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靜雨趕到醫院時,看到的是已經三天沒合過眼的寧海。
她雙手環著自己,蜷在一張綠色長椅上,長髮凌亂、形容憔悴,好似一朵枯萎的花,哪裡還有半點初次見到她時那種意趣橫生。
他緩緩走近,在她身邊坐下。手一術燈還是紅色的,想來這次集合了腦科和眼科權威醫師聯合開刀的手術相當棘手。但願大哥平安無事。
陳嫂提了一鍋熱湯過來時,見到陸靜雨,低喚一聲:「二少爺。」
陸靜雨點點頭,又看向寧海,在陳嫂的眼神暗示下,他輕聲喚:
「嫂嫂,喝一點熱湯吧!你已經好幾天沒休息了,再不吃點東西身體會撐不住的。」
寧海強睜著乾澀的眼,恍若未聞地瞪著頭頂上方的手術燈。
陳嫂悄悄對陸靜雨說:「我試了好幾次,都叫不動。」語氣不無擔憂。
陸靜雨接過那鍋湯道:「讓我再試試,陳嫂,你這幾天也辛苦了,先回家休息吧,我會在這裡陪著她。」
說是這樣說。可陸靜深的手術還沒結束前,誰也不肯離開醫院。
最後那鍋湯是陸靜雨勉強喝掉的,寧海像是已經入定那般,根本喚也喚不動。
突然他手機響起來,是母親打電話來詢問大哥的情況。陸靜雨拿著手機走到長廊盡頭去說話,回頭時見寧海突然站了起來。他連忙奔上前,看見手術房的門打開了。
手術結束了。
寧海抓著醫師的袖子問了句什麼,醫師點點頭,匆然她大叫了聲,掩著臉又哭又笑的,教人好不擔憂。
此時錢管家和王司機等人都來了,只見寧海突然暈了過去,趕緊抱起她跟著醫師往另一間病房走。
陸靜雨終於趕上醫師,急急詢問:「王醫師,手術成功了嗎?」
王醫師保守地回答:「陸先生,手術沒有失敗。」
陸靜深的手術沒有失敗,可到底成功沒有,還得看他術後恢復的情況。
由於他全身還處於麻醉狀態,短時間內不會清醒,是以王醫師也不敢斷言他的視力到底能不能恢復,但至少他腦中的血塊是已經清除乾淨了。
寧海被送進病房裡吊點滴,醫師在營養液裡加了鎮定劑,她終於睡著,臉上寫著疲憊與脆弱。
這樣的寧海會不愛陸靜深嗎?要說不,陸靜雨是不信的。
他自己的父母感情十分冷淡,有記憶以來,雙親之間只能用「相敬如賓」來形容。曾經他以為這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愛情,可在見過孫霏對堂兄陸雲鎖的無怨無悔,又見到大哥對大嫂寧海的真心付出,再看到大嫂在感情上其實並不輸給大哥的執著後,他終於相信這世上還是有愛情的存在,只是表現與接受的方式不太相同罷了。
原來愛情這種東西,不是一方想給,另一方就得接受。給的人,須得心甘情願不求回;接受的人也得知福惜福,好好守護,如此,才會開出一朵兩生的花,否則愛情只會成為一場劫難。
次日,陸靜深終於清醒過來時,聽見陸靜雨問他:「大哥,劫後餘生的感覺怎麼樣?」
他不知道陸靜雨所說的「劫」,指的是他跟寧海之問的糾葛。從昏睡中醒來的陸靜深開口第一句話只是問:「寧海在哪裡?」
「你不是給了她一張離婚協議書?」回答的人,竟是一臉似笑非笑的陸雲鎖。他剛剛走進病房,就聽見陸靜深在找寧海。
陸靜深皺著眉,還是那一句:「寧海在哪裡?」
陸雲鎖走到病床前,伸手在陸靜深面前晃了晃。「你,看得見了嗎?」
王醫師說手術沒有失敗,術後復原情況也良好,解除了陸靜深可能癱瘓的疑慮。但,視力呢?他看得見了嗎?陸靜深的眼睛原本就沒有外傷,光從外表來看,實在看不出他到底復明沒有。
只見陸靜深眉頭深鎖,似乎渾然不覺陸雲鎖就站在他面前,他對著空氣道:「你們誰好心告訴我,我太太現在到底在哪裡?」
接獲陸靜深已經清醒的通知,王醫師很快便趕來了。檢查過後,他表情有點詫異地道:「奇怪了,陸先生的眼睛——」
「王醫師。」陸靜深揮手打斷他的話。「我現在不想討論病情。我要見我太太,這些人——」他右手沒有焦距地胡亂指著週遭的人,其中包括陸雲鎖、陸靜雨和錢管家等人。「沒一個人肯告訴我,我太太到底在哪裡。」連錢管家都不肯說出寧海的下落,讓他不得不心生疑慮。
