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話彷彿電掣雷擊,毫不留情的重重擊在年貴妃心上,摧毀了她心底僅存的一滴滴希望。他說得那麼清楚透徹,她甚至連幻想的資格都沒有了他生生世世都要陪著他心愛的容兒,那麼她呢?她的情她的愛算什麼?她為了他情願放棄一切,忍辱吞聲,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這都不能打動他……
積攢已久的委屈和悲憤鋪天蓋地的從心底翻捲出來,一浪高過一浪湧上她的心頭,年貴妃再也忍不住,雙肩劇烈抖動,放聲大哭起來,悲悲慼戚,帶著絕望和無限的傷感。胤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猶豫一會,終於伸出手輕輕替她拭了拭淚,輕輕歎道:「佳儀,你這是何苦呢,這一世,朕已經誤了你了,朕不願意——唉你別想太多了,你,你好好歇著吧」胤禛心中大是不忍,一時心亂如麻,說不出的傷感和沉重。她的深情令他感動而震撼,可是他卻不能給以任何的回應,他只有逃離,以免去那相對難堪的尷尬。
誰知年貴妃卻一把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把將起而未及的他拉住了,滿臉是淚癡癡急道:「不,皇上,不要走再陪陪臣妾,好不好?皇上」
她哀哀欲絕的聲音聽在胤禛耳中又是一陣刺痛,胤禛咬咬牙,狠心道:「你不宜勞神,該當好生靜養,朕,朕改日再來看你」
「不,沒有改日了皇上您該最清楚不過,妾身活不了幾天了」年貴妃含淚哽咽道。
胤禛的心猛的一跳,扭頭輕輕道:「不要胡說你,你還年輕,不要說這樣的喪氣話」
「皇上,」年貴妃的情緒突然變得十分平靜,如退了潮的沙灘,她抬眸輕輕一笑,靜靜道:「這麼多年來妾身一直服食著含有蝕心粉的慢性毒藥,仔細算算,已該是毒發身亡的時候了,皇上,不是嗎……」
胤禛心內一空,某根神經「吧嗒」一下斷了,他臉色愕然大變,身不由己趨趔一步,道:「你,你怎麼知道……」
年貴妃苦苦一笑,輕輕道:「皇上可聽過久病成醫這句話?妾身打小身子骨弱,看過無數大夫,吃過無數藥,對於醫藥一道也略懂一些。妾身,妾身一開始就知道了,這,這也算不了什麼……」
胤禛臉上抽了抽,又羞又愧,神情陰晴不定。沉默半響,他終於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為何還要服食。你——」
年貴妃淡淡道:「妾身說過,妾身心甘情願為皇上做任何事。既然這是皇上的意思,妾身就是死也毫無怨言。」
胤禛心內驀然大痛,渾身的血液「唰」的一下直衝腦門,一瞬間,腦中意識一片空白,只是迴響著她那淡淡的語氣說出的重如千斤的話。他的眼眶濕潤了,鼻腔中湧起陣陣強烈的刺激感,他五內翻騰如炙,身子
卻似麻木了一般,一動也動不了。他望著她的目光充滿著憐憫、感動、內疚、痛苦、懊悔……,這輩子,他注定要辜負她了
他想要俯身將她擁入懷中,又下意識的滯住了身形,半揚起的手終於慢慢垂了下去。他對不起她,他是害她的兇手,他有何資格、有何顏面再碰她、抱她?他蒼白著臉,最終卻只沉沉歎息一聲,黯然道:「佳儀,你,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年貴妃怔怔的望著他,眼中欲燃的火焰又漸漸暗淡了下去,歸於無聲的沉寂。她終於是死了心了回首半生,突然覺得自己好傻、好荒唐
不是她不夠好,而是他們之間沒有緣分,可憐她直至此刻才幡然醒悟、參透此生情緣,她是該感激上蒼還是該痛恨造化弄人?
