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貴妃年氏的喪事果然辦得十分風光熱鬧,皇貴妃該有的儀制一絲一毫也沒有刪減,連勉強湊數都不肯。因時間倉促,內務府、禮部與宮中上下忙得人仰馬翻,風急火燎,恨不得多生出兩隻手來。
胤禛將年氏的謚號定為敦肅皇貴妃。並且傳旨輟朝兩日,命大小臣工、王公貝勒們為皇貴妃舉哀,親臨祭奠。
玉容越瞧越不是滋味,默默的在養心殿發呆,思緒卻越來越亂,越想越是沮喪。皇貴妃,輟朝,舉哀,祭奠,她抱膝坐在榻上,下頷托在膝上,無聲的歎息。
皇貴妃,皇貴妃,將來百年之後,皇貴妃與皇后一樣,是有資格陪葬帝王陵寢的。
生不同床死同穴。
他這一生屬於她,百年之後的千秋萬載卻是屬於她們的陪伴在他身旁的,最終是她們,不是她
玉容咬著唇,心頭湧起陣陣淒苦和惘然。腦海中突然閃現出皇后的笑臉。那是冊後大典第二日清晨,皇后身著盛裝儀態萬千前來謝恩,當時,她陪伴在胤禛身側,皇后謝恩之後,優雅起身,眼角不經意掃過她,秀眉微挑,眸中光亮一閃而過,似乎對她笑了一笑。
她此刻才明白那笑的含義,那是志得意滿、不動聲色、且走且看的笑。
原來皇后早就想到了這一層,縱然她現在佔有他那又如何?千秋萬載陪伴在他的身邊,與他一同享受子孫萬代祭祀的不是她,而是她她很快就會被人遺忘,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只有她,世世代代都會被他的子孫銘記她贏的是眼前,她輸的,也不過是眼前
玉容唇邊勾起一抹澀澀的淡笑,她第一次覺得,名分,竟是那般重要
養心殿裡的氣氛突然變得異常的詭異,往日甜蜜溫馨的味道蕩然無存,胤禛與玉容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感慨唏噓,黯然失神,誰也沒有心思理會誰。午間用膳時,雖然坐在一張桌子前,都是各自品嚐著各自的心事,一語不發。
養心殿諸人深以為罕,卻無人敢多言半字。受了他們情緒影響,無不屏息輕動,把個平日裡熱鬧非凡、歡聲笑語不斷的養心殿愣是變成了一座空殿一般鴉雀無聞。
心中煩悶,玉容不覺出了殿,神思惘然,信步慢行,乍一抬頭,竟到了延熹宮外。想到玉珊,她的心底湧過一陣溫暖,微微苦笑:原來潛意識裡,只有她才是她最親的人平日裡或許不覺,當她有了煩惱委屈,潛藏的意識卻把她引來了這裡
玉珊正在殿中小憩,見玉容輕輕進來,週身帶著失魂落魄的神氣,心裡立刻雪亮。她忙笑著上前扶著她的胳膊往裡請,笑道:「好些日子沒見著姑姑了」
玉容輕輕一歎,笑道:「是啊,平日裡總惦記著要來看你,又總是忘了」
玉珊親自奉過茶來,屏退下人,坐在一側,抿嘴輕輕笑道:「小姐不要這麼說,我知道您平日裡忙。您並沒有忘記我啊,不然平日裡也不會源源不斷的叫人送各種吃的穿的玩的過來了」
玉容瞟了她一眼,不覺自嘲一歎,微微搖頭輕笑道:「你明明知道,我叫人源源不斷送東西過來多半是為了弘歷,唉,你這傻丫頭,這你也記我的情,可叫我說什麼好」
玉珊只是溫柔的笑了笑,並不答話。
說到弘歷,玉容忍不住又傷感起來,不覺便想,假如弘歷還是她的兒子,是不是一切就會不一樣了?那麼如今,她是不是可能是皇貴妃,或者皇后?那又該是怎樣的光景
怔怔的想著,她忍不住流下了淚,耳畔隱隱傳來鼓樂吹打和哀哀的哭聲、唱念**聲,那是長春宮在為仙逝的皇貴妃做法事。玉容心中更痛,思緒飄飄渺渺,浮在半空,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停留的地方。
玉珊慌了神,忙掏出手絹替她拭淚,急急道:「小姐,主子別哭了,別哭了皇貴妃儀制本來如此啊,皇上也不過是按規矩辦事罷了,皇上心裡始終只有小姐一個的」
玉容聽了這話,只覺「皇貴妃儀制」幾個字尤為刺耳,心底壓抑的委屈沖湧出來,更加嗚嗚咽咽哭個不住,越哭越傷心。玉珊沒料到會變成這樣,愣愣的怔住了,呆呆立在一旁,手中捏著帕子,數次欲言又止,只是輕輕叫著「小姐……」
胤禛雖然下旨輟朝,但日常政務仍免不了要處理。偏這一日事情還不少,是關於中俄邊境的一些事,他與允祥、隆科多、張廷玉等在乾清宮商量對策,連用晚膳也沒空回養心殿,只讓御膳房送了些點心,幾個人匆匆吃了,繼續探討,直至月上中天,才大致定了下來,各自疲憊散去。