聞言,陸靜雨和錢管家拚命對王醫師擠眉弄眼,王醫師輕咳一聲,安撫道:
「陸先生你別急,陸太太早先體力不支,暈了過去,正在隔壁大樓的病房休養,你剛醒過來,還得再詳細檢查一番。不如你先休息一下,等會兒我替你安排檢查,確定你百分之百恢復健康了,我再請陸太太來探視你,也好教陸太太不會太擔心,如何?」
陸靜深沉默了半晌,才問了一句:「她好嗎?」
陸靜雨連忙答道:「嫂嫂沒事,大哥你放心。」
「錢管家?」陸靜深又喚。
錢管家趕緊上前說道:「先生放心,太太很好。」
「……別讓她再離開我。」說著,陸靜深轉過頭去,閉眼道:「王醫師,麻煩你盡快替我安排檢查。另外,病房太吵了,除了我太太以外,我住院這段時間謝絕探病。」
由於病人的態度太過強硬,沒奈何,眾人陸續離開病房之際,陸靜深突然叫住王醫師。「王醫師請留步。」
王醫師留步了。
確定病房門關上了,陸靜深方道:「關於我的眼睛,我有一些私人的問題想跟你討論一下。另外,請你誠實地回答我,我太太現在到底在哪裡。」
寧海打完一袋點滴,又睡了半天後,醒過來便走了,沒跟任何人交代去向。
她離開時,還是寒冷的冬天,年節將近,在濃濃的團圓氣氛中,一個人搭車獨自南下,來到杜瑪莉最後長眠的那座小鎮。
時序恍恍而過,她也放任腦袋空空,不去想任何事。
直到二月底的某一天,她突然想起來這陽光明晃燦爛的一天,是她結婚滿一週年的日子。
走出鎮上唯一的一間旅館,她帶著瑪莉遺囑中留給她的那把鑰匙,信步前往同樣位於小鎮裡那棟二層高的小樓房——房子的地址自然是找程律師要的。
九重葛爬滿了磚紅色的長牆,離花銅窗台像是有公主住在裡頭,隨時準備放下她的長髮來。可惜這棟小樓已經有段時間無人居住,如今那紅牆的外觀顯得有些斑駁。奇異的是,小窗台上的盆花居然還生意盎然地吐著春信,使小樓荒而不廢,隱有生機。
寧海用那把鑰匙打開銅雕大門,久無人開啟的門發出吱啞的聲音,陽光躲在她身後,門一開便逮住機會照進屋子裡。
她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適應屋裡的黑暗,而後她愕然地看著屋裡那人轉過身來——
陸靜深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打開屋門的女子。
「你是誰?」他問話的同時,正步履優雅地朝她走來。
寧海怔注,看著他行動自如,毫無困難地走向自己,聲音頓時哽在喉間。
「你是誰?」他在她面前三步遠的距離站定,眼底隱有流光溢采。
「你……你看得見我?」下意識地,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一揮,說話時也故意壓低聲音,使得原本就帶點冷調的嗓音聽來有些神秘。
他輕笑一聲。「我不應該看見你嗎?你是鬼魂還是小精靈?」
「我不是這個意思。」寧海慌慌張張地搖著頭。
王醫師明明告訴她,他的手術雖然沒有失敗,但眼睛也沒有復明。知道他醒來時,她慌慌張張地再度逃走,並不是不愛他,只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那你是什麼意思?」他咧了咧嘴,笑問。若非一束陽光投射在他半張俊顏上,而他並未因此融化,寧海幾乎要以為他是久居棺材裡的吸血鬼——他看起像是很想用牙齒咬她。
寧海驀然後退一步,卻被屋外的陽光照得眼花。
眼前的他突然領悟道:「啊,我知道你是誰了!」
他認出她了?寧海猛然一驚,右手搗著心口想要否認,卻聽他笑道:
「你是鐘點女傭。對吧?」
寧海一口氣提不上來,險些岔了氣。她瞇起眼,咬著牙問:「鐘點女傭?」
「是啊。」陸靜深指著身後久無人居的房子道:「這是我姨母生前置辦的房子,她過世後就一直沒有人使用,裡裡外外都有點荒廢了。昨晚我到這裡時,發現屋裡都是灰塵,就聯絡了清潔公司,請他們派一位女傭來幫忙整理屋子,等了半天都沒人來,今天才等到你。」
