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荷風苑,小山雙目紅腫,強忍委屈帶喜悅叫了一聲「格格!」眼睛又汪上一層水。嚇得玉容心頭一緊,忙握著她的手問怎麼了。小山靦腆一笑,還沒說話,雪兒已經嘰嘰咯咯笑開了:「格格您不知道呢,昨日小山姐姐聽說您落水了,當即嚇得臉色蒼白,身子發軟,一晚上都沒睡,嘀嘀咕咕也不知在念叨什麼,勸也勸不住。」
玉容心中一暖,握著小山的手,柔聲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嘛,你啊,瞎操心!」
「格格!」小山嘟著嘴道:「你總是這樣不愛惜自己!您忘記了,三年前大冬天您在結了冰的湖面上玩,結果掉到了冰窟窿裡,好容易救上來。大夫千叮萬囑以後不能受寒的,你偏偏又——」
玉容一笑,心想看來以前我這個身子也不算老實嘛!她趴著小山的肩膀,笑道:「是是是,我以後不敢了!你滿意了吧?哎,對了,雲兒雪兒,怎麼我落水了光小山心疼我,你倆就沒反應麼?」
雲兒雪兒齊聲笑道:「哪有!我們聽爺說您沒事了才又放了心的。」
玉容笑笑:「那還差不多!」
雲兒忽然捧過來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桃紅繡花雲錦貢緞旗裝,笑道:「格格,這是明日穿的衣裳,昨兒嫡福晉命人送過來的,您先試試合不合身吧。」
玉容只瞟了一眼,皺皺眉道:「算了,按照尺寸做的,錯不了!」一想到作為不入流的小老婆陪著四阿哥、嫡福晉進宮,潛意識裡好不自在,悶了一口氣在胸口。看小山、雲兒她們一副替自己歡喜的模樣,低落的心情又加了幾許悲哀。自嘲的笑笑,自己真是不知足啊,在她們眼裡,這已經是破格的「恩寵」了吧。
雲兒一愣,眼中閃過一絲不解,低聲應了一句「是」,福了一福自去放好。
玉容坐了一會,見天色尚早,想著四阿哥被戴澤、烏思道請去不知商議什麼去了,不理小山苦勸,披了白狐大氅,帶著斗篷準備去犬苑看看那幾隻小狗。
犬苑裡養了四隻狗,兩隻金黃,兩隻純白,都是那種很討喜、很乖巧、很嬌俏可愛嗚嗚叫的小京巴。想當初第一次跟隨四阿哥過來時,她笑得很誇張:那麼冰山一樣嚴肅冷酷的男人就算喜歡狗也應該喜歡那種目露凶光、健壯矯捷、吐著大紅舌頭見人就狂吠的狼狗吧,怎麼偏偏喜歡這麼嬌滴滴的小京巴呢?她忍不住問,四阿哥只是瞅了她一眼,並不言語,後來她也忘了追問了。
推門進去,不由一愣,只見四阿哥背著手,定定的站著,專注而失神的瞧著那幾隻撒著歡的小狗嬉鬧,臉上是難得一見的溫柔平和。
玉容當即怔住,一時竟不忍擾了他這份難見的心緒,呆呆的站在那,滿腹狐疑。
「唉……」一聲低低的、幽幽的,含著無限悲涼無奈的歎息聲飄至耳際,卻如巨石投湖般在她心底濺起層層激盪的漣漪。她胸中「嗡」的一震,幾不敢信,如他般堅強挺傲、剛直不屈也會有如此悲酸的歎息嗎?若不是此刻風景雪停、萬籟俱靜,若不是週遭除了他再無第二人,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那一句歎息竟會出自他口。
就這麼怔怔的,瞧著他此刻毫無防備與偽裝的臉,萬千思緒在心頭沉浮,究竟是什麼,才能讓他如此失魂落魄毫不保留的撐開自己的心扉。
四阿哥猛一抬頭,眼眸中清冷似劍兩道目光對入她的眼中,玉容身子一抖,若無其事上前笑道:「爺什麼時候來的。」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好笑:這話該他問自己才對!
