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一片素白。
顏方氏那具打扮華貴,但冰冷的身體,安靜的躺在楠木棺材中。她的身體四下,撒著珍珠、金錁子、名玉,還有各式各樣銀器。
只是,雲微越是看這些身外物,愈是覺得心寒。在顏方氏教她制香的這些年裡,她看到了顏方氏內心裡那淡淡的哀愁,淡淡的無奈,淡淡的落寞……而這一切的由來,只因她是商人婦,而她的夫顏滿,是重利輕別離的男子。
雲微多次聽到顏方氏喃喃自語過,「要掙那麼都錢做什麼呢?錢,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是啊,錢,根本不是顏姨要的,她要的,是其夫顏滿能多些時間在家裡,看著孩子們一點點長大,陪著她,一點一點老去……
雲微吸吸鼻子,收回神。她今時也全身披麻戴孝,以顏家媳婦的規制,給似母、是師、是婆的顏方氏守靈三夜。當然,白日裡,為了不被前來弔喪的人看到,雲微是不在靈堂的,只有這夜時,才在這裡。雲微的這般做法,常青禮是贊同的。
門,嘎吱一聲,自外向裡推開,風吹著燭台上的蠟燭明明暗暗跳動起來。雲微和另外四個陪著守靈的丫鬟同時轉過身,卻見推門進來的,是公子顏儒辰。他的眼泡浮腫著,眸子無神,慘白的兜頭麻衣,讓他看起來愈是憔悴。
顏儒辰對著雲微慘然一笑,然後看看另外四名丫鬟,氣力虛弱的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和雲微單獨守著!」
幾個丫鬟擦擦眼中淚水,禮過後,有秩序的離開了。
顏儒辰關上門,走到棺位前的草蒲團上跪下,隨手的,把幾隻元寶扔進火盆中。盆裡的火頓時旺了很多,但很快的隨著紙元寶的燃盡,火光暗淡下來。顏儒辰的臉,也隨著這火,從明黃,變到灰暗。
雲微默默的跪到他身旁的草蒲團上,伸出手,將顏儒辰冰涼的手,牽起來。
「他又走了?」顏儒辰悲傷的看著雲微,說,神情上、聲音裡,儘是憤恨和悲傷。
雲微知道,顏儒辰說的「他」,是指顏滿。顏方氏頭喪日,顏滿就被鋪子裡的夥計給叫走了,顏儒辰當時候脾氣火暴的攔著顏滿,不許他離開,顏滿推開顏儒辰,走了。
喪後第二日,顏滿竟把喪事全交代給管家,他自己,則要離開青州幾日。顏儒辰憤怒的對顏滿咆哮,被顏滿打了一記耳光後,再次離開。
今天,是喪後第三天,剛一下人來說,老爺回來了,雲微看到顏儒辰閃出絲喜色,站起身就跑出靈堂去了。
再回來時……
雲微拉著顏儒辰的手,勸解道,「顏叔肯定是想著顏姨,心裡苦著!所以才……」
「你不懂!」顏儒辰搖搖頭,紅著眼看雲微,「我爹其實很涼薄,這些年來,除了躲避鹽事那段日子,我爹在家和我們一起的日子,屈指能數。我娘幾乎天天在等我爹回家。我娘那些美好的青春,都在一個等待裡,磨成了灰燼。而我爹他,他最在乎的,絕對不是我娘,而是他的生意,是錢!」
雲微沉默起來,拿了只元寶,丟進盆中,火焰又竄起。
顏儒辰見雲微沒有接話,也不再說什麼,只默默在一旁,拿黃紙折疊起元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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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守喪日滿後,便是出殯日。
顏滿到底是在棺材抬出大門前,風塵僕僕的趕了回來。
雲微那時和常青禮、玄汐在一起,大庭廣眾下,已十一歲的她,不方便和顏儒辰走的過近,她看著顏儒辰,輕聲自語道,「旁的不管,顏叔對顏姨的感情,至少是真真的!顏姨定然也是看明白這一點,才到死,都沒有為她默默的等待,抱怨過!」
隨著一捧黃土將棺材掩埋,一切的情長等待,都成了昨日的故事。
顏方氏出殯後,顏滿又忙於他的生意事,早出晚歸的。顏儒辰也忙於早屬於他自己的弄情小鋪。他說他有預感,這最後一次國考,他不會有希望進升了。他說他以後,會把大都精力,放到生意上。至於他爹爹顏滿是怎麼想的,他說他管不了了,這是他自己的人生,他不想為了別人的希望,去做無謂的拚搏。
雲微沒有說什麼,顏儒辰的任何決定,她都會支持的。
很快的,就到了四月中,這次的喜報,甲等者,都是太學院派人著發來的。畢竟這一次能得甲等,則意味著它日入朝的可能。
玄汐,毫無疑問的,進了甲等之列。
而顏儒辰,如他預感的那樣,終於止步於此,丙等。
他的前途,只有三種可能,要麼繼續努力苦讀,繼續赴考;要麼,到吏、工等各部報道,參加部試,成為其間碌碌小文官,終身難進階。要麼,就是徹底放棄朝堂官第事,全心從商。
顏儒辰自然選的是最後一種。
但是顏滿並不甘心這樣,他是要讓顏儒辰繼續讀、繼續考,他信心滿滿的相信,總有一次,自己的兒子能考上甲等,然後有資格,參加御試進得朝堂。而他們顏家,也將隨著顏儒辰的成功,一舉擺脫商人地位,成為官家門第。
這一天,當顏滿再次提出讓顏儒辰關了弄情小鋪,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明年的國考中時。
顏儒辰第一次沒有沉默,他對站起來,對著顏滿說道,「爹,我不會在繼續學業了。我只想做個富貴商人,什麼大官,我根本不是太在意。爹,我已經為您的希望努力過了。現在,請您讓我為自己的夢想努力,好不好?我們顏家就算不是大官家,我也能讓顏家門楣不輸別家半分。我可以去爭取做大周的第一皇商。」
「逆子!你懂什麼!」顏滿紅著眼,幾乎是對顏儒辰咆哮著喊出話來,他氣的全身都抖動起來,手中的茶杯,被重重的扔到地上,一地的茶水和碎片。旁邊的丫鬟憋住氣垂下頭,不敢上前收拾。
「你以為皇商那麼好當,就是皇商,也不過是買賣人!提著腦袋給別人做事!」顏滿手敲著桌子,喊著,「你以為你有錢了就真的什麼都有了。這權,才是天下最貴之物,你有錢都未必買的起。」
「官商,官商,官是天,商是狗屁。你懂不懂,你若是官家,自然能讓別人成就你的商事,你若只是商人,那麼就等著哪一天被別人把你的財富統統奪走。」
「你無權,沒有人會真正把你看在眼裡的!爹爹一心要讓你做官,就是因為有些事情,看的太多了。難道我還會想害了你不成?」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好了,你不要說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我知道我在做什麼!」顏儒辰對著顏滿吼了聲後,頭也不回的就跑出了大廳。
「你給我回…咳---咳咳……!」顏滿被氣的劇烈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