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驍對飛在半空裡的感覺太喜歡了!
雖然他臉上的凍傷還沒有完全好,但是他一點也不在乎。上次飛行是半夜,而且是在他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此刻天光大亮,從空中往下俯視,就像他在博鰲看球幕電影一樣過癮。另外加上剛剛順利地脫離了險境,他的心情好極了。他看天空、看大地,都是那麼新奇,他此刻覺得不借助任何飛行器就能翱翔起來,不僅心裡充滿了自豪,而且他忽然有了一種衝動,想讓CC駕馭著他的身體,直接飛上藍天。
「啊!大哥,什麼時候讓點點歇著,你開上我吧。我是六個擋的奔馳,開上我,舒服!」
「去你的!美死你吧!」點點罵道。
回到房間,三個人一齊喊:「累死啦!」
點點奇怪,問唐驍:「我們這兩天做了多少事,你知道嗎?我們連一分鐘都沒睡。你幹什麼了也喊累啊?」
唐驍一邊拿起水壺接涼水,一邊唉聲歎氣地說:「命苦啊!我這兩天比在你家當鐘點工還累呢!我想想都覺得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CC看他把電熱水壺接得太滿,就連忙勸他:「不要接那麼多水,小心觸電了。你說說,你為什麼和那些人結仇了?他們為什麼要劫持你呢?」
唐驍接通了電源,然後往沙發裡一靠,順手掏出一支煙,剛想往嘴角里塞,點點突然一把撥拉到地上。她罵道:「小小的人就學會了抽煙,少抽一點會死啊?問你話呢,聽著沒有?你為什麼和那幫人結仇啊?你是不是做了什麼缺德事了?說啊!」
唐驍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支煙,一邊把歪歪扭扭的煙捋直,一邊說道:「我想做缺德事,那我也得有那地位啊!」
說完,他點著了那支煙,講起了他的故事.
一直到十七歲,他才知道單元樓是怎麼回事。他家的房子曾經是他夢想的開始,也是他羞於示人的短處。唐驍的父親自然是特殊時期時上的學,自然也就沒有機會好好讀書。那時候的學生主要精力不是上課,而是學工學農學軍。於是從小學開始,老唐就學會了收割麥子、掰玉米棒子和拿著鐵掀挖土修水利,老唐推著裝滿土的架子車可以跑得飛快。小學初中到高中一共上了九年,他什麼書也沒有看全就以學生和知識青年的名目去了農村,做了一名插隊知青,又接著開始做農田種植或興修水利的活。在他23歲前,其實一直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農民,唯一和真正農民的區別,是他沒有任何財產,他是一個臨時的過客。那時候老唐對未來非常迷茫,他不知道插隊知青之後是什麼,能去什麼單位,是做正式工人還是做一個街道企業裡的大集體職工?
後來按照父母工作單位對口抽調的政策,結果他真的進了一家街道辦的小工廠。這是一家只有十一個人的小廠,包括廠長和書記在內。他的廠子是專門做鑌鐵生產的,也就是敲個水桶,砸個雪花鐵皮煙筒,最高級的產品是食堂用於案板上撮麵粉的小簸箕,其實就是比鏟垃圾的那種大鐵皮簸箕袖珍一些的小簸箕。
做這個工作整天都處在叮叮光光的噪音環境裡,老唐的聽覺幾乎跟聾子一樣。街道小廠沒有錢,他們做的業務也沒有什麼大的發展。所以在最初八十年代單位建房的時候,他們只有看著別人搬新家,他們這樣的小廠職工連想也不敢想。老唐住的自然是老唐父親的房子,也就是唐驍爺爺的房子。唐驍爺爺是修理鞋子的手工勞動者,在剛解放公私聯營的時候,由於沒有和他接近的企業,所以就讓他等著有了對口單位之後再合營他。可是這一等就等得過了文-革也沒有消息。文-革期間紅-衛兵曾揪鬥過他,因為他不是國營的,是自己在做,屬於資本家之列。但是由於他這個資本家太貧窮了,連給自己做個脖子上挎的批鬥牌都做不起,另外一個造-反派頭頭覺得他也實在算不得什麼資本家,也斗不出什麼意思來,就放鬆了他。
這樣一個處在最底層的人,應該是最貧窮的階級,但是由於他不是國營在編的人員,結果雖然沒有什麼大的災難,但是每次批-斗會老唐的父親都必須去陪著,終於有一天,一個造-反派頭頭心頭一怒,大禍於是臨頭。這個頭頭當場宣佈批鬥台上的牛鬼蛇神統統勞動改造。於是老老唐連同那些走-資派、老右-派一齊發配到了加邊溝,去了加邊溝那就再也不可能活著回來了。
死了老爹自然令人唏噓,但是也有讓他們寬慰的地方,那就是家裡少了一口人,居住的房子就顯得寬敞一點。老唐一家只有四口人,他還有一個妹妹,住了兩間平房,門口他用揀來的磚頭砌了個很小的灶台。他成家沒多久,妹妹也出嫁了。兩個孩子成家了,老太太也就想著要去陪陪她死在荒野的老伴,於是,就得病了,沒一年,也就死了。
沒有單位出錢蓋樓的人家也是有住樓希望的。國家有關政策規定,單位拆遷蓋樓必須按規劃拆遷。這樣就有可能把一些不是單位職工的房子也拆遷了。比如按規定住宅樓周圍必須有十五米的消防通道,就是這多拆十五米的規定,讓多少人家歡天喜地遷入了新樓。