四阿哥收起了剛才的神色,擁她入懷:「你就是這麼喜歡亂跑,一刻也不叫人放心。」
「我以為爺要跟戴先生他們議事很久,就想過來看看這幾隻小狗有沒有凍著嘛!」
「哼,除非犬苑的奴才們不要命了就敢讓它們凍著!」
玉容四下一看,木地板擦得烏油程亮,屋裡燒著暖爐,暖爐旁邊放著兩個大大的搖籃一般的狗窩,裡面墊著厚厚的棉墊子,沿牆屋角擺了幾盆一米多高的綠植,地上是玉容先前閒了給小狗們做的一些玩具,此刻它們正嗚嗚叫著搶著一個棉布縫製的布老虎,玩得不亦樂乎。院子裡積雪早打掃的乾乾淨淨,還鋪上了整齊方正的稻草蓆子,以便它們出去玩不會冰著身子。玉容抿嘴低低笑道:「爺對它們真細心啊,我都要喝醋了!」
「胡說!」四阿哥瞪她一眼,與她一道坐在靠牆的長榻上。他忽然將頭枕在她的懷裡舒服的躺了下去,用手微微擋著眼,閉目養神。
玉容動了動,道:「爺,小心著涼,咱們回去吧!」
「別動,爺就這麼躺一會!」四阿哥低低說著,聲音綿柔而輕,「你知道嗎,」他彷彿囈語般,沉醉在自己的思緒中:「皇額娘,最喜歡狗。我以前總喜歡這樣躺在她的懷中,她的懷裡很溫暖、很安全,她總是很慈愛的抱著我、撫摸著我的頭,很開心的笑著看小狗們嬉鬧。我很久很久沒有那樣的感覺了!為什麼,容兒,為什麼皇額娘會離開我呢?她來不及等我長大就這麼去了!」
玉容眼眶一紅,心揪痛得一塌糊塗。眨眨眼,咬了咬嘴唇,溫柔的將他摟在懷中,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冰涼的額頭。四阿哥身子一顫,往她懷裡貼了貼,他溫熱的呼吸透過重重衣衫觸著她的肌膚,火一般炙熱。她終於是懂了,他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狗,不是為他自己,是為了他最依戀、最崇敬的皇額娘。
一滴淚滴落在他的額前,他吃驚的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她婆娑的淚眼。「容兒,你怎麼了?」他吃驚的坐起,雙手扳著她的肩。玉容索性「哇」的放聲大哭,撲在他肩上抽泣不已。「我,我也想,想額娘,還有弟弟!」說了出來,觸動心底最柔軟的死穴,哭得更加不可收拾。
四阿哥眼中一黯,抱著她,輕拍著她的背:「別哭,別哭!容兒!都怪爺不好,爺忘了你也是沒了額娘的人。」擁她的手緊了緊,憐惜的吻著她白皙的頸:「容兒,爺會好好疼你,不准哭了……」
好不容易止住哭泣,她拭了拭滿是淚水的臉,勉強笑道:「死者已矣,玉容失態了。爺,玉容會對你好,會替皇額娘好好照顧你,叫她老人家放心。」
「你不替爺惹禍爺就心滿意足了!」四阿哥輕輕拍了她一下,不由揶揄,一掃方纔的黯然失神,雙眸閃亮如星,面色如常。「你方才說想弟弟?可是爺記得,你不是只有個哥哥嗎?哪來的弟弟?」四阿哥疑惑的望著她。
玉容心下一跳,只得東拉西扯、含含糊糊道:「是麼?可能,可能是太久不見面,我一時腦子發熱,哥哥弟弟叫混了吧!」
四阿哥歉意的望了她一眼,沉吟道:「是爺疏忽了,沒替你想的周全。這樣吧,等過了年,爺找個機會跟皇阿瑪提一提,把你阿瑪和哥哥都調來京城吧!」
「啊,不要!」玉容大驚,立即乾脆的拒絕。俗話說知女莫若父,親爹加上親哥哥來了,她這個冒牌貨不露陷才怪。
四阿哥怪怪的瞧著她,伸手覆上她的額皺眉道:「你不是又腦子發熱吧?爺以為你會高興的!」
玉容嘿嘿笑道:「高興,當然高興了!可是,可是會不會讓爺為難啊?而且阿瑪和哥哥在那邊呆慣了,也不一定適應京城的生活嘛!」
四阿哥放心一笑,斬釘截鐵道:「這有什麼為難的?你是爺心愛的女人,爺把你的家人接到京城那是天經地義的事!至於他們嘛,京城裡什麼都有,也沒什麼不能適應的。」
玉容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後悔得一塌糊塗,偏偏還得裝作眉開眼笑的模樣謝恩,還得裝得跟真的一樣自然、發自內心——她身邊這傢伙可是個人精!
