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揚州,晴空萬里,驕陽似火,白晃晃的陽光由光磨如鏡的大青石反射上來,晃花了人的眼,中午時分更是一絲風也沒有,空氣沉悶悶的,垂頭喪氣,彷彿整個世界都已靜止不動。
胤禛端坐在辦公房中,絲毫不受外間天氣的影響,雙目炯炯,一絲不苟的翻閱著手頭的文件。一個多月了,許多事情已經理出了頭緒,要不了多久便可完結。這主要緣於他整頓戶部的手段太過雷霆,有了先例,再辦這一撥,自然阻力小得多——因為沒有誰敢當面跟他叫板。耍心眼試圖矇混過關的倒是不少,可又有幾人能瞞得過他?
看了一個多時辰,頗有些昏昏欲睡,他放下手中公文,閉了眼養神,以拇指按住太陽穴輕輕搓揉,不知不覺便想起常常替他按摩的小女人來,唇邊勾起一抹微笑:不知她在做什麼!
門外一疊聲腳步由遠及近,胤禛睜開了眼,整整衣衫坐直,淡淡說了聲「進來」,便見戴澤捧著封信口稱「四爺」將信呈上。胤禛不接,只拿充滿疑問的眼睛瞟著戴澤。戴澤忙道:「四爺,據門房說這封信是個花子送來的,只說了句『故人來訪』便走了。」
「故人?」胤禛瞬間將揚州一帶的故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也想不到會是誰,便接過了信,拆開一看,愣了愣,唇邊的線條漸變柔和,眉頭卻皺著,輕斥「胡鬧!」抬眼見著戴澤充滿疑惑的眼光,神色一正,淡淡吩咐:「備馬,去二十四橋。」
「現在嗎?」戴澤愣住了,下意識瞟了一眼外邊晃亮發白的地面和萬里無雲的晴空。
「對,現在!」
「庶!」
當胤禛帶著戴澤來到二十四橋時,放眼四顧,四下裡鴉雀無聞,煙水茫茫,唯見波光跳躍,柳枝垂絛。正失望之際,忽聞嘩嘩水響,波紋四蕩,一葉柳葉小舟從橋洞裡緩緩撐出,船上俏生生站著一人,月白羅紗長衫,同色瓜皮小帽,眼波流轉,膚如凝脂,咯咯笑著向他招手,不是玉容又是誰?
胤禛無奈莞爾,忙策馬奔下橋去,趁著小船靠岸一躍而上,扳著她的雙肩,又欣喜又抱怨道:「你怎麼來了?膽子倒是不小,還敢跟爺裝神弄鬼!」
玉容嘻嘻笑道:「在京城裡無聊死了,又想你了嘛,所以就來了!怎麼樣,驚喜嗎?」
胤禛一笑,拉著她上岸,道:「也虧你這麼多心思,既然來了不直接去見爺還鬧這麼一出!你該不會一個人上路的?」他的聲音徒然一高,聲色轉厲,灼灼盯著她,面色陰沉了下來。
玉容下意識腦袋一低,嚅噎道:「也不算一個人了,我,我是跟著一隊商船下來的,一路上順風順水,安全的很。」
「這麼說你這一路上是混在一大群男人中間了?還是渾身充滿銅臭味的商人!」胤禛的惱怒了,捏著她的手也不知不覺加了勁。
玉容聽了這話極是刺耳,使勁甩脫了他的手,揉著雪白手腕上一圈殷紅的痕跡,冷笑道:「爺就這麼瞧不起商人嗎?奴婢倒是覺得一個國家經濟興不興旺、富不富強,就要看商業發不發達了。商人貨通南北、匯通天下,令全國各地互通有無、各取所需、互利互惠,是不可缺少的一個存在群體。若是沒有商人,難道想喝茶自己種茶樹、要穿衣自己種棉花、讀書人自造文房四寶嗎?商人怎麼了,不夠聰明的人還不配做商人呢,又不是種地,有死力氣就行了……」
「住口!越說越不像話!」胤禛氣得胸口發悶。為富不仁、狡詐陰險的奸商他見得多了,這些人勾結朝中大臣,聚斂財富、肆無忌憚,視律法如無物,此次揚州之行他也與這些人鬥了個不亦樂乎,自然而然對行商之人打心底排斥厭惡,此刻聽了玉容的話,哪能不氣?他卻不知,玉容的靈魂便是他口中的「奸商」,而且還是「超級大奸商」,聽了他的話,當然覺得不自在。
玉容滿不在乎的閉了嘴,眉目神態之間是毫無遮掩的不服氣、不認同,彷彿在告訴胤禛:你是爺,你不許說我便不說,但是我心裡還是那麼想的!你管不著!