回養心殿前,胤禛又順道去了長春宮一趟,在年皇貴妃靈前上了三炷香,灑酒祭奠一回,方感慨著回宮。
燈前獨坐,身影蕭蕭,窗外月華如水,流瀉一地清光。胤禛心底依舊悵然,發了一回呆,突然才感覺到異樣的安靜,怔了一怔,徒然驚覺,忙道:「容兒呢?怎麼不見她?」
雲兒一愣,心下也有些著慌,結結巴巴道:「容,容姑姑不是和皇上在一起嗎?下午皇上出去後,容姑姑也跟著去了……」
「她下午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胤禛睜大了眼,臉色一變,沉聲喝道:「你們是做什麼的怎麼不早報」胤禛頓時心急如焚,突然感到沒底的、深深的恐慌,。
雲兒不敢分辨,忙道:「皇上息怒,奴婢,奴婢這就去找」
「都去,快去找」胤禛氣急敗壞。
雲兒連連答應,急急退了出去,正要命養心殿上下諸人都分頭去找,胤禛卻突然叫住了她,稍一沉思,道:「不必找了,去延熹宮」說著也不等人伺候,自己戴上小帽,披上披風,一甩袍子急急出門,雲兒、蘇培盛等各自忙忙打起燈籠跟上。
胤禛所料不錯,玉容一直呆在延熹宮。她哭了好半響,與玉珊傾訴心事,心情稍轉,滿腔心事卻依然不能釋懷。晚間用膳時定要喝酒,玉珊拗不過她,只好叫人取來一壺桂花陳釀,小心陪著。玉容越喝越罷不了手,要了一壺又一壺,任憑玉珊怎麼也勸阻不了,只得依了。她酒量雖然不小,只是一則喝的急,二則酒入愁腸,一頓飯下來,醉得意識不省,一步也挪不動。玉珊本要叫人送她回養心殿,誰知她雖然醉是醉了,別的都稀里糊塗,偏偏記得這個,口內只是不肯,說什麼也不肯回去,定要在延熹宮歇息。
玉珊無可奈何,只好依從,命人打了水來,親自替她擦臉,卸妝,更衣,恰才服侍她躺下,正要叫人去養心殿知會一聲,不想胤禛便帶著人到了。
胤禛一進殿,便聞到好大一股酒味,他皺皺眉,心中卻是一鬆。他知道她定是在這了,因為玉珊極少飲酒,即便偶爾小酌,也不會留下這麼大一股子酒味。
「容兒呢,她是在這麼?」胤禛掃視一眼請安的眾人,向玉珊問道。
玉珊福了福身,垂眸輕道:「是,容姑姑喝多了,這會在妾身寢殿歇下了,皇上不必擔心。」
「她在這歇下了?你怎麼不叫人過去說一聲」胤禛忍不住皺眉。
玉珊心道還不是你惹出來的,偏又賴到我的頭上?口內卻輕聲細語恭恭敬敬道:「皇上恕罪妾身正要叫人去養心殿,恰好皇上就來了妾身,妾身這就叫人扶容姑姑起來。」
胤禛擺擺手,道:「罷了朕去瞧瞧吧」
「是,皇上」玉珊躬身垂手側身引路,親自揭起帳幔,陪胤禛進去。
剛進寢殿,又是好大的酒味竄入鼻端,胤禛的眉擰得更深,道:「怎麼就醉成這樣了」說著上前坐在床沿,口內輕輕喚著「容兒」將她攬起靠坐在自己懷中。
玉容醉軟得如一灘泥,才剛剛躺下歇息又被人打擾,十分不滿,閉著眼滿嘴囈語嘟囔著,雙手胡亂揮舞,差點把胤禛的臉也抓傷了。胤禛狼狽的躲開,哭笑不得道:「容兒,容兒,醒醒,朕帶你回去」
玉容嘴裡含含糊糊不知念叨著什麼,也不知聽沒聽見他的話。不過被他一動,一折騰,酒卻湧了上來,突然「哇」的一聲大吐特吐,胤禛躲閃不及亦不好躲閃,衣袍上頓時沾滿污物。玉容一吐之後,好受了些,腦中也多了幾絲清明,睜開眼定定的瞅著他。只不過那清明也只有幾秒,隨即癡癡一笑,又閉上了眼沉沉睡去,絲毫不理會一身狼狽的胤禛。
胤禛不得不放她躺下,沉著臉扭頭向玉珊道:「你怎麼搞的?讓她喝了這麼多?」
早有宮女上來收拾,玉珊拿了乾淨衣裳和毛巾上來,一邊親自替胤禛擦拭收拾,更換外袍,一邊忍不住委屈輕輕道:「容姑姑要喝,奴婢怎麼勸也勸不住啊……」
胤禛知道她說的不錯,只得無語,道:「叫人傳御輦過來,朕帶她出去。」
「是,奴婢這就去」玉珊福了一福,自去吩咐蘇培盛。返回來時,卻大是尷尬,站在寢殿門檻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聽玉容又哭又鬧,靠在胤禛懷裡胡亂搖著頭,含含糊糊嚷嚷著:「不去不去哪也不去我,我要小山陪著我,小山,小山對我好,只有她……真對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