兩人一道回荷風院,天色已然沉沉,用了膳出乎意料的四阿哥並沒有上書房的意思。玉容不由怪怪的瞟了他一眼。四阿哥「嗤」的一笑:「爺難得要清閒一晚,你反而不習慣?」
玉容訕訕笑道:「猛的空出一截時間,反而叫人不知道該做什麼了!還這麼早,怎麼打發呢?」
四阿哥也是一怔,忽道:「爺昨天叫人送來的衣裳首飾你看過了嗎?試試給爺瞧瞧。」
玉容臉一垮,悻悻然聳聳肩扭頭道:「反正明天不就見著了嗎?有什麼好試的,不試!」一想到那是貼著小老婆標籤的衣服,她心底就一陣接一陣的不自在。
四阿哥奇道:「胡說八道什麼?什麼明天穿的?雲兒——」
雲兒忙答應著,捧了一大摞衣裳進來,福了一福,向玉容微笑道:「格格,這些衣裳是昨日紫霞鋪送來的,都是爺親自設計、親自挑選的衣料,特意給格格做的呢;還有那些首飾也是爺畫了樣子命人打造的。今日格格剛回來,奴婢還沒來得及告訴格格,格格恕罪!」
玉容一愣,先是不信,猛然想起那幾隻小狗身上穿的還都是四阿哥設計的呢,這才信了幾分,不由伏在炕桌上,掩嘴笑得花枝亂顫,秀眉一挑,忍著笑道:「爺的手這麼巧,說出來都叫人不敢相信!呵呵,就算勉強相信了,可,可還是覺得滑稽!」
四阿哥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黯然,淡淡道:「爺小的時候常看皇額娘做這些,看得多了也就會了。怎麼?為什麼爺會這個就滑稽可笑?嗯?」
玉容心中一怔,不覺有幾分懊惱,嘴角動了動,抬起頭來卻傻乎乎的問了一句:「爺昨晚在哪歇的?」
一旁奉茶的雪兒「呵」的笑出聲來,忙強忍住,雲兒也低頭咬著嘴唇,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動。四阿哥手握成拳擋住了嘴,輕輕咳嗽了幾下,有點哭笑不得歎道:「爺昨晚一個人在書房歇的。」
玉容見他似笑非笑打量自己,也訕訕笑了笑,卻被他一下攬入懷中吻了一下,在她耳畔低聲得意道:「知道吃醋了?總算有長進了!」
「別別,叫人看見……」一扭頭,雲兒雪兒早退了出去,暖暖的空氣中充滿著曖昧。還在發懵,四阿哥已經利索的解她的鈕扣。
「爺,不要啊!現在還早呢……」玉容臉泛暈紅,呼吸也有些紊亂起來。不知為什麼,也不是第一次了,偏偏尷尬的要命。
四阿哥瞧著她的狼狽樣,忍不住擰了她臉蛋一下,哈哈揶揄道:「你想哪去了?你不是要試穿衣裳嗎?不脫怎麼穿啊!呵呵,現在還早是怎麼一說?」
玉容才知上當,又羞又氣捶了他幾下,狠狠道:「你就知道欺負我!」直身站起,由著他幫自己脫外套,看著他的眼神原本含笑,忽然莫名泛起一縷不快,忍不住特意瞟了他一眼。
四阿哥微微搖頭,環著她的腰,柔聲道:「爺從來沒給別的女人脫過衣服,也沒給別的女人設計過衣服。」
玉容心頭一震,不好意思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想的是這個啊?」
「你那點小心眼!」四阿哥嗤之以鼻,卻含著濃濃的寵溺。
一件蘋果綠撒花緞面底子五彩花卉紋緞面金線鑲邊的、一件淺松花色撒花綢面對襟樣的、一件月白繡梅花出風毛小立領樣式、一件縷金桃紅纏枝紋撒花緞面對襟的,皆用的是一整塊布料按著她的形體裁剪,樣式精美,做工精細,選料與顏色、花樣圖案搭配得恰到好處,領口袖口尤其收得渾然天成,一看就是用了極大心思的。
此刻她正穿著月白繡梅花的長裙,小小的立領柔順細緻貼在白皙修長的頸脖上,越顯嬌俏可人。四阿哥打開海棠花樣首飾匣子,撿了一朵綴著兩串一長一短米珠流蘇的紅寶石梅花樣胸針,替她別在了頸下衣襟口,笑道:「還是素淨一些更襯你。」
