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下 正文 第六章
    十二月底。

    開啟網路通訊,再次接到譚傑諾的訊息時,寧海嚇了一跳。

    「你不是在東南亞?」怎麼突然一陣子沒消息後,如今他人居然在非洲?害她還為他擔心了好一陣子。

    譚傑諾不好意思地解釋了原因,寧海這才知道,原來當時他是被列入黑名單,給M國的軍政府驅逐出境了。回美國後,又不小心染上肺炎,前陣子才剛剛出院。期間他打過幾通電話試著聯繫她,但她的電話始終在關機狀態,聯絡不上。好不容易才在網路上找到了她。

    至於為何會在非洲,是因為突尼西亞爆發了反政府的示威革命,透過網路社群快速的串連,茉莉花革命風潮已在非洲許多國家引起一連串的模倣傚應。

    「來吧,海兒。」譚傑諾說。「你的假期也該結束了,我和一群無國界的記者朋友現在正在非洲觀察這陣革命風潮,總覺得未來這陣子阿拉伯世界不會太寧靜,如果你正閒著沒事,不如加入我們吧!」

    寧海考慮了半晌,答應了。她是從英國飛過去的。

    瑪莉在倫敦有一家藝廊,交給她的朋友威廉·華森幫忙打理,培養了些沒有名氣,但很有才氣的藝術家。雖是賠本生意,但藝術是無價的。瑪莉生前常這樣說。所幸這一、兩年藝廊漸漸收支打平,才有辦法繼續支撐下去。

    離開陸靜深後,她盲無目的,流浪了一陣子,順便拜訪一些舊友,探望了幾個長輩,聊聊彼此近況,不知不覺也過了一個多月了。

    她常會忍不住想起他。

    每一想起,寧海就覺得自己很沒種。他不知鼓起多大的勇氣說了愛她,她卻嚇得逃走。當她提著簡單的行李,拿著機票上了飛機時,才猛然意識到這種行為簡直跟個膽小鬼沒兩樣!她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感情,追根究柢,她原來,竟不敢相信他會愛她,只因她不確定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人愛。

    她是單親家庭出身的孩子,父親在她十二歲那年出車禍過世,往後四年,她在不同的寄養家庭間流浪,雖然那時認識了簡行楷,多了一份沒有血緣關係的手足之情,然而當時他們都太年少,無法照應對方長期欠缺安全感的心靈。

    簡行楷甚至比她更定不下來,離開寄養家庭後,聽說他到處旅行,卻從不曾在同一個地方長期停駐。而她的幸運時刻,則出現在她十六歲那年,她參加政府主辦的出國打工旅遊,在異鄉一條長街上遇見了瑪莉……從此心頭上才有了一副恆指南的指針,無論漂流再遠都會忍不住回望。

    初初逃離陸靜深的身邊,那種心慌意亂的心情好不容易稍微平復下來,卻依舊無法冷靜面對。光是流浪已經無法阻止她耽溺在愛與不愛的糾纏裡,她需要做點什麼正經事才好,正好剛剛辭去工作,加入無國界自由記者組織的譚傑諾來了消息,於是她答應了。

    這一年有個極寒冷的冬天,歐洲到處都傳來暴風雪帶來的災情。

    新年假期結束不久,大雪後的一個早晨,威廉·華森停好他那輛開了十幾年的老爺車,踩過一片厚厚的積雪來到藝廊門前時,看見了一個身穿長大衣的東方男人站在藝廊門口。

    那男人戴著墨鏡,身材頑長,聽見他的腳步聲時,便緩緩轉過身來。

    滅廉?華森覺得這個東方人的下巴輪廓有點像他一位故去的朋友,不知為何又猛然想起半個月前才離開倫敦的那位東方女孩,忍不住揚超唇主動向面前的陌生男人打了聲招呼。

    「日安。」他是個愛爾蘭佬,說起話來有濃濃的腔調。「不知先生來找尋什麼,我能為你效勞嗎?」藝廊的名字好巧不巧,正是「Search」。

    「找尋?」那男人微挑起眉,循著他的聲音看向他道:「是的,我來找一位叫做威廉·華森的先生,請問你認識他嗎?」

    威廉·華森一聽是來找自己的,不由得一奇。「我就是威廉·華森,不知道你是……」

    「陸靜深。」那東方男人回答。「也許你聽過我的名字,我是杜瑪莉的外甥。」

    威廉·華森一聽見他名字,臉上露出一抹詫異的表情。他趕緊掏出保全鑰匙卡打開藝廊的門。「外面天冷,請進來坐吧!」

    杜瑪莉是家族裡的黑羊。

    本名杜書硯的她是杜家如今對外一致閉口不談的么女。因為是么女,所以一向最受寵,因為最受寵,所以在她開始做出種種敗德而不為家族容許的行為時,如杜家這種名門望族勢必無法接受她的離經叛道。

