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天氣特別晴朗。
雪後晴明的天空,藍色就彷彿是刷上去的顏色。空氣清新得有如夏天傍晚雨後的山坡,似乎都能分辨出空氣裡的究竟是含著哪種奶油果糖,甜甜的,爽爽的,像小女孩微微透出的汗水。
一連三天的折騰,已經把所有的住戶搞的精疲力竭。身體的疲憊還在其次,每一個人精神的高度緊張,讓住戶們一個個甚至想哭。他們在心裡暗暗叫苦,自己上輩子究竟做了什麼缺德事,竟然攤上了這麼折磨人的災禍?大火之後的大樓,像一座農村的土爐台,煙熏火燎成黑黢黢的一個巨大的灶台。人們走出家門,踩著消防車的水龍噴流到院子地上後形成的冰面,凍得瓷瓷實實,整個拆遷區的地面猶如一個冰封的湖面。
黑黢黢的樓就矗立在人們眼前,大火在昨晚熊熊燃燒。肆虐的大火裡,兩個老人緊緊相擁,被救出時已經燒成了黑色的木碳,相伴一生的老人即便成為灰碳也緊緊地抱在一起。老人的孩子說,三天前孩子才為這兩個老人慶祝了他們的金婚,五十年風風雨雨他們共同分擔和分享了多少生活的甜酸苦鹹,生命的最後他們竟然是這樣一同被走完了最後的路程。
好多人在天亮以後慢慢地聚集到了失火的大樓前,人們沒有任何表情,默默地注視著火龍吞噬後大樓的殘餘敗牆。看著這個奇怪的樓燼,人們似乎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彷彿從來就沒有發生過火災,彷彿從來就沒有燒死過人。
空氣中仍然飄著淡淡的焦糊味。這個味道淡得讓人們覺得不是來自火災的大樓,而是人們準備年貨時炸糊了油果子。路對面不被拆遷的大樓門口,有些性急的人家早早地貼起了「歡度元旦」的紅幅,大街對面的一些商家鮮艷的元旦大減價的促銷招貼和幌子,讓這邊驚魂未定的住戶,覺得那一切似乎都與自己無關。元旦是人家的元旦,春節也不知是誰家的節日?他們全體被封凍在這裡,變成了被上帝遺棄的羔羊,成了魔鬼的戰利品。
又到了傍晚,天空益發地透明,瓦藍瓦藍的天空,讓太陽都失去了力量和輝煌。住戶們戰戰兢兢地回到自己的家裡,他們默默地捧著碗,誰也不出聲,都在努力認真地吃著碗裡的飯。他們不知道今晚還會降臨什麼樣的災難,他們似乎只有綿軟無力地等待著被肆意宰割,他們沒有辦法抗拒,也沒有地方逃避,更沒有人可以求援,他們只能默默地等待著厄運的降臨。每個人捧著飯碗努力認真地吃飯,彷彿是最後的晚餐。
忽然,男人扔下飯碗,碗裡還剩下半碗沒有吃完的飯。他怒沖沖地站起來,一邊往嘴裡塞進一支煙,一邊像打呼嚕似的低沉吼道:「TMD受不了啦!不能再這麼扛下去了!不就是多幾個平方米嗎?我們不要了!我們去簽搬遷協議。我不能為了屁大的房子把老婆娃娃都賠進去!」
孩子嚇得一聲不敢吭,捧著大腕拚命往嘴裡扒拉,彷彿用大口吃飯才能讓爸爸媽媽高興,彷彿爸爸媽媽不高興是他惹的。孩子在這樣的居住環境裡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他們最怕的就是爸爸媽媽生氣,他們不懂爸爸媽媽為什麼生氣,他們只想好好做事,不惹他們煩惱。
女人仍然捧著碗,看到男人不吃了,她從喉嚨裡咕噥了一聲:「不要想那麼多了,吃飯!生死由命,你想那麼多幹什麼?」
男人壓著嗓子怒吼道:「你們都走!你帶著孩子去你姐家,我一個人在這裡。死就死我一個人,不能大火來了,一家人全燒成了灰!」
女人沉默了好久,才說:「我姐他公公婆婆來了,沒有地方住。」
男人又抽了一根煙,他這個時候似乎也沒有剛才那麼暴躁了,他吸下去煙,又重重地吐出來。一邊尋思一邊說:「我們這是何苦呢?雙方就為了四五個平方爭執不下,其實那有什麼啊?將來的房子裡一個廁所都有四五個平方!我們這是造得什麼孽啊?你想想,我們肯定是鬥不過他們!他們叫我們是釘子戶,好像我們都是一些財迷轉向的貪得無厭的愛佔小便宜的小人!我TMD受夠了,我現在很糊塗,我們這樣做就有沒有意義?」
就在這時,有人在敲他家的門。女人驚恐地看著男人,男人本能地想尋找菜刀。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師傅,開門,我是開發公司的。」
僵持了一會,女人顫巍巍地問道:「你要幹啥呢?閒事明天再說。」
門外的聲音繼續傳來:「你不要怕,我們是和你們商量拆遷的事,你開一下門唦!你害怕啥呢唦?」
男人覺得慢慢地回過神來了,他一把握起菜刀,然後把孩子提起來,推到另一間房子,最後和女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這才一把拉開房門,右手緊握的菜刀隨時準備砍下去。
「啊喲喲,你慢忐些唦,殺人呢嗎?我是來和你們談拆遷的,又不是打家劫舍的,你看你的菜刀都差些砍下我的頭嘍!趕緊放下,放下。」