玉容心中浮起異樣的幸福甜蜜,溫柔的笑著,水蓮花般低頭含羞帶嬌。四阿哥卻忍不住哈哈大笑:「早知道一件衣裳就能把你變得像個淑女,爺早這麼做了!」
玉容大羞,用力扭了他腰間一把,瞪眼道:「你就不能說句好聽點的!我變不了淑女,還不都是你害的!」
「這不是才誇你嘛!」
「你那也叫誇?誇一句損兩句!」順手拿起一個四方的輕薄匣子砸過去。
「別,別亂扔!裡面是皇阿瑪賜給你的福字,扔壞了就麻煩了!」四阿哥忙一把接住,嚇了一跳。
「福字?你們皇阿瑪很喜歡寫字賞人嗎?」玉容好奇,膩過去要看。
「什麼你們皇阿瑪?你也得叫皇阿瑪!皇阿瑪每年過年都會寫一些福字賜給**諸位母妃和我們這些兒女兒媳。咱們府上就爺和福晉、你得了,這是天大的恩賜,還不規矩點,說話沒遮沒攔的!」
玉容做了個鬼臉,康熙的真跡啊!她小心翼翼拿在手裡端詳,讚道:「寫得真好,連我這不懂書法的人都覺得好!」
「那還用說!」四阿哥語氣中滿是驕傲和崇敬,像看白癡一樣看了她一眼。
「可是,你們有都說的過去,我算哪根蔥,怎麼巴巴的給我一張呢?」玉容歪著頭,不解問道。
四阿哥小心的替她把福字放回去,把她抱在膝上,笑道:「你現在是越來越糊塗了!這麼冷的天你不顧一切的跳進湖裡救了十七弟,皇阿瑪是個賞罰分明的人,怎麼會忘了你呢?如果不出意外,明日乾清宮家宴上,皇阿瑪定會封你為側福晉,這倒省了爺的事了!對了,若是他老人家問你什麼,你可不許信口開河,知道嗎?」
玉容恍然大悟,輕輕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這地位升的也太容易啦!哎,爺,你說我那一跳值不值?」
四阿哥見她毫不為意,並沒有什麼喜出望外的感覺,反而透著一點好笑戲謔,不由心頭一緊,正色道:「別亂說話!這是大事,不許拿來開玩笑!」
玉容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你真囉嗦!反正到時候他問一句我答一句就是了。」她想了想,忽又笑道:「爺,不如你也給我寫一張福字好不好?」
「不好,皇阿瑪已經賜給你福了。」
「那,你給我寫一副對聯總可以吧。」
看著她眼巴巴期盼的樣,四阿哥不情不願的起身。
玉容大喜,拉著他到外邊的書桌前,自己親自研開了墨,又叫人拿來裁好的紅紙,展開壓在書桌上,把筆塞到四阿哥手裡,笑嘻嘻道:「爺,請吧!」
四阿哥笑著接過筆,舉在半空,凝視她道:「寫什麼好呢?」
玉容一副「你不是吧」的樣子,心想你讀了那麼多國學典籍、詩詞歌賦,你來問我?她想了想,嘴角浮出笑意,嘿嘿笑道:「有了!上聯就寫睡覺睡到自然醒,下聯嘛,數錢數到手抽筋!橫批嘛,嗯,一生所求!哈哈,怎麼樣,不錯吧?」
「什麼!」四阿哥眉毛一挑,吃驚的望著她,簡直哭笑不得:「這麼俗的大白話,這,你讓爺寫這玩意,讓人看見了,爺不得丟死人!」
「哪裡俗了嘛!」玉容不服辯解:「多真實、多質樸、多美好、多吉利的話,怎麼會俗?睡覺睡到自然醒,說明無憂無慮,多好;數錢數到手抽筋,說明大大的發財,多爽!」
四阿哥死活不肯,最後禁不住她蘑菇,只好巨噁心的勉為其難,並且反覆強調:「只准收起來,不准給別人看到,更不准貼出來,否則——」
玉容沒口子連連答應,心想這是未來雍正爺的墨寶,價值連城,我怎麼可能貼出去,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