聽完這一串話,寧海總算稍微搞清楚目前的狀況。
這個男人昨天就到了!顯然他早就知道瑪莉擁有這棟房子。只是不知道他突然來這裡做什麼?
迎向寧海懷疑的眼神,他說:「我姨母就葬在附近教堂的墓園,我很想念她,想來這裡看看,就來了。你來得正好,這裡就交給你了。」
說著話的同時,他走出屋外,順手戴上一副墨鏡。「我有點懼光,不介意我戴著墨鏡吧?」他轉過身看著她。
「你的眼睛……」寧海想問又不敢問。
他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推了推鏡框,嘴唇微微往上彎。「車禍失明過一段時間,動了手術才復明的,還有點後遺症,對光線敏感。」
「原來如此。」她聲音低低地說。仍不明白一個月前,王醫師為什麼告訴她,他的眼睛還是看不見。既然現在看得見了,當時他應該就已經復明瞭才是。
「小姐……你走神了。」陸靜深笑問:「有什麼問題嗎?」
回過神來,寧海連忙搖頭.
「那好,你先替我把屋裡打掃乾淨,晚一點再來整理屋前這片小花園。這是一半的薪水,另外一半等我回來再付。」他遞給她五千元。
寧海默默接過那五張干元鈔票,默默收進口袋裡。「先生要去哪裡?」
「去墓園。對了,替我瞧瞧,我穿這件紅襯衫好不好看?聽說我的姨母生前最愛這個顏色,說是有精神。」
說完他就走了,從頭到尾沒有發現站在他面前。被他誤認為鐘點女傭的女子是跟他結婚滿一週年的妻子。
對此,寧海心生一股無以名之的痛楚。
知道他手術算是成功時,不是沒想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重見光明了,看見了真正的她,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過去他看不見時,她就是他的眼。他透過她眼中所見,描繪出想像中的圖景。那時他碰觸她,像碰觸世上最珍貴的寶石那樣,溫暖的手經常撫過她的輪廓,在她耳邊頻頻低語她的美好。
他總說:「寧海,你好美。」沙啞的聲音中藏著壓抑的情慾。
然後他們會沉淪在那美好的慾望中,一夜又一夜。
想像總是美好的。
寧海心裡也許始終認為,陸靜深並沒有看到真實的自己。他所想像的她,也許只是錯覺與虛幻。
畢竟在鏡子面前,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美。
會娶她,是因為當時的他別無選擇。他失明了,瑪莉半威脅、半逼迫,他不得已才娶了她。起初他對於他們的婚姻就算談不上後悔,卻也是淡漠的。
而今他看得見了。就在剛才,她冷不防站在他的面前,讓他原原本本地看了個仔細。她注意到他的眼底沒有驚艷,更沒有波瀾,那一瞬間,她有種自己在他生命裡成為一個路人甲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陌路相逢……
不意外他認不出她,她只是覺得有點受傷,還有點……難過罷了。
一塊潔淨的白手帕遞到她面前時,她猛然抬起頭。「你……」
「小姐,你在掉眼淚呢。」他眼裡不無關切地道。「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事?」
寧海怔怔接過那條手帕,在手裡扭著,才一開口,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那條手帕很快就回到陸靜深手上,他替她揩了淚,笑道:
「別哭啊,小姐,你再哭下去的話,待會兒這花園裡的花就不用澆水——因為它們都被你的眼淚給鹹死了,眼淚是鹹的,你知道嗎?」
寧海頓時哭笑不得,搶過那條手帕按著眼睛,有點惱怒地道:
「你又回來做什麼?」不是說要去墓園?
