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兩天,玉容在永和宮中一句話便傳到了康熙的耳朵裡:「兒子做錯了事,當阿瑪的教導兒子天經地義,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康熙在乾清宮時而踱步徘徊,時而佇立窗前,時而倚榻沉思,時而發愣,時而歎息,時而微笑,時而黯然,細細咀嚼著這句話,竟整夜不寐。
是的,他差點忘了,他們都是他的兒子啊!他們是他生命的延續,他們的身上流著他的血,他們的五官帶著他的影子,他們的言談舉止無一不以他為楷模……他怎麼能忘了呢?他們是他的臣子,更是他的兒!
思緒倒流回放,康熙的腦海中不斷的浮現昔日的片段:太子胤礽,他所敬重的赫捨裡皇后用命換來的兒子,他生怕沒娘的他受人白眼,親自撫養教導不忍離棄半步,猶記得三藩之亂他御駕親征,聽到他病重的消息差點驚飛了魂,毫不猶豫快馬回鸞,只為了能夠好好照顧他;還有胤祉,他親自給他講解幾何,教他畫圖;胤禛,他親手教他練字;胤祐,身有殘疾腿腳不便,他鼓勵他不可自暴自棄,棄武從文同樣能有所成就;胤祀,從小待人謙和,事父至孝,常常受到他的褒獎;胤禟胤俄一個狡黠調皮一個耿直憨厚沒少惹禍,叫他打也不是罵也不是……
為修身養性陶冶情操,他給他們請天底下最好的名儒學士;為強身健體文武雙全,他教習他們騎馬射箭打布庫;為增加閱歷磨練才能,他帶著他們遊歷大江南北探訪民情、視察河工水患;為培養勇氣鍛煉魄力,他組織他們狩獵下圍場……他以一個父親的立場,盡了最大的心思來教導他們、培養他們、鍛煉他們,是為了讓他們成才,成為人人稱讚、讓他引以為傲的好兒子!他萬萬也沒有料到,他們個個能幹,個個出色,個個都能獨當一面,結果卻是拉幫結派,兄弟相殘,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反而讓他操碎了心!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帶著他們下圍場,他們兄弟又興奮又害怕,一個個緊張得小臉通紅,年紀稍大的胤緹胤礽拍著胸脯安慰弟弟們,說會好好保護他們,儘管隨行有不少侍衛,可是弟弟們似乎更信任哥哥,紛紛打馬緊跟在哥哥身後。在大哥的指揮下,他們用手中的小弓小箭居然合力圍射了一頭咆哮兇猛的黑熊,令他驕傲得兩眼放光仰天大笑,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都變了,悄無聲息的變著,漸行漸散。他們手中的利箭瞄準的不再是才狼虎豹,而是作為兄弟的彼此!或許,他早已察覺,只是不願意承認,他以為可以一直這麼維持下去,可是終究,他視為最殘酷的現實終於變成現實,勒令他睜開眼清清楚楚的看著,令他再也無從逃避!
康熙深深的歎了口氣,頹然靠在明黃厚緞的龍椅上,彷彿蒼老了許多,往日自信炯炯的目光多了幾許滄桑沉痛和無可奈何。對付敵人,哪怕比他厲害十倍百倍的敵人,他也從來不會驚慌、不會失了分寸,反而鬥志昂揚越戰越勇,可面對自己的骨血,他茫然了!那種又愛又恨、疼之深恨之切的雙重情緒如滾沸的油煎熬著他,令他寢食難安,徹夜難眠!