    「我認識她時,她還很年輕……」

    藝廊的小沙龍裡,暖氣源源不絕地從風口吹出來,驅走了一室的寒冷。

    咖啡香白煙裊裊,威廉·華森坐在一張紅色沙發裡,襯得他一頭已然轉灰的紅髮十分醒目。略帶遺憾的,他看著對座男人失明的雙眼,忍不住歎息道:

    「那時我因為連續三個月賣不出一幅畫而被老闆裁員,花光了身上存款,走投無路之際本想跳進泰晤士河裡,可她就站在河邊,涼涼地說了一句,『河水很髒喔,天氣很冷,你想喝杯咖啡嗎?』,從那時起我便愛上了她。後來她開了這家藝廊,我幫她管理,但從來沒對她表白過,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陸靜深問。

    「她說她沒有心情再去愛了。」回憶往事,威廉·華森不由得瞇起眼,瞪著天花扳道:「才二十多歲的人居然指著胸口笑說,「我這裡,空了。』,她說她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再沒有辦法用次重要的來取代。我本來以為她失去的是一個情人,後來才知道不是——加點咖啡嗎?」

    陸靜深搖了搖頭。「不了,謝謝——那麼,她失去的是什麼?」

    沉默好半晌,威廉·華森終於回答:「她失去了她的兒子。」

    「……麻煩再加點咖啡,謝謝。」陸靜深聲音變得有些沙啞地道。「你怎麼知道她有一個兒子?」

    威廉·華森替陸靜深添了熱騰騰的咖啡後才道:「她沒有講,是我自己猜的。她有一張照片,是個很小的男孩,不到兩歲的樣子。有一次她不小心從口袋裡翻出那張照片時,掉在地上,我替她撿起來,她卻說不要了,叫我幫她丟掉。她說這話時,表情悲傷得讓我以為照片中的小男孩已經死去。」

    「……那張照片,還在嗎?」

    「我想她既然會隨身帶在身上,對她來說必定是很重要的,當然沒有丟,還收著呢。」

    「能否——」借我看?陸靜深笑歎一聲。他是個瞎子。就算照片拿在手上也看不到了。然而事涉瑪莉的隱私,他又不願讓候在外頭的王司機替他證明。

    彷彿知道他的想法,威廉·華森道:「你等等。」說著便轉身走進另一間辦公室裡。

    一會兒後,他將一張陳舊的照片放在陸靜深手上,意味深長地說:「我曾以為那個男孩死了,顯然我錯了。以後,這張照片就交給你來保管吧。」

    捏著那張護貝過的照片,陸靜深幾乎可以想見照片裡的男孩相貌。點點頭,他將照片收進外套內裡的口袋裡。

    又聽威廉·華森聊了一陣子瑪莉的事,直到時間飛逝,大半天過去了,告辭時,他感激道:

    「華森先生,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我姨母從不曾提過這些,甚至在她過世前,我都還不知道她喜歡紅色和梔子花。」

    如今才知,何以寧海在姨母的葬禮上會穿著紅色的衣裳;也是如今才知,那天寧海放在姨母墓前的必然是一束早開的香梔子。

    「還有披頭四。」威廉·華森補充。「瑪莉愛極了披頭四。」

    「是了,還有披頭四。」比如寧海手機裡那首,她在姨母靈前播放這首歌,旁若無人地翩翩起舞。

    他是個這麼不貼心的兒……甥兒。曾以為自己對姨母已經瞭解得夠多,如今才明白,那些瞭解都只是片面的、殘缺的。

    一個多月前,他去找簡行楷問寧海的下落,簡行楷卻笑著告訴他:

    「找海兒?大可不必。」

    「怎麼不必?」他萬分不解。「她已經躲我好幾天了,連手機都不開。」如果不積極一點,怎麼把她找回來?

