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堯耍足了派頭終於收手了,眾人推盞論杯、觥籌交錯、你來我往,一時間郎闊的大殿中倒也一派其樂融融。侍宴的漂亮宮女婀娜多姿,像一隻隻靈巧的蝴蝶穿梭往來,端上來一盤盤美味佳餚,斟上一盞盞美酒佳釀。
不巧,一位小宮女在給年大將軍桌前上菜時,不知怎的一個不小心竟把一盤油淋淋的紅燒鱖魚扣到了年大將軍的懷中。年羹堯驚叫一聲,淋淋灑灑的醬色汁水瞬間浸濕了他整個襟懷,那靛青滾邊的一品大員官服算是毀了
小宮女嚇得呆了,半張著嘴臉上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僵著身子、紮著兩隻手不知往哪裡放。喧樂的大殿中立刻鴉雀無聲,眾人情不自禁都望向年羹堯,個別伶俐的已隱隱嗅到什麼意思。
年羹堯正志得意滿、左右逢源高聲談笑,這一突如其來的一潑彷彿一盆涼水,將他的好興致滅去大半,真是要多掃興有多掃興。他不由大怒,橫眉冷豎正要喝罵,胤禛卻早他一步酒樽一頓,沉著臉喝道:「大膽奴婢毛手毛腳,當的什麼差來人哪,拖下去打四十大板,遣往辛者庫為奴」
於是,殿外立刻進來兩名帶刀侍衛,將那傻呆呆喪魂失魄猶未回過神來的小宮女拖了出去。直到被拖出了殿,她才嚇得大哭起來,那絕望而恐懼的哭聲若隱若現傳入殿內,令人沒來由感到同情,情不自禁的望著年羹堯,年羹堯臉上一片漠然,絲毫不以為意。張延玉等人交換眼神,忍不住皺了皺眉,侍宴的宮女雖然身份低賤,卻是皇上的人,縱然疏忽失手,受皇上責罰,年羹堯也該出言求情,這才是為臣之道。如今他老神在在,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實在是大大的不敬
俗話說,打狗還需看主人呢
年羹堯此舉等於連皇上的面子也不顧了
胤禛既然已經安了心要忍一時之怒,自然不會和他計較,反而扭頭向蘇培盛斥道:「你這個總管首領太監怎麼當的?這樣不長眼的奴才竟也派上來當差?」又向年羹堯笑道:「亮工,你怎樣?不妨事吧?」
蘇培盛躬身賠罪不已,年羹堯亦無話可說,只得勉強說了句「謝皇上垂詢,微臣不妨事」只不過這話他說得確實非常勉強,無論是誰一聽便聽得出來
冷不防玉容躬身向胤禛奏道:「皇上,殿後有乾淨衣物,不如奴才拿一件出來給大將軍替換可否?」
玉容此言一出,殿中諸臣反應各異,齊刷刷的目光立刻轉到了她的身上。
允祥、允祀、張延玉等認識玉容的都忍不住心頭一緊,滿腹狐疑,雖然不知就裡,卻也猜得出這個皇上寵幸的姑姑八成是要耍花樣了,下意識的竟有些同情年羹堯。其他大臣則是滿頭霧水、莫名其妙,暗暗納罕怎的一個小
太監竟敢當著皇上的面如此巴結年大將軍,難道,這裡頭有皇上的意思?如果真是皇上的意思,那麼會是什麼意思呢?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年羹堯本人呢?眼中一亮,身子情不自禁挺了挺,暗自得意:連皇上身邊的太監都懂得巴結他,可見他年大將軍的威名那是無處不在了
年羹堯並不推辭,依然雲淡風輕、渾然未聞的模樣,等著胤禛表態。諸臣更氣:姓年的這算什麼?當真等著皇上叫人拿衣裳給他換嗎?真是豈有此理
如果是別人敢在這等場合說出這等話,胤禛絕不會大度到輕饒了他的地步,可這人是玉容,胤禛便半推半就的配合下去了於是,胤禛稍一沉思便點點頭:「這樣也好,去找件乾淨衣裳給年大人換上罷」
「微臣謝皇上體恤」年羹堯這才連忙起身,跪到殿前,完全忽視一片低低的、輕微的訝然抽氣聲。
「庶奴才遵旨」玉容響亮答應著,迅速退往殿後去拿已經準備好的衣裳。允祥聽了她那帶著點興奮的聲調,忍不住瞟了一眼,眼角順帶轉向年羹堯,投以同情一瞥。目光落在他那沾著一大片油淋淋污漬的簇新官服上,配上他那滿臉肅穆的表情,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低頭忍笑。
少頃,玉容手捧紅漆雕花托盤款款而出,托盤上墊著明黃綢墊,上呈著一件淺棕嵌銀絲線的華麗寧綢長袍,疊得整整齊齊,泛著極有質感的絲綢光澤,一看就是上造御製品。
玉容來至年羹堯跟前,稍一屈膝,從容道:「大將軍,請吧」
年羹堯見胤禛點了點頭,便站起身。玉容身後兩位垂手肅立的小太監立刻上前替他把髒了的官炮脫了下來,退了下去,年羹堯只得自己伸手從托盤中拿了衣裳往身上穿。