年貴妃數年鬱鬱寡歡之心結悄然打開,心下豁然大亮,腦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她柔柔的瞧著這個自己傾盡所有癡愛著的男人,不著痕跡的痛楚輕輕劃過心尖,她強迫自己扭轉心思,努力穩住呼吸,幽幽道:「皇上,我的二哥他,」她稍稍停頓,瞟見胤禛微皺的眉,立刻急急往下道:「他對不起皇上如果將來他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妾身不敢求皇上置國法於不顧饒恕他,妾身只求皇上,求皇上饒了——年家其他人」年貴妃說著又大口大口的喘了起來,殷殷的目光眼巴巴望著胤禛。
胤禛低低歎了一聲,輕輕點頭,緩緩道:「你放心,朕不是濫殺無辜的人。別說年家其他人,就是你二哥年羹堯,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再鬧事,朕也不會難為他」
年貴妃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她強撐著身子起了半身,就著床沿向胤禛肅然叩首,低聲道:「妾身謝皇上恩典」胤禛忙上前扶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輕輕道:「不必如此多禮,快躺下歇一歇」
年貴妃心中酸澀,卻勉強一笑,泛著水霧的眼眸轉了轉,輕輕吐氣道:「皇上,您請回吧您好好保重,妾身,妾身不送了」說著忙扭頭向內,閉著眼眸,死死咬牙忍住帶著嗚咽的呼吸。
胤禛怔怔的,心中莫名升騰起生離死別的傷感。他以為他不愛她便可以做到坦然,原來卻也不能。他的心底分明有幾分不捨
「你自己,也保重」胤禛緊緊捏了捏她的手,隨即一鬆,扭頭大步走了出去。囔囔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異常清晰的響在年貴妃的心上,終於也漸漸遠去了
「傳朕旨意,年貴妃即刻升為皇貴妃,一切儀制按皇貴妃規格」
胤禛的旨意透過重重帷幕傳入年貴妃耳內,淚,無聲的從她臉頰滑落。皇貴妃,地位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這是無數女子夢寐以求的尊貴地位,卻從來便不是她想要的
出了長春宮,胤禛掏出西洋懷表,正
是下午…多時刻,七月底的陽光正是燦爛明亮,地上白亮亮的一片,暑氣撲面襲裹而來。胤禛微微仰頭望了望那萬里無雲的高遠長空,長長舒了口氣,不由轉過頭,怔怔的望著長春宮那朱紅的大門出神。回想方纔那一會,猶如夢中。他輕輕歎了口氣,終於登上了御輦,在司儀太監悠長柔亮的「皇—上—起—駕—」聲中緩緩離去。心,卻是異常的沉重。
回到養心殿,胤禛迫不及待將玉容緊緊摟在懷中,他的下頷埋在她的肩頭,挨蹭著她的臉,在她耳畔親著吻著,口中喃喃囈語低喚著「容兒,容兒,你是朕的容兒,朕的容兒……」許久,他的動作停了下來,彷彿僵住了似的只是抱著她,低而長的歎了口氣,帶著無限的傷感。
玉容已是忐忑不安等了他半天,見他這副模樣回來心底沒來由一陣失落。雖然她早料到他會傷感、會難過,她依然做不到不介意。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小心眼的小女人罷了玉容自嘲聳聳肩,笑了笑。
「皇上,年貴妃她,她怎樣了?」玉容終於輕輕開口,打破了沉默。
胤禛黯然的雙眸瞟了她一眼,苦苦一笑,終於放開了她,背著手踱了幾步,臨窗站定,悠悠歎道:「還能怎樣,不過挨日子罷了唉,是朕辜負了她,朕,對不起她」
玉容身子一顫,心頭沒來由一黯,嘴角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默然不語。
他的背影看上去孤寂而落寞,他是在失魂落魄麼?他在為了別人失魂落魄,在她的面前
胤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渾然不覺身後愛人的異樣,呆立半響,突然抬腳往西暖閣走,口內喚著蘇培盛,道:「筆墨伺候,朕要擬旨」
