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彼此凝望對視著,一陣無言沉默。
羅熙年今兒為了父親的壽誕,穿了一身絳紅色的雲紋錦袍,頭戴束髮金冠,一個很標準的豪門公子哥兒形象。此刻正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椅子扶手,身子微微傾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靜靜的看著妻子不說話。
「瑤芳是什麼人?」最後,還是玉儀先開了口。
「從前我屋裡的一個侍妾。」
「她有孩子,六爺可曾知道?」
「知道。」也不知道是覺得瞞不住,還是不願意當面對著妻子撒謊,羅熙年居然沒有遮掩,老老實實的應承了。
「瑤芳今天會帶著孩子來羅家,六爺也知道?」
「知道。」
「很好。」玉儀氣極反笑,點了點頭,——再掂量容珮的話,很快便能猜出七、八分。
羅熙年一早就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那麼他不可能坐視不理,最合理的解釋是,連瑤芳帶孩子都是他養著的,目的就是今日送上門來。
玉儀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麼?」
羅熙年淡淡道:「你以後會知道的。」
玉儀再也無法忍受,怒道:「我現在就要知道!」等來的卻是一陣沉默,一直等到不想再等下去,自嘲一笑,走到門口回頭,「那麼今兒我的表現,有沒有讓用心良苦的六爺失望?」
半晌背後還是一陣沉默,叫人難受的沉默。
玉儀不再問了,反而有一種解脫似的奇怪冷靜,最後說了一句,「你放心,我會把人安置好的。」——
如果羅熙年肯說一句「不必留了」,又或者,「不用,我另有安排」,那麼玉儀或許還能相信,那個孩子只是用來演戲的,而不是羅熙年自己的兒子。
可惜身邊除了一陣冷風吹過,什麼都沒有——
已經刨根究底到這步田地了,難道還不死心嗎?
玉儀掉了頭,沒有任何表情的原路離去。
羅熙年心裡清楚的很,小辣椒這是氣極了,恨極了,傷心透了。
可是關於齊哥兒的來歷,那是一段自己最不願意想起的回憶,是一段流了血、爛了膿的往事,到如今仍是想一想都會心痛。
早先以為就算不能告訴別人,至少可以坦然告訴妻子,現在卻發現,自己居然什麼也說不出口,原來揭開傷疤需要相當的勇氣——
不論如何,從今往後齊哥兒就是自己的兒子。
玉儀回到正房時,臉上已經沒有了早先的難過之色。
瑤芳因為沒有得到允許,不敢挑釁正室夫人的權威,便一直跪在地上,正在搖搖欲墜支撐不住,見她進來忙道:「夫人厭煩婢妾沒關係,可是齊哥兒還小……,只求夫人給一口飯吃……」
「夠了!」玉儀冷冷打斷她,——做女主角上癮了是吧?姦夫淫婦合起來演戲,看正室心痛難受很有成就感是吧?要演你TMD怎麼不早一點演?!其實是自己錯了吧,不該像一個二八少女似的,相信那個混蛋!——
不許難過,不許哭!那樣只會讓你更加狼狽不堪!
