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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著。青丘谷靜謐非常,就連蟲鳴鳥叫聲也沒有。白選百無聊賴,猜想這個地方既然是修士盟豢養妖獸的所在,必定設下了防止被人發現的禁制。天舟的人看不出異樣,非人協會就不一定了。說話,怎麼就沒個看守呢?
等啊等,她打起了盹。雖說來的路上,她趴在老鬼懷裡睡了一會兒,畢竟這個小身體精力不足。吃方才一嚇,此時她倦意上頭,便尋了處陰涼避陽的地方歪在樹下睡覺。有全天候無休假的皮皮值勤,她不用擔心有什麼東西接近自己而不知。
也不知睡了多久,頰上驀然刺痛,白選倏地睜眼,警覺地東張西望,一下便看見高大的身影正在不遠處顯現。她趕緊起身跑上前去,關心地問老鬼:「你有沒有事?」
老鬼除了臉色有些發白,精神倒旺盛。他搖頭笑道:「我很好。」瞧他這高興勁兒,白選忽然有點嫉妒他懷裡探出個小腦袋的小白狐,還蒙著眼睛呢,東嗅嗅西聞聞的。
「為什麼要蒙著它的眼?」說著話,白選伸手去解布條。卻被老鬼側身避過去,她不解地抬頭看著他。
老鬼遲疑了片刻,終究解釋道:「解開布條以後,被它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會成為它的主人。」忽然有些不自在,他垂下眼瞼,假裝整理微亂的衣襟,避過白選會說話的眼睛。
白選的手慢慢放下,停滯了數秒才輕輕地「嗯」了一聲。君子不奪人所愛,顯然老鬼沒有把小白狐給自己的意思,她可不好去爭,更不會仗著這個小身體的幼小去幹放潑耍賴幼稚的事兒。
老鬼看了看天色,坐倒在地,指著身旁對白選說:「休息一會兒。」瞟了眼孩子鬱鬱不樂的表情,他暗歎息。
「好。」白選應了一聲,坐在老鬼身邊,低頭去看自己的細胳膊細腿,裝作揉開青腫的部位,不去瞧老鬼。
「白狐是九尾青狐家族中的異類。與天生嗜血好食腥膻好殺戮的青狐不同,它是善良無害的。自古人類就把它列為天地之間的祥瑞之一,如果它出現,那麼天下就將得到安樂太平。實際上,在上古時期,青狐於青丘國附近肆虐,害人無數。而白狐卻是青狐的天敵,見青狐必殺之!人們得到白狐的庇佑,這才奉之為祥端。」老鬼一口氣說完這段消失已久的典故,看了白選一眼,果然見她抬起頭盯著自己,目光中全是好奇。
「白狐現世,青狐何存?」這是深刻於每隻青狐腦中的傳世警訓。因此,青狐一旦產下白狐,白狐立時便會被負責警衛的青狐殺死。
母狐頻頻以頭撞樹,是因為它已經知道了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即將出世的孩子是族中異類加天敵,而它身為母親的天性又深愛著孩子。這樣劇烈的矛盾衝突才導致它在黎明時分悄悄跑出狐穴,試圖獨自生下孩子,卻又在臨產的時候幹出扼殺腹中胎兒的事情。但小白狐生命力強盛,它在母親腹中就吸取了足夠多的精血營養,母狐的打算落空。
母狐任由老鬼抱走白狐,是因為它知道,在青丘,這隻小白狐只有死路一條。無論白狐長大後有多厲害,它此時還是脆弱的幼崽。與其被殺死或者留在青丘禍害族人,還不如讓人把它帶走。
每隻產下白狐的母狐都會自盡,這是青狐一族自血脈相傳的規距!產下白狐既是母狐的驕傲也是它的恥辱,唯有一死,方能安心。
至於後來出現的那頭青狐,老鬼說,應該就是白狐的父親。它和母狐不同,它就是要殺死族群的天敵,哪怕是自己的孩子。老鬼用大法力逼退了青狐,在最後關頭逃出青丘谷。如果他動作再慢點,也許就會迫使青狐使出同歸於盡的招數,寧肯捨棄自己的性命,也要殺死天敵!
白選聽得目瞪口呆,老鬼懷裡那小傢伙一動不動。它是否也在安靜地聆聽自己的身世?
