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認為早已驅淨了心魔，但如今甫一重逢，為什麼他的心卻猶如微風拂過的湖面，旖旎，卻又柔情似水？
宏塵的身上有一種水晶熟悉的檀香味，那是寺廟裡特有的味道，也是寺廟裡裡外外都瀰漫滲透了的味道。只不過，宏塵用的供奉佛像的香是上好的檀香而已。
這個味道讓水晶更是心痛。這個味道讓她明白，他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四大皆空的世界的人，是一個斷情斷欲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世界的人。
她肚腸寸斷，心如刀絞。
水晶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從身後似有若無地飄進宏塵的鼻端。他的心有些恍惚，似乎飄飄悠悠飛上了九重天，在雲端漫步。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水晶低聲呢喃。
宏塵摸上胸前水晶的手，那滑膩溫熱的觸感讓他幾乎全盤崩潰，但他終於咬著牙拉開了她的手，卻不敢回頭，低聲道：「這是罪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摒除內心的慾望，才能獲得四大皆空的安樂。我們都努力吧。讓自己從這無邊的苦海裡掙扎著上岸吧。對不起，我讓你受苦了。」
「不，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不用對我說對不起。我沒有對不起你，所以我不會對你說對不起。我們都是被佛祖害苦了的男女。是他，是他阻止了我們在一起的權利！是他把我們隔開，永遠不能在一起。我好恨！我恨他！」悲傷的水晶有些口不擇言，語無倫次了。
「別，別這麼說。這樣說，會更增我們的罪過。佛祖沒有錯，錯的是我們。我們是錯誤的時間裡遇上的錯誤的兩個人。佛祖對我們每個人都是慈愛的，他能化解世間的一切苦痛。」
宏塵用佛法的解釋來給自己和水晶安慰，卻始終顯得有些底氣不足。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些說法能否說通，可他只能這樣，堅守著心理上那道最後的防線，以防兩個人都墜入到無底的阿鼻地獄去，萬劫不復。
水晶居然笑了一笑，卻流下淚來，哽聲道：「我知道。我們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你是佛祖的使者，我卻是萬丈紅塵裡的一粒不由自主的塵埃……」
他心痛如絞，長長地歎息一聲，道：「萬物眾生，何嘗不都是萬丈紅塵中的渺渺小小、起起落落、翻翻滾滾的塵埃呢。我只是一粒碰巧落在佛經上的一粒塵埃罷了。」
在他的生命裡，親人都已淡去，在他的記憶中，尋不出一絲可回憶的痕跡。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場大水在一夜間，把村莊全部淹沒，幸而他的父母把他放在一棵大樹的樹梢上，他下意識地緊緊抱著樹枝，才保全了性命，父母卻早被洪水捲走，在天明時，洪水稍退，他才被山上下來救人的僧人們救了下來。
從那時起，他就沒離開過寺院，古佛香燈，晨鐘暮鼓，誦經打懺，便是他生命的全部。後來主持見他天資聰慧，便送他上了佛學院。佛學院裡也是戒律森嚴，輕易不出校門一步。即使出了校門，世人見他們身著緇衣，也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遠遠地看他們。俗世離他太遠了，遠得如同一個遙遠的夢，縹緲而又迷離。他只能苦研佛學經典，歷代的佛學大師成為他心目中的楷模，他想像自己有朝一日也成為一代佛學大師，弘揚佛法，普渡眾生，在佛學上開創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但有一天，一切都變了。他遇到了她。
他回身，執著水晶的手。他怕水晶再度擁抱他，他怕自己最後的防線崩潰，所以他拿著她的手，那樣她就再不能把手纏繞在他的身體上了。
可是，為什麼，他竟會如此迷戀她的手，那樣的柔軟，那樣的細嫩，那樣的滑膩！
水晶低頭哭泣，爆發的情感得到了渲洩，內心也平靜了許多。她逐漸冷靜下來。她抽出了自己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才又低聲道：「對不起，我，我失態了。」
宏塵憐惜地道：「你剛才已經說過了，不用說對不起。我們都沒有對不起彼此。這是命運的安排，是佛祖對我們的磨煉。」
水晶不願認同這個說法，卻又不願駁斥宏塵，只搖搖頭，忍著心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天晚了，雨還沒停。你怎麼辦？」
「哦，」宏塵驚覺過來，看了看天色，道：「雨小多了。不要緊的。我剛才領著幾個師弟到城裡來採購一些東西，正好城東公園的鳴鐘寺打電話來，要我明日一早去給他們做早課。我就叫師弟他們回佛音寺去了，我自己步行過去鳴鐘寺，卻不想半路上下雨，又撞上了你。好了，天也不早了，我這就到鳴鐘寺去，晚了，連晚齋都趕不上了。」
水晶強忍著心裡的酸楚，低聲「嗯」了一聲，道：「你這麼濕淋淋的，還有走這麼一段路，會生病的。」
宏塵笑著寬慰道：「不要緊，我身體好得很。到鳴鐘寺就能找到干衣服換了，換了就沒事了。」
水晶心裡明白他的強作笑顏，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胸膛上，閉上眼，享受了片刻的寧靜幸福，然後抬起頭，道：「好吧，你走吧。我也不能留你。這地方不適合你。」她率先走到門前，打開了門。
宏塵在她身前走了出去，突然又回頭道：「哦，對了，你母親我見過幾次，臉色好像不太好，你應該去看看。」
提到母親，水晶一下子關切了起來：「怎麼了？不是活太累吧？」
「不會，廚房的活都不是很累，幹活的人多，一人分擔一點很輕鬆的。可能，是寺裡吃齋，沒見葷腥，年紀又大了，有些營養不足吧。」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轉過眼光，低聲道：「可是，你不也……一直這麼過的嗎？怎麼受得了？」
他垂下眼簾，也低聲道：「我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麼。」抬眼見了水晶的神情，又補充道：「這是我的選擇，選擇了修行這條路，就選擇了清淡的生活，也就選擇了……五蘊皆空，無慾無求，與世隔絕的生活。」
水晶輕笑一下，那當中包含了無盡的淒涼和心酸：「五蘊皆空？你……你真的……就五蘊皆空了？真的就無慾無求了？」
宏塵不知如何回答，心內卻有如佛前的油燈被風吹過，明明又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