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過了四天便是十一月十五,照例,初一、十五阿哥們是該歇在嫡福晉屋裡的。胤禛與那拉氏相處十幾度春秋,二人之間夫妻情分早已轉化為割捨不斷的親情,也不太講究這些規矩。玉容沒來時,胤禛多數時間是獨自歇在書房,只不過在初一、十五這兩天晚上,必定會到瑞福堂坐坐,與那拉氏說說話,偶爾也留宿於此。如今他雖寵著玉容,但初一、十五依然會到瑞福堂陪那拉氏聊上幾句。那拉氏冥思苦想了幾日,心頭總算有了些把握,暗暗盤算著,就等著十五這個日子了。
天才剛剛黑,胤禛如往常一般準時踏入瑞福堂,那拉氏知道他是從忘月居過來,不知為何,今日心中的不快尤其的尖銳,尖銳得幾乎要溢胸而出。她忙垂眸掩飾心底的情感,和順的笑著起身讓座,親手奉上茶。
胤禛輕輕用蓋子撥弄著茶碗中的浮沫,隨口道:「你也坐吧!最近府上沒什麼要緊事吧?」
「一切都好!」那拉氏端莊溫和笑道:「京郊幾處莊子的帳都核對好了,門下人送的冰敬碳敬也都收拾清楚做了帳,年下採辦也差不多備齊了,還有年間各宮各府該送的禮也都一份份準備著了,妾身正準備這兩日把總賬冊和禮單給爺過目呢!哦對了,武妹妹的祖父前幾日七十大壽,妾身差人特地送了一份厚禮,畢竟人生七十古來稀麼,咱們也算借點壽氣喜氣,圖個吉利不是!」
胤禛一笑,道:「這些事你拿主意就是了!你辦事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都是妾身份內之事,爺這麼說,妾身怎麼敢當!」那拉氏心中頓時感動不已,差點眼眶都紅了,有胤禛這句話,她便覺做什麼都值了!有的時候,女人的要求就是如此這般的微末微小,彷彿一粒塵埃。
忽然想起自己盤算的「正事」,那拉氏以帕掩口一笑,似隨意般向胤禛順口笑道:「前幾日妾身聽說了件有趣的事,不知王爺想不想聽一聽?」
「哦?說來聽聽!」胤禛極少見那拉氏如此具有八卦精神,不由好奇,微瞇了瞇眼,順手將茶碗放在几上。
那拉氏理了理鬢邊碎發,微笑道:「這還是前幾日聽十四弟妹說的呢!爺您想想,八爺從前為了娶八福晉花了多少心思,前兩年又為了她不肯娶妾,連皇阿瑪都得罪了,原本以為是個情種,沒想到啊,也會有變心的一日!唉,這天下的事,還真是——」說著微微歎息,端起茶碗輕輕飲茶。
「這是怎麼說?」胤禛一愣,果然起了好奇之心。
「八爺看上了一位待選秀女!」那拉氏抿嘴笑笑,身子動了動,接著道:「爺可知道八爺看上的是哪家姑娘?正是年羹堯的妹子年佳儀!而且八福晉似乎也十分喜歡她,這些日子沒少來往送東西呢!」
胤禛身子一動,臉色微變,很快恢復正常,淡淡笑道:「是麼?有這種事?」
「是啊!十四弟妹說的時候,妾身本還不信。畢竟麼,年佳儀雖然美貌,可也不見得越過了八弟妹去,而且八爺也從未見過她,怎麼就一門心思的要娶她呢?聽說為這事,九爺十爺還特意找過年羹堯呢!還是後來十四弟妹說,年佳儀那日去佛香寺拜佛,寺裡的師傅說她將來必定大富大貴、多子多福,恰好八弟妹也在,正是看中了她這『多子多福』,所以才叫八爺娶她!八爺膝下就一個弘旺,這也難怪了!」四福晉娓娓道來,不疾不徐,說得輕描淡舉。
反而胤禛聽得十分專注,雖然他的臉上毫無表情,但是憑著相處多年的經驗,那拉氏知道,他是聽進去了。於是,她決定就此打住,不然,言多必失,萬一透露了一絲半點自己的私心密意,豈不是自毀在他心目中恭儉賢良淑德的形象。那拉氏輕輕抿了一口茶,笑道:「爺您說說,這事有不有趣?前兩年皇阿瑪還斥責八弟妹是大清第一妒婦呢,沒想到她竟是這麼大度的人!」
「果然是有點意思!只是,打主意竟打到爺的門下來了!」胤禛說著起身,道:「你歇著吧,爺先走了!」剛出門忽又站住,扭頭道:「這事,以後別再提,也別亂打聽!」
出了瑞福堂,胤禛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忘月居,而是慢慢踱步進了書房。一個人關在書房裡,時而臨窗凝思,時而徘徊踱步,最後坐在書桌前發愣,禁不住閉目往太師椅後一靠,揉著太陽穴,低低輕歎一聲。
倒不是全因福晉的話,但確確實實是為了年家。