瑤芳有些拿捏不透,小聲道:「夫人……」
玉儀看著那張楚楚可憐卻目光閃爍的臉,心下冷笑不已,問道:「你打量我是一個膽小怕事,遇到一點爛事就只會哭鼻子的主兒,對吧?」
瑤芳被她凌厲的目光所刺,低頭避了避,「婢妾不知道夫人在說什麼。」
「把孩子帶下去安置。」玉儀吩咐了段嬤嬤一句,然後回頭看向瑤芳,問道:「會不會寫字?」
瑤芳是一名前朝犯官的女兒,父親出事後,家中女眷都被罰為奴婢,——時光若是往前倒回十年,也是一個呼奴喚婢的千金小姐。
寫幾個字自然是不成問題,小聲回道:「略略會寫幾個。」
「那紙筆來。」玉儀輕聲一笑,緩緩道:「那就自己寫一張賣身契吧。」
瑤芳有些跟不上節奏了,——雖然有點反應不過來,但賣身契豈是能隨便寫的?當初六爺自己被送出羅府時,也不知道六爺是念及舊日情分,還是看在齊哥兒的份上,將賣身契當面毀了。
「怎麼?」玉儀用無限嘲弄的眼神看向她,微微傾身,「孩子都好幾歲了,難道還等著敲鑼打鼓的娶進門,做二房奶奶不成?!」
「婢妾……」瑤芳有些慌亂,這位新夫人和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方纔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只要一口飯吃嗎?」玉儀心裡的一腔傷心和怒火,此刻悉數化作嘲笑,「等你做了我的丫頭,這輩子吃穿肯定是不用愁的。」
瑤芳不敢抬頭去看她的目光,心裡不斷的琢磨著化解的辦法,——突然想到出了那樣的事,六爺仍然對自己頗為優待,應該是有幾分舊情的吧?彷彿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婢妾……,婢妾要見老爺。」
「怎麼……」玉儀有些好笑的看著她,「現今甚至連個姑娘都不是,就敢不聽主母的話了?你便是做了姨娘,我也一樣是你的女主,想打就打、想賣就賣,便是生生打死你,頂多不過落個妒婦的名聲罷了。」
別看瑤芳來之前自覺不怕死,可真要說到這上頭,卻是比誰都怕,——自己大好的青春年華,如花似玉的容貌,豈會真的願意就這麼死在棍棒之下?頓時失了銳氣,一張俏臉花容慘淡之極。
正好彩鵑端了一碗滾燙的熱茶上來,玉儀二話不說端起來,揭了蓋子,兜頭兜腦潑了過去,厲聲道:「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要麼寫賣身契,要麼從哪裡來就滾回哪裡去!」——
怕什麼?還有什麼好處處顧忌的?!
自己是聖旨御賜給羅家的兒媳,是享受朝廷俸祿的三品誥命夫人,代表了天家的顏面,只要不謀逆、不反叛,他們國公府照樣休不得!
真的逼急了,——當初能炸了孔家那一家子,現今也一樣能放火燒了羅家!
可是為什麼?自己沒有半分出了氣的爽快,只有無盡的、深深的傷心和難過,心口噎得生疼生疼的,有些喘不過氣來。
瑤芳「啊」的一聲尖叫,捧著自己的臉不停的顫抖——
直到此時,她才相信這位夫人說得出做得到,惹惱了她,真的會一頓亂棍把自己打死!就算不死,毀了自己的臉也足夠可怕了——
而且夫人說的話不假,即便自己做了羅熙年的妾室,有了姨娘的名分,一樣要在她的手下討生活。
一張賣身契算得上什麼?
瑤芳冷靜下來,沒有任何猶豫的寫好了
玉儀又叫人拿來了紅泥,提醒她道:「手印。」
瑤芳咬了咬唇,一手扶著仍舊發紅的臉,一手摁了上去。
眾人都是看得目瞪口呆,落英更是暗自慶幸不已,虧得自己當初沒有做成老爺的通房,不然看看眼前就知道下場了。
連老爺千寵萬愛的心肝肉瑤芳,夫人都可以如此隨意作踐,更何況別人?落英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期盼玉儀能夠遵守諾言,看在自己如今老老實實的份上,將來不要再為難自己了。
玉儀沒工夫去管別人的想法,站起身來,往書房方向看了一眼,——不是要自己真情出演嗎?那這妒婦的本色真性情夠不夠?!一聲冷笑,拂袖獨自進了屋門。
玉儀沒有在屋子裡呆太久,今兒是魯國公壽辰的好日子,前面還有一堆客人,——特別是那些聽到了「私生子」八卦的客人,自己若是遲遲不出去,更加會惹得流言蜚語漫天飛了。
讓彩鵑打了水進來,自己動手淨了面,三下兩下補了胭脂水粉,對著鏡子努力的練習了一下笑容,然後抿了抿鬢角,起身道:「走吧,等會兒前面該開席了。」
「夫人……」彩鵑臉上既有憤慨又有擔心,小聲道:「雖說那個瑤芳看人讓人倒胃口,可是夫人何苦明著跟她過不去?萬一老爺知道了……」
玉儀聞言失笑,「他知道了又會怎樣?」——
羅熙年若是真把瑤芳看得重,當初就不會攆出去;若是心裡還有舊情,就不會不把孩子接回來,而是偷偷摸摸的養在外頭;若說是為了算計四房,暫時委屈了瑤芳,那麼自己去告訴他的時候,就不會是那樣冷淡的反應。
玉儀可沒有被怒火燒壞了腦子,心下門兒清著呢。
況且一個連妾室身份都沒有的女人,漫說自己只是潑了她一臉茶,就是扇了幾大巴掌嘴巴子,又算得上什麼?