大殿中靜悄悄的,人人眼珠子一眨不眨盯著年羹堯,有的人臉色十分難看,更多人臉上是忿忿不平之色,已經在打腹稿準備參他了
衣裳剛披上身,才籠了一邊袖子,年羹堯的動作突然一僵,眼風瞟向坦然自若、絲毫未覺不妥正望向他的玉容,然後繼續穿衣的動作。
不一會,動作又是一滯,情不自禁又望向玉容,玉容依然絲毫未覺有什麼不妥,雲淡風輕、嘴角禽笑、十分和善的回望著他。
「嗤嗤」殿中悄悄響起竊笑,眾人這回算是看明白了:這件袍子雖然精緻華貴,可惜小了尺寸,年羹堯想要穿上很有難度
年羹堯十分尷尬,已亦有點惱羞成怒,忍不住朝玉容狠狠瞪了過去,對上她那殷殷期盼的神情、和藹可親的笑容,他又有一剎那的失神,不肯、不能相信她是有意作弄自己。
在眾人饒有興致的、看戲的愉悅目光中,年羹堯終於放棄了穿下這件象徵帝王恩寵的華麗衣袍,勉強向胤
禛拱手陪笑道:「皇上,微臣……這衣服……這衣服太小了,微臣,微臣穿不下……」
大殿中又成功響起了一陣輕笑。
笑聲未絕,玉容卻用不高不低卻清清楚楚的聲音悠悠笑盈盈道:「是衣裳太小,還是年大將軍您的拳(權)太大了?」
此言一出,眾人心中皆是一震,目光灼然一亮,面色大變,擺直身子正襟危坐,滿臉肅穆聳然。無人心頭不暗暗回味咀嚼玉容這句話,再遲鈍的人也隱隱察覺了一絲絲異樣的情愫。
誰也沒料到,事情急轉直下,會出現如此戲劇性的變化讓人暢快得一時半刻回不過神來
年羹堯更是一愣,張口結舌無以應答,呆了半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此刻,他才明白這位「公公」根本沒有半分半毫要巴結他的意思。
胤禛心頭大為暢快,暗暗好笑,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悄悄給允祥使了個眼色。
允祥會意,手握成拳擋在唇邊咳了咳掩飾那難耐的笑意,和善溫煦的目光掃過大殿,最後在年羹堯和玉容身上來回轉了轉,似無意般握著自己的拳頭比了比,爽朗輕鬆的大笑道:「年將軍的拳頭當然夠大,不然怎麼能打敗敵軍、為我大清建功立業呢小公公,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玉容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一拍腦門,陪笑道:「果然是奴才疏忽了年大人,委屈您了,奴才給您賠不是」他嘴裡說著「賠不是」就彷彿熟人打招呼說「你好」、或者「吃了沒」一樣隨意,看不出半分賠不是的誠意,跟著不等年羹堯答話,忙又接著笑道:「年大人,勞駕您稍後,奴才這就慢慢給您挑一件合適的去包您滿意」
年羹堯一聽他說「慢慢」挑去,不由又氣又急:難道他堂堂一個凱旋而歸的大將軍在慶功宴上要穿著中衣等人「慢慢」去挑合適的衣裳嗎?然而人家說的也挑不出錯,「慢慢」挑那是為了保證質量,他也不能怪罪人家。只不過他根本不信,他會當真給他挑來,這才是最要緊的。
「不必了」年羹堯當機立斷,立刻拒絕,隨即轉向胤禛,強忍著狼狽雙膝跪下磕了個頭,恭聲道:「微臣何德何能,敢受皇上如此厚賞,還請,還請皇上收回成命,賜還奴才的衣袍罷」
「這個……」胤禛沉吟一下,遲疑道:「恐怕不好吧,有道是君無戲言……」
「皇上」年羹堯急了,忙道:「臣萬死不敢受,求皇上成全」
諸臣心中無不大樂,暗暗拍手稱快,幸災樂禍的想:這會知道說不敢受了?早幹嘛去了?活該真是報應
胤禛勉為其難點了點頭,向身旁的李德全瞟了一眼:「去把年大人的衣裳取來」
不一會,李德全親自捧了托盤進來了,面上的神情有些難看。眾人都知又
有事故,紛紛伸長了脖子,雙目圓睜,側耳傾聽。
果然,當年羹堯正鬆了口氣,伸手去抓自己衣裳時,身子一顫,脫口道:「怎麼、怎麼是濕的?」
殿中又響起一陣竊笑。
玉容故作懊惱,十分無辜委屈道:「大將軍,實在對不住了都是奴才心急,叫人把大將軍的衣裳洗了,誰知道……」
年羹堯氣得眼前一陣發黑,胸腔中怒氣縈繞越來越盛,幾乎要破胸而出了這些年來,他年大將軍還從未受過此等戲弄偏偏,句句都是對方有理,偏偏,對方又是宮裡的人這一遭,他也只好認栽了
「既是公公一片好心,不妨事」年羹堯幾乎是咬牙切齒咬出這幾個字,板著臉,眼都不帶眨一眨迅速穿上自己那身濕漉漉的衣裳,昂首信步重新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