恰好今日,胤祥有意無意跟他說,前幾天看見他倚為心腹的年羹堯跟老九老十在呈祥居一塊喝酒,有說有笑的,樣子似乎十分熟稔親密。
胤禛霍然睜開雙目,一拳砸在紅木硬桌上,冷冷哼了一聲,擰著眉頭,臉色陰沉沉的。「年羹堯這個混賬王八羔子!是不是連自個姓什麼都忘了!」他忽的起身,大步往望桐軒去。
望桐軒中,烏思道正歪躺在大椅子裡,雙腿伸著隨意搭在腳踏上,手裡捧著一卷書,面前是燒得旺旺的銅火爐,烘得屋子裡暖融融的。見到胤禛進來,他忙起身笑著招呼讓座。
胤禛一邊坐下一邊擺手道:「先生坐著吧,早說過您腿腳不便,不必多禮!」
烏思道笑了笑,坐直身子,隨手往火爐中加了幾塊碳,頓時火花畢剝,發出輕微的響聲。一時小僕送上茶來,胤禛接在手裡撥弄著,眼睛卻望著火紅的炭火出神,屋子裡靜悄悄的,兩人都不說話。
「四爺有心事?」烏思道打破了僵局。
胤禛一怔,低低歎了一聲,將茶碗往旁邊一放,道:「還不都是年羹堯那個喂不熟的白眼狼!」說著將年羹堯與八爺一黨走得很近,八爺又打算娶年佳儀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烏思道搓著手呵呵一笑,無比輕鬆笑道:「這有何難?王爺娶了年小姐不就斷了年羹堯的想法了嗎?年家是王爺的包衣奴才,照規矩,只要王爺想娶年小姐,根本輪不到八爺!」
「可是——」胤禛啞口無言,有些雞同鴨講的感覺,烏思道的話聽起來簡單而且有道理,可是,卻沒有撓到他的癢處!玉容不知怎的,對年佳儀忌憚反感得不得了,前幾日自己好不容易才哄得她放了心,轉眼又跟胤祀爭著搶著要娶年佳儀,玉容指不定怎麼傷心呢!她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烈性子,他想想都頭疼!
烏思道如何不明瞭他的心思?悄悄瞥了瞥他糾結的表情,不覺暗歎: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果真不假!四爺何等冷靜理性隱忍嚴謹之人,沒想到自打遇上這個容側福晉,也變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
「王爺,」烏思道輕輕仰了仰頭,娓娓道:「年羹堯是王爺傾心栽培的親信心腹,此人文武雙全、精明果敢、驍勇善戰,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年紀輕輕已可見前途無量,王爺難道準備放棄他麼?皇上最忌諱結黨營私,為著避諱,這些年王爺得用的親信心腹門人可不多啊!可是依烏某看來,兵貴精而不貴多,年羹堯,就是一個精兵中的精兵,別說同輩同官級的,就是上輩上級,能強過他的也少得可憐!王爺,您覺得呢?」
胤禛深深歎了口氣,幾次欲言又止,終於皺皺眉道:「這些爺都想到了!可是容側福晉,她待爺情深意重,又給爺生了兩個小阿哥,爺不能不顧及她的感受!要命的是,不知怎的,她特別不喜歡年佳儀,爺實在有些不忍委屈她、傷她的心!」
烏思道沉默半響,忽然抬頭坦然直視著胤禛,神情卻是淡淡:「王爺,恕烏某直言,王爺是當局者迷啊!王爺想想,『皮將不存,毛之焉附』?想來容側福晉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胤禛呆了一呆,渾身一震,霎時如醍醐灌頂,腦子裡空蕩蕩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緊握雙拳,咬著牙暗暗尋思:不錯,皮將不存,毛之焉附!如果年羹堯投靠了老八,他無疑失去了一條臂膀,那麼將來的勝算便少了幾層,如果將來淪為階下囚,又如何能護得了容兒周全?可是若真娶年佳儀,又該怎麼跟容兒解釋?她會聽嗎?
「王爺,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要顧全大局,總免不了要有所犧牲,就看王爺心中怎麼想的了!」烏思道不覺暗歎:從前倒看不出,王爺還真是個情種!只可惜,生在皇家,如今各位阿哥們面上雖然和和氣氣,骨子裡早已勢同水火,你防著我我算計你,不鬥出個結果來,如何能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