    「以我對她的瞭解,她之所以離開,九成九是為了把事情想清楚。」簡行楷解釋。

    換言之,如果她寧海一天沒把事情想清楚,就一天不會回到他身邊。

    「你意思是,如果她想清楚了,就會回來?」陸靜深不放心地問:

    「可萬一她終於想清楚的,是她並不愛我呢?」

    「沒自信?」簡行楷戲譫地問。

    他苦澀一笑。「確實沒什麼自信。」

    就像陳嫂和錢管家他們說的,每個女人心裡都有三分自卑,可男人的心裡何嘗沒有那份自卑感?在不確定的感情面前,每個人都難免對自己缺乏信心,難免會擔心自己是否值得為人所愛?

    拍拍他肩頭,簡行楷笑道:「如果你擔心的只是海兒不回來,那麼你盡可放心。她不是那種會吊著一件事太久的人,如果她真的不愛你,她還是會回來跟你談離婚的。」

    聽著聽著,陸靜深臉色愈見蒼白。「她會回來跟我離婚?」那屆時就得換他躲給她找了。找不到他,婚就沒法離了吧!

    「呃,也不一定啦。」簡行楷仍舊一派輕鬆地道:「說不定她終究會明白自己的感情,並且回來面對。」

    「但我不願意只是等待。」他說。

    「那麼,也許你可以嘗試著多瞭解一點,過去你所不知道的寧海……」

    那一天,陸靜深從簡行楷口中得知了不少寧海的過去。

    然而簡行楷口中的寧海終究只是一部分,並不是全部的寧海。

    於是他開始了一段旅程,造訪許多地方,包括寧海以前寄養的家庭、高中時期出國打工旅遊時認識的朋友、大學畢業後工作的報社——她果然是個記者——然而如今他對她的記者身份卻不再排斥,顯然是愛屋及烏了。

    漫長的旅程中,他來到英格蘭。當他像拼圖一樣,將過去的寧海一塊塊拼起的同時,也在無意間發現她和瑪莉姨母的關聯。

    寧海十六歲時,杜瑪莉曾經收養過她,但四年後便終止了收養關係。

    換句話說,她們「曾經」是母女。對此,陸靜深不知道心裡那份五味雜陳的感覺該如何形容,也許有一點羨慕,羨慕她曾喚過姨母一聲「媽媽」……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對寧海的心疼。

    他探索著寧海的過去,多瞭解她一分,就多心疼她一份。這個女孩能走到如今,燦爛如花,多麼不容易!

    在過去的軌跡裡追尋寧海的途中,陸靜深沒想到他會一併找到屬於姨母的那塊拼圖,這才終於明白,何以寧海當初會嫁給自己。

    她確實是為了報答姨母的恩情而來。

    他剛失明的那段時間,一個明眼人中途失明,生活驟然陷入混亂,日子過得很頹廢,眼裡更看不見希望。姨母必是擔心他無法振作起來,才會在病重時還堅持他們能夠結婚。她是希望寧海能夠照顧他吧。

    陸靜深沒有忘記剛結婚時,他把寧海當空氣,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而後她挑釁他、刺激他,在兩人間點燃戰火,讓他腦子裡只剩下她的存在:心裡只想著要如何打敗她,從而忘了自己生命裡可悲的那一部分。

    而後他愛上了她。

    她卻逃走了。

    如果她心裡對他,只有欠著姨母的一份恩情,再沒有其它的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

    走出藝廊時,呼吸著冰凍的空氣。陸靜深驀地胸口一痛。王司機開了車過來接他時間;「先生,接下來去哪裡?」

    「去機場。」他指示。

    華森告訴他,寧海不久前去了位於北非的突尼西亞。

    突尼西亞的茉莉花革命就像蝴蝶效應一樣,迅速地在阿拉伯世界裡散播開來。一個高學歷的失業青年自焚,引發了當地人民對於政治腐敗的不滿,在一連串的反政府示威遊行下,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舊政權垮台了,但示威抗議的聲浪仍未平息。這股聲浪如野火般迅速地波及到鄰近的阿拉伯國家。

    要在這種混亂情況下找一個人並不簡單。陸靜深好不容易弄到簽證,來到突尼西亞的首都突尼斯時,他還不知道寧海已在日前離開了。

    擔心安全的問題,錢管家在越洋電話裡提醒王司機不要帶陸靜深到有示威活動的地方,入夜宵禁後也不要離開飯店。

    陸靜深當然不愚蠢,明白以他自身的狀況,不可能親自到街頭上找人,偏又擔心寧海的安全,只好僱用當地人代他尋找。然而局勢太過混亂,一時間裡沒有好消息回報,讓待在飯店裡的他心急如焚。