第二天,康熙突然下了道很奇怪的諭旨,傳四側福晉鈕祜祿氏入宮侍疾。這道古怪的諭旨給慢慢平靜的湖面又投了一塊頑石,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四貝勒府,紛紛揣測康熙的用意。那拉氏與玉容亦暗暗納罕,二人計較一番,始終琢磨不透康熙的意思,只好打定主意謹言慎行,以不變應萬變。
玉容挑了件秋香色軟綢闊袖滾回字蘭花紋斜襟旗袍,同色花盆底鞋子,頭上只斜簪著幾點拇指大小的點翠簪花,盡量顯得低調柔和而不失體統。
到了乾清宮,康熙正在擺弄圍棋,見了她淡淡一笑,招招手道:「玉容丫頭,過來陪朕下一局如何?」
玉容答應上前,陪笑道:「奴婢下得不好,皇阿瑪可別笑話!」
「怎麼會?」康熙瞅了她一眼,呵呵笑道:「老十三可是同朕說過,你的棋藝比起老四——」順口提到囚禁的兩個兒子,康熙輕輕咳了兩下不再說下去。
玉容也不敢提,便站在棋桌另一端拈棋落子,康熙指了指對面的小凳子,她方才微笑著謝恩斜身坐了。
一時兩人都不說話,只有輕輕的「啪、啪」落子的微響,玉容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雖強自鎮定著也免不了走神,忽聽得康熙哈哈大笑起來,道:「我說玉容丫頭,朕想不通,老十三怎麼會誇你的棋藝呢?你自己瞧瞧,你都下到哪了!」
玉容一驚,定睛細看,稀里糊塗的自投羅網,損失了半壁地盤,已成敗局之勢。她肩頭微微一聳,起身笑道:「奴婢棋藝本就稀鬆,哪裡是萬歲爺的敵手!」
康熙手一甩丟下手中的棋子,起身踱至軟榻前坐下,端起明黃團龍紋茶碗,笑道:「既是輸了,是要受罰的,你說說,朕罰你點什麼好呢?」
玉容愣住了,心裡狐疑下棋前他有沒有這麼說過。她回過神來,為難道:「奴婢,奴婢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啊!」
康熙冷眼瞧著她受窘為難的模樣,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飲了口茶,沉吟道:「你給朕煲一碗湯吧,清淡點的,如何?哎,不過你得親自動手,一點也不許假手他人!」
玉容鬆了口氣,忙笑道:「是,奴婢這就去廚房,不,御膳房!」
康熙微微一笑,揮手道:「去吧,李德全,你領她過去!」
李德全忙「庶!」的一聲,領著玉容躬身退出,一路上撿康熙飲食喜好細細說了一遍。玉容一邊走著一邊聽著,猛然身子一顫:她偶爾也給胤禛煲湯,難道康熙連這個也知道所以也叫她煲湯,他的消息還真夠細緻……
玉容廚藝也就稱得上較好的家庭主婦,這還多半是穿過來之後沒事幹鍛煉出來的,無及多想,她便簡單的弄了個山藥燉排骨。做好之後,李德全揭開砂鍋蓋子一看,只見暗黃褐色透明的清湯中,幾塊暗紅的豬小排、象牙白的山藥塊,點綴著七八顆殷紅的枸杞子,一眼到底,一目瞭然。
李德全傻眼了,結結巴巴指著道:「四,四側福晉,這,這是不是太簡單了點啊?這可是御膳啊,這麼簡單成何體統嘛!」
玉容笑嘻嘻道:「李諳達,萬歲爺要用御膳還輪得著我動手嗎?這麼多的御廚都候著呢!你老把這看成是兒媳婦孝敬公公的,不就成了?」
李德全嘴動了動沒言語,尋思好一會才咬著牙苦笑道:「四側福晉說的也有理,來人——」
「李諳達,」玉容將砂鍋放到大紅漆盤上,轉身笑道:「萬歲可是吩咐了不許假手他人的,我自己端著就可以了!」
李德全呵呵一笑,一拍腦袋道:「瞧瞧老奴!還是側福晉記性好,您可得小心哪,燙著不是玩的!」