但是,並不是每家都是這樣幸運的。有些單位提前拆了蓋了,另一家單位再拆的時候,因為自己單位的地皮離前一棟樓距離大於十五米,結果很可能是這邊留出的消防通道和前一棟樓之間,有一個幾米的飛白區。兩邊都不管的地區就是飛白區。飛白區裡的人家就傻了眼了,只能孤零零地夾在兩棟樓之間,沒有被拆遷,自然住不了樓房,夾在黑乎乎的兩棟樓裡面,常年不見陽光。
老唐的家就是這樣。他是城市大規模改造裡剩下的倒霉蛋。他沒處去說理,因為沒有人欠他什麼,誰也不能逼著別人給自己樓房住。那時又沒有采光權這種說法,於是,他們一家是夾在現代化之間的原始地穴人。
老唐多年以來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他見慣了別人對他的漠視和歧視,甚至對他人格不尊重也習以為常。唐驍生活在這種家庭,當然也深受著家庭背景低微的影響,不僅對生活艱辛習以為常,而且對政府和官員說做出的任何承諾也不會認真去想著兌現。但是後來他跟著技校同學走南闖北,去了很多地方,接觸了很多外地的學生,甚至連黑-社會也經歷了,他慢慢地知道了一點人格是什麼,慢慢地知道了一些被尊重是怎麼回事,也慢慢知道了一點公民權力對他意味著什麼。因為有了這些經歷和這些的認識,唐驍對家裡的一些做法就慢慢地開始產生異議。首先,兩棟樓夾著他的家,終年四季不見一點陽光,這樣惡劣的居住環境是誰造成的?他家夾在兩棟樓之間,兩邊都是七八層的高樓,樓上住的人修養和道德良莠不齊,有的人家沒有公德意識,經常把剩飯、垃圾隨手就從窗戶扔了出去,結果他家就成了兩棟樓的公共垃圾坑。老唐一輩子忍辱負重,自然是不敢跟住樓房的人家抗爭,他能做的就是天天掃垃圾,往外面的垃圾台上去倒。用壞了多少根笤帚,鏟漏了多少只鐵皮簸箕,他也記不清了。很多年以來樓上的人覺得習慣成自然,沒有人覺得自己與牲畜相距不遠;樓下的老唐也覺得自己既然命裡就不是能住樓的下等人,被住樓的當官人家欺負一下也是沒有辦法的。這種局面就一直延續到唐驍從雲南回來才有所改觀。
他所做的第一步是找了街道辦事處。街道辦主任對他這個毛孩子太熟悉了,老唐一家不僅是窮人,更是他們眼裡的窩囊廢。所以唐驍對主任說了采光的事,主任覺得真是個笑話。因為主任就住在他家旁邊的樓上,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才想起這個問題,主任說,樓都成舊樓了,你找誰管你這個事啊?房子雖然是街道辦蓋的,但是都賣給個人了,我們街道辦也管不了。主任搪塞到這裡,忽然對唐驍語重心長地說:「采不採光有個什麼用?我家住正南房,一排大窗戶。你知道我最煩啥嗎?就是太陽光太強了,照得人睜不開眼。連個午覺都睡不成。我們現在做飄窗就是為了堵陽光。娃,再不要找了!你算是有福氣得很哪,我們花錢做太陽篷,你不花錢就有了太陽篷,你沾了大便宜啦!回家去,回家去唦!」
唐驍吃了個窩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沒辦法只好在網上向同學求助,馬上就有人出主意,讓他去找電視台,讓記者曝光。
三年前剛好是奧運爭取過來,大範圍整治城市髒亂差的時候。媒體是為政治服務的,市政府有了這樣的指示,記者就天天想方設法找個新聞關注點。當記者正苦於沒有消息來源的時候,忽然天上就掉下來個唐驍,真是喜出望外。於是,一時間,唐驍家的境況成了電視裡的熱門話題。他家的境況也實在太令人感歎了,領導一句話,二十多年的老問題馬上得到解決,唐家的陽光是肯定見不到了,但是他家很意外地獲得了一筆補償金,好幾千塊錢,把老頭驚得魂不守舍,他不相信有這樣的好事,平白無故地就得到了一筆巨額現金。他其實一輩子太窮了,他沒有見過大錢,所以他對幾千塊錢也覺得數額驚人。
他不敢就這樣獨自享受這筆錢,他心裡不踏實。於是,他做了好幾面錦旗,送給街道辦,送給市政府,送給電視台。在錦旗上他感謝黨感謝政府,因為他是從心底裡感到溫暖和幸福。畢竟這麼多年了,他才真正感受到一次被關心的那種愉快,忽然之間,他又感覺到了生活的美好。街道辦的廠子關門之後,他一直以回收垃圾為生,每天他都感到疲憊不堪。但是,這一天,他忽然早上要吃一碗加肉的牛肉麵,他想,人活著嘛,該享受就要享受一下。以後每個月吃一碗加肉的牛肉麵,要體會一下有錢人的日子。他的心情燦爛起來。他拉著老伴一起去吃加肉的牛肉麵。一碗麵兩塊錢,加一份肉也是兩塊錢。這下可把老伴心疼壞了,死活再也不去吃了,太奢侈了,太浪費了!於是老唐就只享受過這一回加肉牛肉麵的滋味。但是他很滿足,他覺得生活真的很美好,他覺得幸福。
可是,唐驍卻不這麼想。他想什麼呢?他在想,那些往他家扔垃圾的畜生該怎麼懲治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