胤禛哪能看不出來,愈加氣惱,一把擰著她的胳膊,咬牙切齒恨道:「行啊你,這一路上又長本事了!你搭的是哪條商船?爺倒要會一會是什麼人,幾天的功夫就把你洗腦了!」
玉容掙脫不得,氣得大叫:「喂,爺,你放開我!咱們兩個男人這麼拉拉扯扯叫人看見了成何體統?這些話不過是我的小見識罷了,不是什麼人說的,爺不信我也沒法子!早知道辛辛苦苦趕過來相見,一見面就挨訓,還不如不來了呢!大太陽底下您也不顧及顧及人家,光知道訓人!」
胤禛忙鬆開了她的手,四下裡望了望,鬆了口氣。見她語含委屈,面上風塵僕僕,鬢角微亂,銀白的衣衫上也沾著絲絲縷縷的灰塵印痕,顯而易見是才剛剛到此地就急著和自己相見。他心一軟,捏著她柔軟如玉的柔荑,歎道:「罷了,為著那些不相干的吵架實在不值!咱們回去吧。」
玉容忙著甩開他的手,不理他不悅的目光輕笑道:「爺你又忘了嗎,注意身份!」
胤禛臉上訕訕,尷尬苦笑,不覺望了一眼戴澤所在的方向,見他立在遠處,悠閒的望著湖上風景,渾不在意,臉上稍緩。清了清嗓子,喚過戴澤雇了輛車,帶著玉容往行在地去。
兩人在揚州又呆了七八日,一切事宜處理完畢,正準備走京杭大運河回京,誰想又接到康熙折子,令他順道往山東走一遭,視察吏況。於是,胤禛便帶著戴澤、李忠、扮成小廝的玉容及一干侍衛轉道山東,一路巡察一路回京。
這一日來至臨沂,驕陽依舊似火,就連道旁的樹葉也亮得彷彿抹上了一層蠟,死沉沉的一動不動,空氣彷彿也凝固了,低滯沉悶,沒有一絲風。行在路上,不刻便汗流浹背,喉嚨冒煙,喝多少水也沒用,讓人的心裡平添了幾分焦灼不耐。
好容易進了鎮中,一行人找了間鬧市中的客棧投宿。因時微服私訪,胤禛一路上並不聲張,只往鬧市中茶樓酒肆去,不消什麼功夫便可打聽到地方官行事口碑如何。
這一天才剛坐下叫了茶水,便聽到鄰桌三五人在嘰嘰喳喳議論不已:
一個說「真是怪事了!我家的水井十幾年來都好好的,前兩天忽然翻滾冒泡,水也渾濁了,味也變澀了,這兩天簡直不能飲了!」
此話一出,好幾人附和,另一人呵呵笑道:「巧了!我隔壁張老爺子家那口井,乾枯了好幾年了,前兩天忽然就重新噴水了,清澈甘洌,水質極好,呵呵,莫不是你家的水跑到他們家去了吧?」說得大家一陣發笑。
玉容端著杯子的手抖了抖,心底莫名的感到一陣恐慌,她不覺抬頭向屋外天空,純藍的天空中,充滿著一道一道平行的白雲排升至遠方,望不到邊際。她怔怔的坐著,腦子裡一片混亂,忽又聽到一個婦人扯著大嗓門嚷道:「小何,那只臭貓呢?又跑了!真是怪了,養了好幾年的貓,這兩天怎麼中了邪一樣上躥下跳、沒一刻安靜!」
小何,也就是那店小二忙跑上前點頭哈腰陪笑道:「老闆娘別著急,那隻貓多半又爬上樹去了,等會小的就去找!」
玉容心更亂,趁著小二添茶時,遂開口笑問:「小二,最近鎮上可有什麼奇怪的事麼?」
「客官是指?」小何愣住了。
「比如說貓貓狗狗、魚蟲鳥獸之類的有沒有什麼異常啊?」
小二輕輕「哦」了一聲,作恍然大悟狀,撓了撓頭,笑道:「客官一說,好像還真是的。這兩天老聽人抱怨,這鎮上的狗瘋了一般到處亂跑亂吠,白天黑夜的不停歇;還有家裡養的雞啊豬啊騾子啊也不知怎麼的,亂跳亂叫,鬧人的很;啊,對了,昨天大中午的,街面上突然不知打哪冒出成百上千的老鼠吱吱亂叫跑出城去,被人踩死打死也不怕,瘋了一樣,怪嚇人的……」
玉容越聽越驚,一顆心七上八下,不自覺的就想起了唐山大地震。當初她有一位關係極好的朋友便是唐山大地震倖存的孤兒,曾經跟她講過那一場浩劫來臨之前的種種預兆,此時想起來那些預兆彷彿就在眼前,叫人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