    直到一月下旬,飯店裡房間的電視開著,吃飯時王司機突然指著電視螢幕大聲喊道:「是太太!先生快看,太太在電視上!」

    陸靜深猛然站起衝向那台電視。半晌才想起他根本看不到,便叫王司機把電視音量調大。

    背景是一場示威抗議,聲音非常吵雜,不時傳來警民雙方的叫囂聲與丟擲爆裂物的雜音,陸靜深艱難地捕捉到一縷熟悉的聲音。

    「……今天在開羅市中心的解放廣場爆發了一場埃及三十年來最大的示威活動……NCC記者連線報導。」確實像是寧海的聲音,說的是英文。

    陸靜深豎起耳朵聽完那則新聞。新聞結束後,王司機詫異地道:「太太什麼時候變成NCC的記者了?」

    陸靜深沒有回答。半晌後,他反應過來,道:「快,去訂機票。我們去開羅。」

    寧海在那邊。

    寧海和一票記者朋友到達開羅的時候,已是一月下旬。

    埃及首都開羅在示威民眾與警方的對峙下幾乎變成戰區。埃及政府雖然實施宵禁,但禁令形同虛設,一批又一批的反對人士在入夜後湧入了解放廣場,更有不少人藉此趁火打劫,整座城市陷入空前的混亂。

    夜裡,寧海與其他記者聚在旅館的房間裡。

    白天裡廣場上又發生了幾次激烈的衝突,還有幾名本地和國外的記者被毆打,紛紛掛綵。衝突發生時,以前寧海在美國工作時認識的一位電視記者也受了傷,便拜託當時恰巧在就一旁的寧海替他把報導完成,隨後他們逃難似的離開廣場,暫時回到各自的旅館裡。

    衝突發生之際,譚傑諾與寧海失散了,回來時,他額側多了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幸好只是擦傷,沒有大礙。

    寧海幫他包紮傷口時,譚傑諾還在跟其他記者討論著埃及的情勢。

    來開羅時,沒想到當地政府會對外國記者這麼不友善。不僅一度沒收他們的記者證,還試圖封鎖網路,不讓他們把消息傳遞出去。

    「聽說半島電視台已經被吊銷執照了,網路不通,簡訊也發不出去。」一位德國男記者說。

    半島電視台是關注阿拉伯世界新聞動向的電視台,總部設在卡達。如果連半島電視台都遭到埃及政府如此對待,更不必說其他國外的新聞媒體了。

    「再這樣下去,穆巴拉克遲早必須下台才能平息眾怒。」譚傑諾說。

    「沒想到這場反政府示威會一路延燒到埃及來,火還燒得這麼旺……」

    小房間裡都是男記者居多。寧海一個女孩子,同行的朋友擔心她人身安全,建議她這幾天暫時不要離開旅館,寧海沒有反對,本來她就曉得要愛惜自己的生命。

    眾人談話時,窗外街道上還不時傳來示威民眾的抗議聲浪。她悄悄走到窗邊,沒打開窗,俯瞰著街景,遠遠遙望著開羅塔時,下意識地開啟了手機的電源。

    原以為跟網路一樣,電話被封鎖了無法連線,打開手機也只是想碰碰運氣而已,沒想到居然通了。她怔了下,進入語音信箱。

    一如以往,她的語音留言被灌爆了。聽取最新留言時,耳邊響起那熟悉的聲音——

    「寧海,你人在哪?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如果有聽見我的留言,拜託快回電給我。」

    「寧海……你真的一點都不想我嗎?你再不回我電話,我就要跟別人一起睡嘍。過來,班傑明,跟媽媽說晚安。晚安,寧海,今晚我決定跟你的豬睡在一起。」

    「寧海,我想你……你可知道我到處找不到你,心裡有多著急嗎?」

    「寧海,王司機看見你上了電視,你還好嗎?安全嗎?開羅市區很亂,你別亂跑,我就來,等我,我已經在機場了。」

    聽見最後一通留言時,寧海錯愕地怔了半晌。

    他要來開羅?這怎麼成,現在市區這麼亂……再顧不得其它,她迅速回撥他的電話,電話通訊卻突然中斷。

    猛然瞪著手機螢幕半晌,發現又搜尋不到電話網域了。看樣子剛剛短暫的連線狀態只是一個意外!

