爺說話,沈書才就再度沉聲說道:「我雖未正式就職翰林院,但我的頭上還頂著開國公的爵位,是沈家的一家之主。此後只要有我沈書才在一天,就容不得別人欺辱沈家」
這一下子,不僅僅是張老爺,連同在場的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巴,氣氛安靜得近乎詭秘。
「明日,我就會親自進宮面聖,將此事稟明聖上。祭酒大人,您若是想要辯駁,最好趁在我進宮之前,自己到陛下面前將要說的話都說完,免得到頭來還說我沈書才巧言嫁禍。」沈書才稍稍側身,做了個請得姿勢,「既然香已經上完,各位大人就請回去吧,家中正在辦喪事,實在不便招待各位,還請多多海涵。」
大家互相看了幾眼,那張老爺眉頭緊皺,當下一甩袖,率先走了出去。在他之後,那些人也陸陸續續地起身離開,最後只餘下史家老爺走了過來,望著沈書才一臉欣慰:「我沒有看錯你,倒真是個扛得起的男子漢。」
沈書才微微一禮:「伯父過獎了。」
史老爺被這一聲「伯父」叫得很是滿意,當下又與他說了幾句關心的話,方才領著夫人女兒離去了。
等到滿屋子人都走*了,沈書才方才露出了幾分疲態,伸手揉了揉鼻樑骨,喝了幾口涼掉的茶水,便帶著雲小往墨香苑走去。
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那兩尊大神才是他眼下最大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