他笑笑回答:「我想起我姨母生前最喜歡梔子花,我想帶束花去看她,你知道這附近哪裡可以買到那種花嗎?」
寧海點點頭,給了他附近一間花店的地址。
「謝了。」他說。「還有件事,小姐,如果你來不及在我回來之前打掃好整棟房子的話,建議你先整理主臥房,我今晚打算住在這裡。」見她沒有回應,他又道:「對了,你有帶手機嗎?」
寧海怔怔點頭。
「借我一下。」他伸出手,接過寧海遞來的手璣。
寧海一時間弄不清楚他要做什麼,直到他打開滑蓋,在她的手機裡輸入一串數字,她赫然嚇了一跳,趕緊搶回自己的手機,怕他不小心看到通訊錄裡有他自己的電話。
陸靜深一愣,笑道:「怎麼了?手機裡有什麼秘密嗎?」
寧海猛搖著頭,就是不肯交出手機。
沒辦法,陸靜深只好道:「我只是怕你臨時有事找不到我,才想說把我的電話給你。」
「我知——」寧海猛然住口,差一點說出她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戳破自己的身份。
「你知道?知道什麼呀?」陸靜深似笑非笑.「拿來吧,你的手機,我把號碼輸進去。」
寧海死活不肯。沒辦法,陸靜深只好拿出紙筆,將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短箋上,對折後交給她。
寧海收下紙箋,看也不看便收進牛仔褲口袋裡——反正她早就知道他的手機號碼,根本不需要看。
陸靜深深深地看了她的動作一眼,笑道:「你去忙吧,晚點見。」
他離開後,寧海果然戴起了口罩清理主臥房的灰塵。
其實灰塵不算多,傢俱都有布幔蓋著。
「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是什麼?」寧海揭開布幔打掃房間,自問自答:「無非是,你原本希望在所愛的男人面前,能被看做是美神維納斯,他卻把你當成鐘點女傭!」
這件事唯一的安慰,是他塞給她五千塊,讓她小賺一筆橫財。
結論是:別太期待男人的眼力。特別是,他本來失明過,現在才又奇跡地恢復光明。
然而謝天謝地,他終是看得見了!她願為這奇跡,完完整整地把聖經讀一遍。
一整個上午,寧海處在這矛盾的心情中將王臥房打掃完畢。
中午時,她在附近餐館吃過飯後,又回到屋子裡準備打掃其它地方。然而心情已經不再迫切,這才有了閒情逸致探索瑪莉留給她的遺產。
瑪莉說,她把她最珍貴的東西交給了她。寧海卻覺得瑪莉指的並非是這棟屋子本身,而是屋子裡的東西。
寧海一一揭開防塵的白色布套,讚歎瑪莉挑選古董傢俱的好品味。
這些傢俱帶了點英倫風,像是英國十八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
以前就知道瑪莉久久會回島上住一段時間,如今才知她回來時便是隱居在這裡。屋子裡有她生活過的痕跡,比如瑪莉喜愛的紅茶杯、壁爐旁的古老風琴、刺繡蕾絲窗簾,以及小竹藍裡一捲來不及織完的毛線。
想起那個總是在天冷時嚷著要打一條圍巾給她,卻總是半途而廢說她織得不好看,還是直接買一條比較快的銀髮淑女,寧海眼眶不禁一熱。