走進門來的是胡來山著名的打手六子。他尖嘴猴腮,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頭髮梳得油光發亮。他對著男人笑了一下,露出了幾顆大黃牙:「吃過了嗎?你們吃,不要影響吃飯,咱們邊吃邊談。」
男人警惕地看著他,握刀的手依然緊緊地攥著刀把:「談啥呢?」
六子油皮地一笑,說:「你和我還能談啥?我們就說一下你這個房子拆遷的事嘛。」
女人問道:「和你談拆遷的事?你是拆遷辦的嗎?」
六子說:「我不是拆遷辦的,我實話告訴你,拆遷辦也要按我們的意思辦。我們是開發公司的,有啥事情我們好商量。你和拆遷辦商量是閒的,我們不同意還要重新再說。」
見男人和女人都一副戒備的神色,六子就對男人說:「你就放鬆些唦,你提了個菜刀做啥呢?我要是想整你,一聲咳嗽你就罷咾!」說著,對著門外大聲咳嗽了一下,就聽見門外走廊和樓梯裡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男人驚慌地大聲發問:「你們想幹啥呢?要動手嗎?」
六子嘿嘿地壞笑著:「我就是讓你看一下,我要是做你,你就完了。你把菜刀放下,我們先禮後兵,談得攏我們就談,談不攏我們就再做事。看誰把誰做下呢?」
門口不時有人往裡探頭探腦,每個人的表情都好像和他們又在血海深仇一樣。過了一會,乓地一聲,一把一米多長木柄的開山斧掉進了門內,隨即,有個一臉惡相的人走進來,不懷好意地地瞅瞅女人,然後有帶著挑釁的神色看看男人,彎腰撿起斧子,出去了。
六子這時說話了:「我看了一下你們的資料,其實我們的差距不大。不就是四五個平方嗎?我們好好談一下,我這邊給你們的過渡費給得滿福些,多算上一個月。你們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過日子,然後等著房子好了搬回來。那時你們也有暖氣了,也有電了,也有水了。老婆洗個衣服做個飯也舒坦,娃娃也不得病,你晚上找上弟兄喝個酒也不操心屋裡安全不安全。你是也有心思上班了,也有時間掙大錢了,也可以揚個沙子摸個白板嘍。你看那是多好的日子唦!你說,你們和開發公司能鬥出個啥結果唦?告訴你們,開發公司老闆這會子正在熱彤彤的屋裡摟著媳婦喝酒呢,那(他)們又不冷,那們又不受罪,難受的是你呀,兄弟!」
六子幹這事已經好多年了,他說這些話已經是輕車熟路。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對方的臉色,揣摩著對方的心思。幾句話就把對方說得心動了。
女人說:「四五個平方也不小呢,差不多就是一個廚房的面積。廚房騰出來了,娃娃就有房子住了。我們也不是無理取鬧,我們之間的面積明明不合適嘛!」
六子說:「你就不要鑽牛角尖了!你說的面積差下四五個平方,現在就量嘛?量好了確實少了,我給你補。不過話說回來,補上了,你們協議簽不簽?」
女人猶豫地看著男人,她不知道六子的話有沒有陷阱,所以不敢表態。男人說:「那我們就先量,量好了,明天簽協議。」
六子的表情明顯露出了凶相,他聲音不高,但是卻含著殺機,說:「兄弟,做事先做人,做人看做事,做事做個差不多!這麼長的兒娃子,站著起來三條腿,說這麼樣的話,你就覺得不丟人嗎?」
男人有些尷尬,但是還在爭辯著:「我說話算數,我不耍賴皮!」
六子說:「我們有我們的事,我們還忙著呢。今晚簽掉我們派車送你們走,皆大歡喜!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我給你說個掏心窩子的話,最近這邊老是出事,人心惶惶,昨天還燒了一把火!死了兩個老漢。開發公司是為了掙錢,跟你們沒有仇,大家好商好量,你要是擋住了那們的財路,那就是你自己樹敵嘍!我給你們透露一下,我聽說你們這個樓,柱子已經搖開了,說不定就一下子塌著下來,那就跟地震一樣,一個也跑不出來。你自己掂量!」
最後,男人和女人無奈,忍著氣簽了協議,當晚就被胡來山的車送了出去,十分鐘後,這套房子的門窗就被砸空。
第四天一個晚上,就騰出了將近一百戶,所謂的釘子戶被遷走了一半。還有些人家因為雙方爭議太大,拒不簽協議。
天快亮的時候,有一棟樓倒了,據說是自然坍塌,三戶人家全被廢墟掩埋。胡來山進駐以後,這裡已經發生兩起災害性事故,死亡人數飆升至十人。
天亮的時候,拆遷區域一片鬼氣森森。
與此同時,CC的手機響了,他睜開惺忪的眼睛,拿起手機:「嗯?喂?誰啊?……誰?唐驍嗎?……什麼?啊!?我馬上來!」
CC放下電話,他幾乎像一道閃電,急速起床並飛向唐驍家。剛才電話裡,唐驍向他報來了驚天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