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夜色,冰涼如水。成都市武侯區一座名叫君宅的破舊小樓裡,一位女子,一位散著長髮,微露憂愁的女子,正趴在窗前的書桌上,悵然若失地望著遠方,她望著霓虹閃耀在金黃晚色裡,望著遠處忙碌著穿梭的行人車輛永無交接。那朦朧的夜市一定藏著千萬顆朦朧的心吧,她想,不然何以人的心裡總是像罩了一層夜色,難以溝通難以琢磨?
子伶已經穿戴好,正等待著房東的電話,今天早上,他不是告訴自己他會親自向她道歉嗎?子伶一定要好好責問他,為何對租客如此不負責任?真是以為人窮就可以被欺負嗎?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無論再窮地位再卑賤,他也是有尊嚴,需要被尊重的,而不可以隨便被蹂躪被玩弄,子伶如是在心裡想著。
像平常一樣,她穿得很樸素,但很成熟,她上穿一件普通的V領紫紅針織毛衣,脖子上圍著一條咖啡帶白色小花的網狀長圍巾,下著一條藍色的緊身牛仔褲,再配上一雙短短的靴子,看上去特別賢淑,特別溫柔。子伶總喜歡這樣子打扮,她認為這樣子就可以把她心裡那顆天真而脆弱的心緊緊地裹起來,從而覺得特別溫暖,特別安全。
過了一會兒,門鈴聲突然響起了。
這麼晚了,是誰呢?難道是房東嗎?不是說電話聯繫嗎?子伶在心裡不禁疑惑起來,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後,試探著問道,「你是誰?請問你是車先生嗎?」車先生是子伶租房子的時候見到的那個房東,他姓車,所以子伶叫他車先生。
可是門外,卻沒有傳來任何人的回答,除了隔壁鄰居搓麻將傳來的嘻哈聲外,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子伶覺得很奇怪,她小心地打開房門,一看,驚呆了:站在門外的這位,不是黎偉嗎?他怎麼會來到這裡?
黎偉上身穿著一件灰色V領羊毛衫,外套一件黑色小西裝,下著一條藍色牛仔褲,配上那酷酷的髮型,顯得特別帥氣,也特別成熟。
他低著頭斜斜地靠在門外,見房門已打開,便緩緩抬起臉來,看著驚訝無措的子伶,似笑非笑地低聲說道,「怎麼,你不是要見這棟房子的主人嗎?」
子伶更是驚訝了,「怎麼,你…是這屋子的主人?為什麼上次那位…那位不是你?黎偉,你又在耍什麼花招?」在子伶心中,黎偉已經失去了任何值得她信任的感覺。
「上次那位是中介,他沒告訴你嗎?他今天打電話給我,說有一位女租客想見我,我沒想到是你。」黎偉半笑著說道,他的聲音顯得特別溫柔有磁性,再也沒有往常冷冷的感覺,也沒有表現出讓子伶討厭的輕浮浪子形象,他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特別溫文爾雅。「怎麼,你不想讓我進去做會兒嗎?外面好冷。」他微笑地看著子伶,低聲地說。
子伶癡癡地看著黎偉,不知為什麼,她特別喜歡他今晚的打扮,更喜歡他今晚給她的感覺,很酷,很穩重,也很文雅,這樣的男子,不是一直都是自己心目中的王子嗎?子伶不禁在心裡偷偷樂道。頓時,便有一種特別溫暖的感覺在她心裡湧起,就像是在寒冷的冬夜為她送來一床暖暖的棉被,黎偉的意外出現無疑填補了她最近因思念造成的感情缺失,黎偉,你知道我有多麼多麼想你嗎?她想說。
可是她止住了,她猛然醒悟了過來,站在她面前的可是她一直討厭一直躲避的黎偉呀,她怎麼能這樣失態?還有他不是說自己是這裡的房東嗎?那麼已經被他玩弄過一次的她不是再次被她愚弄了嗎?啊,他怎麼能這樣?黎偉,你真是一隻討厭鬼,子伶在心裡罵道。
「你為什麼總是玩弄我?這樣子真的很好玩嗎?」面對黎偉的要求,子伶並沒有答覆,而是皺著雙眉,傷心地責問道。
「不,我沒有。」黎偉看著表情變化如此迅速的子伶,急忙解釋道,女子的內心真是難以捉摸,他在心裡暗暗感慨。
「我不相信!」子伶當然不相信了,黎偉的騙子形象,已經深深植根在她的心底。子伶生氣著,就要關上房門。
可是,那厚厚的房門卻是剎那間被黎偉用堅實而厚重的手掌抵住了,他看著子伶,用傷心而嚴肅的目光盯著她,他說,「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屋子,我怎麼捨得被拆掉?」聲音低低的,那是一位男子痛徹心扉的聲音。
子伶還記得黎涵曾說,黎偉其實是他堂兄,好像他還說,黎偉從小父母雙亡?啊,這難道是真的麼?從小便缺失父愛的子伶非常能體會沒有家人的感覺,那該是何等的悲痛,何等的孤獨無助!