眨了眨眼,她仰起頭來,看見了牆上一幅畫風有點熟悉的油畫。
她走近畫前,端詳著畫中的鳶尾花,以及坐在花叢前一名笑得開懷的婦人。那是中年時候的瑪莉,站在畫中瑪莉身旁的正是少年陸靜深。
看著看著,寧海突然怔住。
指尖輕輕撫過油畫角落的署名——JS。
如潮水般過往瞬間湧上心頭……
剛失去父親的那一年,十二歲的寧海尚未開始她遊走在寄養家庭的旅程。
社會局安排她住進孤兒院裡,還為她募來善心人士的短期捐助。每個月她都會收到一筆助學金和一封信,信不長,只有幾句鼓勵的話。基金會規定受捐助者必須定期寫信向她的「認養人」報告生活近況,聖誕節時還要寄張小卡片以示感謝。那時寧海無意中看到了一部叫做「長腿叔叔」的卡通,悲苦的歲月裡,幻想她的認養人就是她的長腿叔叔,成了寧海少女時期心裡的慰藉。
不同於她的認養人只捎來短信,寧海開始寫起長長的信件。她會在信裡描述她的生活狀況和學業表現,在學校被同學欺負時,也會把怎麼偷偷欺負回去的瑣事向她的「長腿叔叔」報告,
受到卡通的影響,雖然知道認養人不必和被認養人見面,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她的認養人到底像不像卡通裡的長腿叔叔那樣又高又帥又溫柔?一次通信中,她寫到她的生日願望是希望能收到她認養人的照片。
結果,信來了。裡頭當然沒有照片,只有一幅小小的畫。畫裡沒有半個人,只有一叢盛開的鳶尾。
寧海愛上鳶尾花,大概是在這個時候。
不久後,她開始了寄養家庭的生活。短期的認養也結束了,她再也沒有收到任何來信。往後的日子裡也不再期待長腿叔叔的出現,她只是惦記著那幅畫,不論走到哪裡都把畫帶在身邊。
直到有一天瑪莉看見那幅畫,很喜歡,她便將畫送給了瑪莉。
也是那一年,瑪莉終止了她們的收養關係。
那時寧海透過瑪莉的協助在美國唸書。她當了幾年瑪莉的孩子,不明白瑪莉怎麼會突然想終止收養。
當時瑪莉回答:「海兒,你已經能自立,有沒有法律上的收養關係不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和我的心永遠有個角落聯繫在一起,你說是不是?」
那時寧海很想說不是。她需要瑪莉,她相信瑪莉愛她,卻始終想不透為何瑪莉會做出終止收養的決定。好幾次想問,但瑪莉從不給她一個正面的答覆。
瑪莉有時會說:「別急,海兒,以後你會明白的。」
寧海從未明白,直到現在……
她看著畫中那熟悉的鳶尾,以及畫上的署名。
JS——靜深。
瑪莉當年是不是就發現了這個巧合?
她終止收養關係,是不是因為當時她已經預期自己會嫁給陸靜深?
如果她跟瑪莉之間存在著收養關係,或許她就不好嫁給她的兒子——雖然在法律上,陸靜深並不是瑪莉的兒子。
「是嗎?瑪莉,你是這麼想的嗎?」寧海含淚笑問著畫中那名面容安詳的女子。
寧海知道,現實中,瑪莉從來不曾和自己的兒子肩並肩地坐在一起過,陸靜深畫這幅畫,會不會只是出於他心中難言的孺慕與渴盼?