「多謝諳達提醒!」玉容笑著端起漆盤,與李德全一起回乾清宮。
康熙喝了一大半,又吃了幾片山藥,向玉容笑道:「丫頭的手藝還不錯,味足而不重,鮮而不寡,也夠清淡!」
「皇阿瑪過獎了,您不嫌棄,就是奴婢的榮幸了!」玉容總算放下了心。
「朕還是頭一次喝到兒媳婦親手煲的湯啊!」康熙說著不甚感慨的樣子,瞧了玉容一眼,臉上泛起一絲笑容,道:「說吧,你想要點什麼賞!想要什麼你儘管開口!」
玉容被康熙一會要罰一會要賞弄得猶自暈頭轉向,不及細細思量之間,哪敢要什麼賞賜?她忙笑道:「侍奉皇阿瑪是奴婢的本分,分內之事理所當然,豈敢討賞?皇阿瑪,您這麼客氣奴婢很是慚愧啊!」
康熙臉色十分溫和,仰臉輕輕舒了口氣,一邊用碗蓋輕輕撥著茶上的浮沫一邊微笑道:「有道是君無戲言,只要你開口,不管什麼朕都不會食言!朕極少向人許下這樣的承諾,你可知自己錯過了一次極好的機會?」他望了望玉容,劍眉一挑,半真半假笑道:「怎麼?你難道不擔心你們爺嗎?你不求朕放了他?」
玉容心裡嚇了一跳,方才明白康熙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原來是故意給自己求情的機會。她暗自慶幸沒有那麼做,帝王心比女人心還海底針,天知道他是不是試探?她斂了斂心神,跪下垂首道:「皇阿瑪乃一代明君,賞罰分明,奴婢不擔心,只是,有點想念爺罷了!」
康熙聽她連小兒女私心都老實說了出來,不禁莞爾。忽又問道:「丫頭,你阿瑪罰過你們兄妹嗎?他怎麼做的?」
玉容苦苦搜索著從小山處騙來的記憶,遲疑道:「奴婢先前調皮,時常挨罵的,阿瑪有時候遷怒哥哥不管好奴婢,所以哥哥也時常挨訓,有一次我們兄妹還在祠堂跪了一晚上呢!不過第二天阿瑪就心疼了!」
康熙身子動了動,緩緩點頭嗯了一聲,許久方長歎一聲,喃喃自語道:「心疼?哪個父母不是這樣……兒女犯錯容易管教,臣下犯錯也好處罰,可他們既是兒又是臣,唉!賞罰分明,賞罰分明!這回朕還真是……罷了,丫頭,你跪安吧!」康熙疲倦的靠了下去,揮揮手。
玉容忙答應著行禮退出,隱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李德全,傳朕口諭……朕總不能……關他們一輩子……」
剛進四貝勒府,那拉氏身邊的燕兒就把她請了過去。那拉氏端著杯子正要喝茶,見了她,茶也顧不上喝了,忙問怎麼樣?玉容搖搖頭,苦笑道:「姐姐您太看得起妹妹了,萬歲跟前妹妹哪敢說什麼?萬歲的心思妹妹也不敢妄加揣測。妹妹有些累了,求姐姐容妹妹告退!」
那拉氏皺皺眉,被她滴水不漏的話回得有些不悅,也不好說什麼,勉強笑道:「妹妹今日辛苦了,就回去歇著吧!」
玉容不理她話中帶刺,福了福身,一笑而去。
看著她走出院子,李氏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冷笑道:「姐姐,您瞧瞧她那輕狂樣!見著了萬歲也不說把握機會替爺求求情,說說好話,起碼也該察言觀色探探萬歲的口風吧?她倒好,什麼也不知道!真是沒用!」
那拉氏不做聲,只用眼角淡淡瞟了她一眼,心道:她沒用?你當真以為她沒探出萬歲的意思嗎?她若沒用心去探,怎會疲憊?怎會只見疲憊不見驚慌?
李氏猶自嘮叨不止,趙管家忽然跌跌撞撞跑進來,臉色蒼白,語無倫次喘著氣道:「福,福晉,宮裡來人了,請福晉,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