    聯絡不上陸靜深,寧海一顆心再不能平靜,回想他最後一通留言,留言時間是一個小時前——開羅時間晚上十點半。

    而她在衛星電視上露面,不過是三個小時前的事。

    埃及可以辦理落地簽證,怕他現在已經搭上飛機到開羅來。他眼睛看不見,就算有王司機陪著,但這裡目前情勢太亂,怕會出意外。

    對了,機場!她必須去開羅機場攔截他,不能讓他傻傻地進到危險的市區來。

    只不知他說的是哪個機場?他到底是要從哪裡過來?如果是從台北的話……

    網路仍被封鎖,無法上線查詢台北飛開羅的班機時刻。就她所知,一般台北飛開羅多在香港、新加坡或曼谷轉機,飛行時間大約十七個鐘頭。

    她抓起房裡電話先向旅館櫃檯問了開羅機場的服務電話,查詢可能的班機時刻。二十分鐘後,她捉著譚傑諾陪她一起去機場接人。

    計程車並不好等,這種非常時候,根本沒有人敢上街賺錢。寧海答應多付兩倍車資才透過旅館門房找到一輛計程車。

    譚傑諾糊里糊塗地跟著搭上計程車後,才想到要問:「我們要去接誰啊,海兒?」

    寧海悶聲回答:「我丈夫。」

    爾時街上傳來一個巨大的爆炸聲響,像是有人投擲了汽油彈,譚傑諾以為自己聽錯了,瞪著眼睛又問了一次:「你說誰?」

    怎麼這位老兄有聽沒有懂?寧海不及細想地用英文咬字清晰地再說了一濕。

    「Myhusband.」說完後才想到,譚傑諾明明就會說中文——他是美裔華人。

    譚傑諾登時嚇傻了眼。「你什麼時候結婚了?」

    寧海苦笑,覺得現在似乎不是解釋她婚姻的理想時刻。

    街道上抗議聲震耳欲聾,整條道路停電了,眼前一片烏漆抹黑,還有許多人手上拿著棍棒,不知道會不會衝到路上見人就打?

    更麻煩的是。她還沒有釐清楚自己的心情,也沒找到足以抗衡的勇氣,卻在這麼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丟下了過去兩個多月來心裡堊礙的一切,只剩下對那男人的氣惱與擔憂。

    他就不能、不能好好待在家裡當他的大老爺,安安分分地等她自己想明白之後再回去找他嗎?為何非得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讓她現在除了擔心他以外,什麼事都沒法想,也沒法做!

    傻瓜陸靜深,你在想什麼?

    陸靜深慶幸埃及的簽證比突尼西亞好處理。先前為了去突尼西亞,他動用關係輾轉透過法國的大使館替他辦理簽證,前前後後等了近一個禮拜,據說這還算快的。只沒想到當他到了突尼西亞時,寧海已經先一步離開了。

    雖然突尼西亞的臨時政府已經成立,但街頭仍不時有暴動,夜裡實施宵禁,他用盡方法才趕到機場,搭上了午夜的班機飛往開羅。四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後,他已和王司機站在埃及機場,等海關放行。

    由於市區動亂,海關人員見他一個眼盲的東方人,本來不欲給他簽證,好說歹說一番才說服對方放行。出關時已是清晨,機場外頭是一片沙塵色的天空,起降的班機明顯減少,顯然跟各國已陸續對埃及發佈旅遊警訊有關。

    怕反政府示威遊行短時間內不會平息,開羅機場可能會緊急關閉,他非得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寧海才行。

    機場外,來接他的,是天海集團在埃及投資的海外分公司人員以撒·路德,除此之外,還有兩名身材壯碩的私家保鏢,自然是為了保護陸靜深的安全。

    留在台灣的錢管家已經透過NCC電視台派駐埃及的記者替他查到寧海住宿的旅館,由於埃及的電話和網路都被政府封鎖,與錢管家聯繫時,他用的是車內的衛星電話。

    所以現在,他只需再做一件事——找到寧海,帶她回家。

    本以為事情再單純不過。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陸靜深自以為做好一切準備,搭車離開機場前往市區的同時,寧海和譚傑諾歷經了計程車被攔檢盤查、警察刁難、歹徒趁火打劫的種種危險,好不容易克服萬難趕到機場。