老鬼語聲低沉地說:「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家族、組織、國家,亂象的起始皆自內部而來。青狐的天敵白狐就是它們的後代,那麼人的天敵又是什麼?」
白選想了想,回答說:「自己。」
老鬼讚賞地摸了摸她的馬尾辮,面龐上重新掛了笑意,小眼睛瞇成一條縫,似頗有感悟地點頭說道:「不錯。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所以,在未來的道路上,無論是貧是富、是甘於低賤還是凌駕於旁人之上,你都要記住,能戰勝你、打倒你的人,始終都只有你自己!真正強大的對手,會先摧毀你的心靈,再滅殺你的肉體。如果遇上這樣的人,你要小心。」
白選默然點頭,知道現在就是老鬼提起的,最後一課。
老鬼接著說:「黑潮紀之前曾經有位偉人說過,一切敵人都是紙老虎。他指的大概是外敵。但是,人內心的慾望、人面對強敵艱險時的畏葸、人處於逆境時的頹廢、處於順境時的驕矜,這些比老虎要可怕得多,它們是足能夠吞噬人的魔頭!所謂心魔,並非只有修士才會遇見,只要是生靈,心裡就一定有魔!戰勝心魔,即使失敗亦是勝利;被心魔打敗,縱然勝利也是失敗!」
白選眨巴眼,覺得老鬼最後幾句話頗有佛家「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味道。
「這些話你現在也許還不懂,在你成長的過程中,你自然能慢慢領悟。」老鬼看著白選的目光極為鄭重,他理了理白選皺巴巴的衣裳,神色慢慢變得溫和,「這兩年,你吃了不少苦頭。但人的一生不可能順風順水,年紀小的時候能經受些磨難,只要有正確的心態去面對,於成長就有益。」
「我知道。我不覺得苦。」白選扯開嘴角,笑起來,「大草原很好,讓人的心胸也會變得很開闊很疏朗。」
老鬼一見她狡黠的神情,就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手指在白狐柔軟皮毛上滑過,他又說道:「不管你願不願意接受,拋棄你的家族畢竟是你的親人。血源關係是世上最為緊密的紐帶,無法割捨。也許有很多迫不得已,才讓你的家人放棄了你。我希望你心裡不要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把事實弄清楚之後再決定面對家族時的態度。」
白選微微笑道:「到時候再說吧。也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究竟來自什麼樣的家庭。」被拋棄的是這個身體的本尊,不是她。所以,她對回家這件事存著可有可無的想法。
一時無言。白選向老鬼蹭了蹭,靠在他身上,試圖在最後時刻多汲取一些溫暖。慈心孤兒院對她有收留、養育之恩,而老鬼教給她保命的本事,足可以說就是她的老師。雖然礙於某種不可言說的複雜情緒,白選從未那麼稱呼過他,但心裡著實把他當作亦師亦友亦是親長一般的存在敬愛著。
此時,天已大亮,青草之上的露珠已消失無蹤。陽光落在相互依偎著的一大一小身體之上,鍍上一層橘紅色的邊。
目送飛鳥滑翔過天際,老鬼緩緩站起身,低下頭看向眼裡已有淚花的小鬼,洒然笑道:「你是個性情豁朗樂觀的孩子,別哭,咱們以後肯定還有相見之時。答應我的事兒,你能不能辦到?」
白選用力點頭,大聲嚷道:「能!」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依依不捨地看著老鬼,揪著他的衣袖說:「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老鬼沉默片刻,嘴角噙著笑意,輕輕地把白選的手指拿開,說道:「我姓梅,梅花的梅。你可以叫我梅叔叔。」他從懷裡掏出一卷紙遞給白選,溫言道,「當初你養傷的地方,你大概已經不記得了。拿著這幅地圖,去那兒等初陽的人。回去的路上要當心,不能匹敵的時候,逃跑不丟臉。另外,」他歎息般說,「你的異能大概不僅僅是速度和力量,要好好利用。在沒有自保之力以前,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總是能找到晶石。」
白選抽抽噎噎,接過那卷軟綿綿的紙抱在懷裡。她吸了吸鼻子,問老鬼:「我能先轉身嗎?」如果要分離,請不要讓我看見你的背影。
老鬼點頭笑道:「好。我看著你走。」
白選猛地撲過去,抱住老鬼的腿,悶悶地說:「我會想你的。你要好好兒的,梅……老鬼!」她低下頭,飛快地跑走。
老鬼失笑,見那個小身影數息間就消失在眼簾,他轉身慢慢離去。忽然聽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站住腳,眼角也有濕意。
怔忡片刻,老鬼深吸一口氣,大踏步地向前走。他自己的孩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受苦,小鬼的哭聲只會讓他的腳步邁得更大更急。
白選趴在草地裡,哭得聲哽氣咽。從她頰上慢慢浮現出一團金光,光圈裡有獸影在原地跳躍奔騰。
皮皮得了諸多晶珠晶石的滋養,不僅獸影變得清晰了許多,金光也大了足有三圈。它環繞著白選的身體飛竄,最後停留在她深埋進草叢的右邊臉頰旁邊,倏地消失不見。
白選哭聲一滯,她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她的右眼視野中出現了淡淡的繽紛光芒。環繞在草木旁邊的是綠光,那頭藏在岩石後面的荒獸腦部有褐光,左眼透過地下輕鬆看見的一塊天然晶石通體散發著奪目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