那一刻,子伶慢慢地鬆開了手,她看著在她面前傷心脆弱的男子黎偉,真的好想好想跑上去擁抱他,關心他,給他帶來溫暖。
可是她不能,她知道,所以她只是望著他,用憐憫的眼光望著他。
可是他卻突然笑了起來,他說,「呵呵,別這樣看著我,我不需要。」冷冷的,傲傲的,可是子伶卻是喜歡,從心底裡面喜歡,她知道這樣的男子也一定是堅強而自信的。
黎偉跟著子伶進到這充斥著昏黃燈光的屋內。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看著被子伶重新整理過的房間,雖然以往面目已不在,但卻是多了些溫馨和女子的柔美。但是這裡的確太破舊了,黎偉四處打量著,心裡不禁感慨道,他很是疼惜子伶當下的處境,他說,「這房子的確太舊了,似乎真的不能住人了,是應該拆了的,明天我帶你重新去找一處房子吧?」
「怎麼,你這是在嘲笑我的貧窮嗎?你這樣,用不著。」子伶看著黎偉那同情的目光,昂起頭來,驕傲地說道。對於黎偉表露的憐憫和疼惜,子伶心裡雖然很高興,但是她是驕傲的,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想讓黎偉同情,她只想讓他知道,她也是很矜貴很驕傲的。
黎偉轉過頭來,愛戀地看著他身邊的子伶,卻溫柔地笑了,他說,「你覺得這樣就是堅強就是自信麼?」
「難道不是嗎?」子伶望著站在她面前黎偉那溫柔的臉,微笑著反問道,她那如珍珠般黑亮的眼睛裡閃爍著自信而堅毅的光芒,子伶一直都深信,自己是堅強而勇敢的,而且,也更是自信美麗的。
黎偉看著子伶,卻是笑了笑,他慢慢向她背後的書桌走過去,翻了翻她散放在上面的書,搖了搖頭,說,「真正的自信是隨著經歷的日益增多而逐漸累積起來的,你這樣子不是叫自信,而是叫自恃。可是你自恃的是什麼呢?才華?美貌?還是你覺得才華和美貌可以令你更自信?」
子伶望著她面前那高大的背影,心裡很是憋屈,縱然他說得有理,可是也用不著這樣刻薄吧?何況是對一介女子,黎偉,你真是一點紳士風範都沒有,子伶在心裡責怪道。「難道才華和美貌不可以令一個人更自信嗎?你覺得你很了不起嗎?所以你要這樣來嘲笑一個女子?」
「我沒有嘲笑你,」黎偉轉過來,看著子伶眼裡那委屈的目光,憐憫地說道,「你知道嗎?你太敏感,也太脆弱了,難道你連我說的這話都承受不了嗎?」他慢慢走過來,輕輕地摸著子伶那瘦削的肩。
剎那間,子伶突然感覺她的心,那從小就被她緊緊裹起來的心,像被黎偉那銳利的眼睛洞察了一般,變得很不安全,以致她全身都微微發起顫來。
「你還沒有完全長大,而成長,絕不是把自己埋在書堆裡,讓自己活在想像的世界,你需要勇敢地走出來,直面社會與人生的慘淡,而你好像一直在逃避,你在逃避什麼呢?是社會帶給你的不安,還是你心中本來就有的敏感?」黎偉知道,他現在已經觸到子伶內心那最深的柔軟,稍不留意,這份柔軟就會變成一根刺,一根像刺蝟般保護子伶自己的刺,所以他說得特別輕,也特別溫柔,他想讓子伶知道,他是關心她,而不是嘲笑她。
子伶看著黎偉那溫柔的眼睛,心潮已經澎湃,她的心此刻其實是多麼多麼溫暖呀,她怎會不知道,黎偉是在關心她?這麼些年來,她之所以會喜歡文學,喜歡海子,喜歡顧城,喜歡艾略特,喜歡波德萊爾,甚至她更喜歡讀俄國托爾斯泰和陀斯陀耶夫斯基的小說,特別是《罪與罰》和《安娜·卡列琳娜》,其實正是基於她內心深處的那份脆弱和恐懼,正是它們,讓她選擇了文學,她喜歡在文學的想像世界裡去找尋她認為世間所遺失的那份美好,她也是在那去獲知這個世界裡人性的醜惡,當然,她更想從那些文學大師們的作品中獲取的,是行走大地的勇氣!可是,為什麼這一切,原來都只存在於文學的世界裡?她近來越來越發現,她與這個現實的社會是多麼格格不入呀,現實,遠不是她想像得那麼簡單。