寧海歎息。「瑪莉,你是不是早就認出我的長腿叔叔是誰?」
原來,瑪莉不僅給陸靜深留下一個身世上的問號,也給寧海留下一個大大的問號。
寧海幾乎可以想見瑪莉會怎麼說。她必定會說:「如果生命本身不是充滿疑問,那麼就太無趣了。」
這個老頑童……
突然很想見他。
寧海走進墓園時,陸靜深果然還在那裡。
他正坐在瑪莉墓旁一株不知名的綠樹底下,手裡拿著一本書,正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頭頂上有樹蔭遮住些許午後的陽光,便摘下了墨鏡,見她來,只是微微翹起唇瓣,不置一語,低頭看書。
寧海認出那本書是瑪莉生前很喜愛的一本手抄詩集。
她走到瑪莉墓前,彎下腰將手中一束梔子花放在平台上,與他原先帶來的那束梔子花並放在一起,同時注意到昨天她放的那束已經被拿開了。
梔子夏天才開花,春天的梔子自然是溫室培育出來的。然而瑪莉應是不會在意這種小事的吧。
寧海選了一個潔淨的角落坐下,此時一陣微風吹來,她閉上眼享受了半晌和暖的春風,聽見樹梢上的枝葉沙沙起舞時,低啞的嗓音幽幽朗讀起瑪莉生前喜愛的詩句——
「這裡的河邊風特別大
岸邊到處花草叢生
但流動的卻只有風和花而已
流啊流最後只剩下懷念
啊活著前途一片黑暗
獨自留下來
已經等於不存在」
陸靜深合上手中詩集站了起來,低頭覷著眼前女子,嘴角微微噙起。「房子打掃好了?」
寧海緩緩睜開眼,專注地凝視了他半晌才回答:「只整理好主臥房。」
他點點頭,沒說她效率太差之類的話,只道:「剩下的可以慢慢整理,我不急。」
「喔。」寧海聲音悶悶地響起。還真當她是鐘點女傭!
「我打算在這裡小住一陣子,一個單身漢也用不上那麼多房間,有張床能躺能睡,還有個小廚房可以燒開水就夠了。」他語氣認真地解釋。
他這一解釋,反倒教寧海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想了半晌才道:「你剛剛在讀什麼?」明知故問的。
揚起手中詩集,他說:「吳世英的詩集。」
「哦!是那個韓國詩人!」她故作驚喜。
一抹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陸靜深狀似詫異地挑起眉。「現在的鐘點女傭都喜歡讀詩嗎?你剛剛朗讀的那首詩,這詩集裡好像也有。」
抿了抿唇,寧海回嘴:「現在的鐘點女傭喜歡什麼我不知道,我剛剛念的是韓劇『殘酷的愛』最後一集的片尾詩。」
瑪莉近幾年頗愛看韓劇,還會上網路社群和網友討論劇情。
「殘酷的愛」是一部悲劇,女主角在最後一集掛點了,當時瑪莉半夜裡打了一通越洋電話將她吵醒,強迫寧海抱著話筒聽她講述那悲慘的劇情,是以寧海至今猶能背誦這首詩。
而陸靜深此刻拿在手裡晃呀晃的那詩集,是瑪莉一個韓僑朋友送給她的。吳世英的詩沒有中譯本,那位朋友特別將韓文翻成中文,在不營利的前提下,私下抄了一本送給她,瑪莉視若珍寶。
陸靜深聽著寧海的話,不覺訝然。「這麼巧?」
其實一點都不巧。她是故意要引他注意的。
方才決定來見他時,本來打算問問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就是寧海?
如果他說不知道,那正好,她準備告訴他,原來他口中那份堅定不移的愛情不過是個大笑話,她離開他也是應該的。
如果他說知道,他其實只是在捉弄她,那麼她會街上前用力踩一踩他的腳,賞他一巴掌後再狠狠吻住他。
她不是不想見他。不是不想念!