玉容心中更加低沉,發了一會呆,神使鬼差的跟了過去,默默坐在一旁榻上,支著下巴失神的望著他。
只見胤禛一臉沉重,時而黯然凝思,時而垂眸輕歎,時而握著筆望著空無一物的前方發呆。就這麼想一陣,寫一陣,寫了又改,改了又塗,足有一個時辰方擬好了旨意。他彷彿舒了口氣,輕輕擱下筆,小心翼翼拿起那寫滿了字的明黃箋,瀏覽一遍,吹了吹未干的墨跡,向一旁的蘇培盛道:「馬上送到禮部,命他們立刻謄寫了下發各部,昭告天下」
恰好小順子來稟:怡親王、廉親王、張廷玉、鄂倫泰、隆科多在乾清宮南書房侯旨。胤禛這才想起是昨天自己讓他們來的,不由得一撫額頭,輕輕嚇了一聲,道:「擺駕乾清宮」說著抬腳下炕,急急去了。
玉容也不言語,靜靜的瞧著他去了,心中卻越發煩悶抑鬱。她的目光落在方纔他坐的炕上,炕上小几猶擺放著他用過的文房四寶。玉容忍不住過去,輕輕拿起放在幾上他塗改過的草稿,
展眼細細看去,他那遒勁圓潤的字體赫赫映入眼簾,一字一字敲擊在她的心上,那上邊寫的是:「貴妃年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朕在藩邸時,事朕克盡敬誠,在皇后前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朕即位後,貴妃於皇考、皇妣大事悉皆力疾盡禮,實能贊襄內政。妃素病,四年以來朕辦理機務,宵旰不遑,未及留心商確診治,以致耽延。目今漸次沉重,朕心深為軫念。貴妃著封為皇貴妃,倘事出,一切禮儀俱照皇貴妃行。特諭。」
玉容眼前一片眩暈,「唰」的一下渾身頓時泛起層層戰慄的涼意,一直涼到心尖,瞬間凝固了意識,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臉白得可怖,輕輕一笑,身子一軟身不由己扶著炕沿偏身坐下。他的字一個一個在她眼前跳動,她彷彿聽到他的聲音是如何含著濃濃的眷戀不捨在誇著他的年貴妃,不,是皇貴妃了
心底的哀傷如水墨畫中點染的墨暈,一點一點的擴散,瞬間滿滿充溢在她的胸腔。她再也忍不住,俯身趴在炕几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委屈、失落、意外、傷心、失望……她的手緊緊按在胸口,彷彿要抑制那鑽心的刺痛。他的心裡並不如他口裡所說那樣,他終究是富有三宮六院的皇帝,他的心終究不能全給了她,哪怕她為他捨棄了一切,哪怕她早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給了他,而她注定,要和別人分享……
玉容越想越灰心喪意,她的手緊緊捏握成拳,抵在心間,喃喃道:「我,我真是傻,太傻了……
年貴妃沒能熬過這一天,就在當日,在夜闌人靜,萬籟無聲的半夜裡,她躺在長春宮闊大的床榻上,無聲無息的停止了呼吸,靜靜的走完了這一生。
因她重疾纏身,晚間睡覺向來不安穩,不等天亮,守夜的鵑兒便發覺了異樣,一探鼻息,早已冰涼。鵑兒頓時放聲大哭起來,長春宮上下奴才俱被驚醒,也不由得隨著伏地大哭。哭聲透過宮殿層簷,迴盪在皇宮上空,在漆黑寂靜的深夜格外刺心淒慘,驚醒無數夢中人。
消息傳到養心殿,胤禛的心悚然一沉,立刻披衣起身,道:「什麼時候的事?」
雲兒忙回道:「據長春宮來人說,是鵑兒丑時發現的,當時已經,已經嚥氣了……」
胤禛呆著臉僵直了身子愣了半響,皺皺眉道:「更衣」
雲兒嚇了一跳,忙跪下道:「皇上,使不得大半夜的,恐怕不好……」
胤禛濃眉一揚,終於嚥下要說的話,沉吟道:「罷了,馬上去儲秀宮傳旨,命皇后親自辦理皇貴妃後事,告訴皇后,務必要辦得風風光光,唉」
胤禛再無睡意,背著手慢慢踱出了寢殿,站在黑魆魆的四方天井中,默默抬頭望向那幽深夜空。天邊
斜斜猶掛著一彎淡淡的淺月,暗淡無光,冷清清,孤寂寂,一如他此刻的心情。風吹過,暗黑的樹影簌簌搖動,瞬間又歸於沉寂,無聲無息,就像她一樣,風動之後,再無蹤影可尋。他的心驟然一酸,眼中禁不住墮下淚來,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