子伶好想好想此刻就這樣軟在黎偉的懷裡,把自己心中的那份柔弱向他訴說,任感情在他懷裡激盪,可是她最終還是止住了。因為她又想起了聞莜,想起了黎偉平時那輕浮的言行,那黎偉,在她心裡可是一個魔呀!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呢?黎偉,你只不過是我一個同事而已。呵呵,拜託,自恃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不要以為這樣子我對你有什麼好感,而好感,我對你就從來沒有過!」子伶掙脫了黎偉的手臂,把他推了開來,咬著牙狠狠地笑著說道。
一陣呼嘯的晚風從窗外斜斜地穿了進來,攜裹著夜的冰涼,吹散了子伶窗前那桌上夾在書裡的信紙,它們,一頁頁飄了開來,像秋日裡的樹葉,在這昏暗的小房間裡漫天旋舞,把黎偉的臉襯得那樣慘白,慘白得讓子伶的心,很痛很痛。
黎偉僵硬得笑了起來,笑得那樣勉強。他慢慢蹲下身子,撿起落在他面前的一頁紙,那上面有子伶寫得滿滿的「我恨黎偉」這幾個字,那力透紙背的行楷字體,像項莊舞劍一樣,充滿了無盡的仇恨。
黎偉看著飽含仇恨和淚跡的信紙,傷心得雙手發起顫來。他悲傷地看著子伶,心裡抽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啊,今晚他才發現子伶的心原來是如此脆弱,那麼,他平時都對她做了些什麼,讓她這樣恨他?子伶,是因為已經愛了麼,所以才對自己這樣失望?
「你是不是已經愛上我了?是不是?你說!」黎偉忽然一把抓住子伶,緊緊地抓住她那柔弱而瘦削的肩,直視著她,逼問道,他右手還握有那張充滿愛與恨的信紙,散發著陣陣薰衣草的香味。
「沒有,我怎麼會愛上你?我恨你都來不及。你以為你是誰呢?你以為是女人都會喜歡你嗎?你太自戀了,我是看你平時太猖狂,替莜子難受而已,我不明白,她那麼愛你,你還這麼花心,你究竟把她置於何樣的位置?黎偉,我不是說了嗎?你在我看來,就是一個魔鬼,一個徹底的魔鬼。」子伶優雅笑著回答黎偉的時候,心裡分明是痛苦的,那痛苦,就像水池裡皺起的陣陣漣漪,在她美麗的笑容上一層層地散了開來。
「子伶,我不信你是因為這樣才恨我的,你是騙我的對不對?」黎偉笑著搖了搖頭,柔聲問道,他多麼希望這樣子可以改變子伶的答案啊,縱然子伶是騙他的,他也願意接受,更願意立刻向子伶道歉,承認他的錯誤。
可是子伶心裡雖然也痛苦,但是黎偉,真的是她想要的幸福嗎?從小就發過誓一定不會找像他父親一樣男子的子伶,望著黎偉那痛苦而癡情的眼神,愛與恨正在她心裡慢慢打結,這一刻,她又想起了聞莜。
聞莜,永遠是橫在他倆心中的一個結。
「我沒有騙你,你最不應該的,就是花心,我討厭一切花心的男子,特別是你,尤其恨,因為你傷害了我最好的姐妹莜子。」子伶平靜地說道,她此刻已經準備好徹底放棄了,而她也深信,她這樣做是應該的。黎偉,對不起,我愛你,可是還是對不起,其實我是多麼多麼想和你在一起呀,可是我又多麼多麼討厭和你在一起,現在,你就走吧,再也不要讓我痛苦了。子伶在心裡暗暗糾結道。
果真,黎偉真的,就這樣慢慢把手鬆了開來,就像他的心,好像真的慢慢鬆了,他悲情地笑了笑,慢慢退著,最終退出了這昏暗的房間,當然,他手裡還緊緊攥著上寫『我恨黎偉』的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