她只是還需要一點點勇氣……或運氣。
離開他身邊以來,夜深人靜時她都告訴自己,天亮後就回去見他吧。可天亮後又會忍不住拖延下去。
沒想到會是他先找到自己,可他卻表現得彷彿真認不出她的樣子,這教她怎麼有臉站在他面前,揪著他的耳朵大聲對他說:「陸靜深,你不是說你愛我嗎?我就站在你面前啊!你為什麼認不出我就是我?」
為此,她需要一個開場白。正巧他在讀那本詩集。
於是她拋出餌食,他卻沒有上鉤。
預期中,在她背完那首詩後,他應該要問:「你怎麼知道這首詩?」然後以一種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多巧合的眼神緊緊盯著她,隨即像是突然被雷劈到那樣終於領悟了她的身份——而後他應該要重新再問一次:「你不是鐘點女傭吧!你到底是誰?」
有了這完美的開場白,她才能夠接著他的話回答:「我是誰?我不就是那個被當作鐘點女傭的寧海——你的老婆大人嗎?」
然而,聽聽他剛說了什麼?
在她讀完詩後——給他說出開場白的機會,他居然問:「房子打掃好了嗎?」
頓時她差一點以為自己果真是個鐘點女傭了。
思及此,寧海忍不住賞他一記白眼。
作戰策略竟遭敵軍徹底瓦解,她決定重新來過,嗆了聲:「確實很巧!」之後,便有點生氣地推開他,往墓園的出口跑去——
瑪莉原諒她,她不是故意要這麼戲劇化。有如小甜甜奔跑在山坡上那樣,飛奔之際,寧海淚想。
誰教她沒有開場白就說不出口。只好再演一次。
預想中,在她轉身的這個時候,他應該要拉住她的手,急切喚道:「等等。」而後她會轉過頭問:「什麼事?」如果是個知情識趣的男人應該就會說出那句話——「你——其實不是鐘點女傭,對吧?」好吧,她確實很介意被他誤認是鐘點女傭。
有他這句話後,她就可以把已然預設好的情節挪過來再套用一次。
於是她毅然決然不顧顏面模仿山坡上的小甜甜戲劇化地奔向墓園出口,此時天可憐見,身後的男人果然知情識趣地拉住她手,語氣有點急切吔道:
「等等。」
寧海等他這句話已經等了天長地久,她差點沒淚光閃閃地轉過身來,回問:
「什麼事?」
這個知情識趣的男人雙眼流光溢采地看著她。「你今晚有空嗎?」
「呃?」這不是寧海預想中的對白。
陸靜深放開捉住她的手,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站在她面前,笑道:「我今晚打算住下來,還記得吧?」
寧海不覺踏入他的期待範圍值裡,點了點頭。
於是這個知情識趣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笑顏迷人的男人又道:「可是要住下來前,我有個小麻煩。」
「什麼麻煩?」
「我需要一個鐘點廚娘,所以我想問一下,除了鐘點女傭外,你能順便再兼個差嗎?」
聞言,寧海驀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看了很久很久。
「手怎麼了嗎?」他低下頭關切地問。
「我手上沒有鍋子。」彷彿在陳述一件事實。
「確實沒有,這是個嚴重的問題嗎?」
「當你想拿鍋子往一個人頭上砸去,手裡卻空空如也的時候,就會是個嚴重的問題。」寧海認真地回答。
於是乎,這個知情識趣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笑顏迷人應該不缺錢花的男人從皮夾裡拿出五張千元大鈔放到她空空如也有點暴力很想拿鍋子砸人的手上,笑著交代:「去買個鍋子,晚上過來幫我煮一頓晚餐。放心,會算你加班費。」
寧海默默收下那疊鈔票,應了一聲:「好。」準備去買最硬最堅固,砸起人來最痛快的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