    他們錯身而過,再一次。

    寧海在機場裡等了一天,沒等到陸靜深,只等到滯留埃及的外國旅客逃難似的湧入機場,陸續搭乘各國的專機或原訂的班機離開了這亂動中的國家。

    譚傑諾陪她在機場的休息區裡等候的同時,逼著寧海說出她婚姻的始末。寧海當然沒實話實說,她只是簡單地把事情交代過去。

    一整天下來,譚傑諾腦袋有點暈呼呼的,不知道是先前頭皮挫傷流血過多的緣故,還是寧海結了婚的事實所造成的。

    「你知道嗎?我原本想找個機會告白的。」站在通關區外頭,譚傑諾聲音悶悶地說。

    寧海瞟他一眼。「我跟你同事四、五年了,從沒聽說過你對我有意思。」

    「那是因為你向來都表現得很獨立,好像不需要男人那樣,面對心靈如此強悍的女性,我實在說不出想照顧你一輩子那種話。」如今終於將蘊藏多年的心情說出,卻有種荒謬的感覺。

    寧海聲音頓時一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心頭堵悶堵悶的,譚傑諾一邊掃視著新一批入關的旅客,找尋有無東方面孔,一邊隨口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什麼?」寧海正專心地在人群中找尋陸靜深的身影,沒聽清楚。

    「你丈夫,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直到旅客逐漸減少,確定其中沒有陸靜深之後,寧海才回答:「他有點孩子氣。」剛結婚時,他常跟她賭氣,像個人孩子似的。

    「就這樣?」譚傑諾再問。

    「他還有點不講理。」為了跟她賭氣,陸靜深常故意唱反調。殊不知他愈是愛唱反調,就愈是可愛。

    「還有呢?」譚傑諾愈聽,心裡愈是疑惑。

    「他很驕傲。」寧海毫不思索地形容。即使被壓在床上受盡一切凌辱,也寧死不屈從,由此得證,陸靜深是個驕傲的男人無誤。

    「還有別的嗎?」

    寧海終於轉過臉來,看著一臉認真的譚傑諾,困惑道:「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問那麼多!」

    譚傑諾不服輸地道:「一個孩子氣、不講理又驕傲的男人,這種人你怎麼可能看得上眼?」

    寧海一怔,皺起了眉。「我又沒說他只是一個孩子氣、不講理又驕傲的男人。」陸靜深沒這麼差勁。

    「你說他孩子氣,你說他不講理。你還說他很驕傲。」譚傑諾自忖他應該沒耳誤。

    「他是孩子氣,他是不講理,他是很驕傲沒錯。」歎了一口氣,寧海坦承:「可是他是大男人撒嬌式的那種可愛的孩子氣;他偶爾不講理都是因為我挑釁在先,他不肯服輸才蠻不講理而他的驕傲是打小養成、根生柢固的胎性,沒有那份驕傲,他也就不是他了。」

    就連坦承愛她時,他依然表現得那麼高高在上,彷彿能夠得到他的愛,她應該要喜極而泣,求之不得、唯恐失之那樣的謝主隆恩。

    於是譚傑諾困惑了。「原來你對他這麼瞭解,看來也不是沒有感情,那你為何要離開他,海兒?」

    是啊,為什麼要轉身離開?這問題不正是連日來她心頭上最大的一根刺嗎?陸靜深愛她,她何嘗不……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離開?

    寧海仔細思索了一番才回答:「大概是因為,我不知道他究竟愛我哪一點。」

    是了,她對他那麼壞、那麼惡劣,還時常壓搾、欺凌他,起初他明明是憎恨她的。她不知道這男人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居然把仇人當愛人,會不會哪一天他神經又突然轉正,哈哈大笑說他不過是開玩笑,或者一時腦袋當機?

    聞言,譚傑諾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寧海。「為什麼不?你身材那麼好——」胸是胸、腰是腰、腿又長……

    「叩」的一聲,寧海賞他一枚爆栗。

    譚傑諾搗著頭。「喂,我是傷患耶。再說,我也沒說錯——」

    「如果只要身材好的話,這世上所有的男人下就全都會愛上充氣娃娃?」寧海不滿地道。

    「身材只是其中一項要件,當然還有別的理由。」譚傑諾理智地分析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諸多原因。「比如說,溫柔的性格——」瞟丁寧海一眼,唔,這一點她似乎沒有。她很嗆。「如果沒有溫柔的性格,那麼或許會有嗲死人的娃娃音。」不過寧海說話字正腔圓,頂多是感冒時有點鼻音。

    「好身材、溫柔的性格,以及娃娃音?」寧海歸納後道。

    發現寧海一臉狐疑,譚傑諾趕緊又道:「當然也不可能每個女人都有娃娃音,最基本最基本,一個男人之所以會愛上一個女人,是因為這個女人有能力讓他快樂、讓他傷心,動心的契機還是得看兩個人之問相處的點點滴滴,也許,他只是單純地愛上她而已。」

    聽罷,寧海緩緩轉過頭去,看著旅客逐漸變少的機場大廳,喃喃道:「所以我才不相信愛情。」

    愛情於她太過虛妄。好身材也好,一瞬間的動心也罷,都是不見得長久的物事。終歸一句,她原來只是不相信永遠罷了。就連瑪莉跟她的收養關係也是有期限的,不是嗎?儘管她愛瑪莉,但她們仍然只當了四年的家人。

    突然間,寧海有感而發:「傑諾……你沒跟我告白是對的。」

    譚傑諾訕訕地道:「我剛剛已經發現這一點了。」

    再次賞他一記爆栗,寧海調侃:「變心得可真快。」

    譚傑諾勉強露齒一笑笑。「愛情是短暫的,友情才是長遠的啊,海兒。你就忘了我愛你這件事吧。」

    能教寧海墜入情網,想不開、看不透的人,已經不是他譚傑諾了。有時候,這種事能想開點,還是想開一點吧。

    有人說,革命是愛情的催化劑。

    此時,開羅的街頭在鬧著革命,愛情的況味還居然真的在革命的罅隙中緩緩滋長開來。

    電話依然不通。

    來開羅前,就聽聞埃及政府為了阻止抗議民眾串連,關閉了網路和電話通訊.就算他還能用衛星電話,但寧海那邊可收不到他的訊號。

    最麻煩的是,她居然沒有待在旅館裡!她是去哪兒了?

    坐在小旅館門廳時,陸靜深時不時聽見街頭上傳來要求總統下台的叫囂聲,偶爾還伴隨幾聲槍響。每次聽見那「砰砰砰」的槍聲,他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一次。

    到了下午,寧海投宿的這問旅館甚至得派出好幾個人高馬大的男員工拿著棍棒守在門外,才能防止失控的抗議民眾或趁火打劫的歹徒闖進來。

    單純來旅遊的旅客紛紛躲在房間裡不敢出來,一些記者來去匆匆,三不五時有人掛綵被送了回來。

    這一切景象,陸靜深雖然不能目睹,卻真實地感受到了。

    情況是如此緊張,每一回聽到有人受了傷,他都會擔心那是不是寧海,直到王司機向他保證不是,才又稍稍安心,但始終沒法子真正放鬆。

    已經一整天沒合眼的他坐在旅館門廳角落的沙發上,王司機幾次勸他回房休息,由他來等,陸靜深都不肯答應。

    他非得等到寧海不可。唯有確定她安全無虞,他才能放心。

    不知過了多久,旅館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鬧。阿拉伯語、法語和英語夾雜,陸靜深似乎聽到一句:「有個外國女記者受了傷……」

    他猛然站起,拿著導盲杖不假思索地往外頭那喧鬧中心走去。

    王司機和兩名臨時保鏢緊跟在他身邊,穿過雜沓的人群來到一小群人包圍的正中心,一名女記者倒在街頭上,鮮血淋漓,眾人正在圍著她,或看熱鬧,或幫忙止血。

    「快看看是不是她?」陸靜深急問。

    王司機奮力擠過人牆,好不容易瞥見傷者一眼,鬆了口氣的同時,他回頭看向陸靜深,眼色驀地驚恐起來——

    「先生快趴下!」

    剎那間,陸靜深只感覺到有無數人潮推擠過他身邊,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感覺到一瞬間他的身後傳來一陣燒灼的熱浪。

    有人引爆了一顆汽油彈,爆炸聲中,火焰向四方撲騰而來,四周圍的汽車和建築物玻璃向外四射。感受到這一切之際,陸靜深只來得及用雙手護住頭臉,直覺地奮力往前一撲。

    失去意識前,最後的記憶是夾雜在人們驚恐的尖叫聲中,那一聲魂牽夢縈——

    「陸靜深——」

    二十四小時後,寧海站在台北一間大型醫院的手術房前。

    她還穿著兩天前的衣物,面色蒼白,向來明亮的眼底佈滿血絲,顫抖個不停的手捏著陸靜深讓人拿給她的離婚協議書。

    二十四小時前,在開羅,陸靜深在旅館前受到一場小型爆炸的波及,當場陷入昏迷。

    他受傷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傳回台灣,陸家立刻從約旦租了一架醫療專機從開羅的首都醫院接回他們。

    當時目睹整個事件發生經過的寧海嚇得沒辦法思考,只想著,要是他死了、要是他死了……她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她不離開他,不來埃及,他就不會來找她,甚而受到暴亂波及而受重傷。

    事件發生時,在場其他媒體紛紛拿著攝影機和照相機朝他猛拍,彼時寧海才真正體會到,當自己身邊最重要的人成為新聞事件的主角時,心裡會有多麼傷、多麼痛。

    好在譚傑諾和幾位同行的關係打得不錯,拜託這些記者不要報導陸靜深的消息,再加上這些常跑戰地的外國記者多有一定的素養,願意篩選可以報導或下能報導的新聞,陸靜深總算沒有出現在國際新聞的版面上。

    至此,寧海才真正瞭解到,記者的天職是在傳遞真知的同時,也能保護真正需要保護的人。如何拿捏一則報導的知與被知,在過去記者生涯中所遭遇的迷惘似乎稍稍得到了解答……然而她已無心去想工作上的事,她眼裡只剩下受傷的他。

    昏迷二十四小時後,陸靜深短暫地清醒了片刻,但傷勢很重,需要進一步開刀治療。從他清醒後到現在,都沒和寧海說上半句話,也沒見她一面。

    陸家人來了又走,他都沒見,只要求見錢管家和程律師。

    三十分鐘前,程律師和錢管家才剛進入病房裡。

    在陳嫂的陪伴下,寧海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前,等著見他一面,想知道他的狀況。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病房門打開了,錢管家和程律師以及一位護士一起走了出來。

    看見錢管家向她走來時,寧海急急衝向前抓著他的衣袖。

    「怎麼樣,他——」

    「太太先別著急,醫生說先生傷到了舊處,腦部需要動刀,需要太太簽一份手術同意書。」錢管家說明。

    「要動什麼樣的手術?」寧海追問。

    一旁的護士解釋:「陸先生腦部裡有血塊,必須盡快清除,但這手術有極大的風險,陸太太必須在同意書上簽名,王醫師才能為他動手術。麻煩陸太太在確定已知可能的醫療風險後,盡快做決定。」

    心慌意亂中,寧海抖著手在同意書上簽了名。但她其實別無選擇,他頭部受傷,一定得動手術才能清除血塊。

    護±拿著同意書離開後,手術便開始進行。

    此時一直站在一旁的程律師遞給寧海一個牛皮紙袋。「陸太太,這是陸先生要我交給你的。」

    寧海心不在焉地接過牛皮紙袋,怔怔地瞪著手術房上方,代表手術進行中的紅色燈號。

    見她沒有打開牛皮紙袋的打算,程律師提醒:「陸太太不打開來,看看紙袋裡是什麼東西嗎?」

    寧海像個機器人般,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地打開牛皮紙袋,拿出裡頭的文件。

    厚厚一疊,是陸靜深名下所有財產的證明和權利移轉書。

    寧海一時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程律師從那疊文件中,取出其中一份遞給寧海。

    寧海猛然瞪大眼睛,看著那份已經由他單方面簽字蓋章的離婚協議書。「這又是什麼意思?」

    與錢管家對看了一眼,程律師清了清喉嚨,解釋:

    「陸先生交代了,如果他手術失敗,就請陸太太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個名,屆時他名下的所有財產都會移轉到陸太太名下。」

    寧海依然不解。「什麼意思?是說手術如果失敗了他會……」會怎麼樣,卻是說不出口。從來不是個迷信的人,卻怕一語成讖。

    錢管家表情凝重地說明——

    「太太剛剛簽同意書時沒有仔細看嗎?先生這次手術成功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王醫生說,由于先生的視神經奇跡的還沒有完全萎縮,如果成功了,他有機會重見光明,但因為這一次的腦傷剛好傷在舊處,如果手術失敗,他很百可能會癱瘓……」說到這裡,錢管家忍不住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後才又道:「萬一手術失敗了,先生說了,請太太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不必等他。」

    聞言,寧海全身頓時脫了力氣跌坐在地上。陳嫂和錢管家來扶她時,她搗著臉,孩子般放聲嚎啕起來。

    爾後,寧海回想起這一段心情,才明白那是一種被人打敗的感覺。

    她徹底敗給了他。

    敗給陸靜深如此設想周全、付出了便永不收回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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