羅熙年腦子又沒有進水,還敢公然的寵妾滅妻不成?!嗯……,滅得這位還是皇帝賞賜的妻,他有膽倒是試試看!
「走吧。」玉儀懶得解釋,淡淡道:「我心裡自有分寸。」
到了前面,先撞見了一臉看好戲神色的三夫人,含笑問道:「六弟妹,到底收到了什麼禮啊?」
「一份大禮。」玉儀回以一笑,「三嫂要是喜歡的話,回頭我也讓人送一份過去。」
三夫人的臉色頓時變了,——誰會要私生子這種大禮?可是又抓不著把柄,心下著惱不已,想不到小姑娘家家的嘴這麼厲害。
當著滿院子的官宦貴婦女眷們,終究不好發作,忍了又忍,冷笑道:「既然是難得的好東西,那還是六弟妹自己留著吧。」
玉儀用一種看小孩子玩鬧的無奈眼光,對著三夫人搖頭一笑,一轉身自己走了。
三夫人在後面氣得打跌,偏生旁邊又有人忍不住竊笑,鬧得她心裡更是惱火,又不好追上去理論,繃著個臉,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玉儀沒空和三夫人吵嘴,找來一個丫頭問道:「豫康公主府的人來了沒有?」
「來了,正在和太夫人說話呢。」
玉儀很快找到了外祖母,心思略動,對著小湯氏露出些許委屈之色,「娘,媳婦想跟外祖母單獨說說話。」
「應該的。」小湯氏連忙點頭,「你多陪公主一會兒,不用著急。」——
好容易見著了外祖母,見著了不是娘家但卻勝似娘家的親人,怎麼能不訴一訴委屈?今兒鬧出那麼大的事,也難怪小姑娘受不住了。
小湯氏卻是估量錯了。
玉儀不過是故意打了個幌子,根本沒打算對外祖母說瑤芳的事,——哪能事事都等著外祖母來解決?更何況,處理妾室是自己份內的工作。
「你這丫頭。」豫康公主有一絲埋怨,「婆婆好說話也是婆婆,下回可別這樣了。」
「嗯。」玉儀見外祖母待自己一如從前,心裡頭暖暖的,連帶今天發生的那件屁事也不算個事兒了。
現下冷靜了想一想,若是不管自己的那一點點少女情懷,嗯……,不管了,——其實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啊!
不就是多一個妾和一個庶子嗎?
甘菊生的和瑤芳生的,又什麼本質的區別?
羅熙年又不是什麼情聖,難道這輩子就再也不納妾了?指不定將來還有甜菊、苦菊、酸菊,瑤圓、瑤扁、瑤三角呢?——
這時候給自己潑一盆冷水也好,免得到時候受不住。
豫康公主笑道:「偷偷摸摸的,到底有什麼話要說?」
「今兒我見著容珮了。」玉儀起了個開場白,看了看外祖母反應不大,便知道她老人家對容珮並不反感,心下不由歎了口氣——
古代人的要求還真是低,只要男人給予正妻足夠的尊重和體面,那些妾室通房什麼的,再她們看來都不是什麼問題吧。
「容珮怎麼了?」
「也沒怎麼。」玉儀斟酌著說詞,頓了頓,「就是聽他說話,好似在女色上頭心思挺多的,我想著……,將來表姐怕是要受委屈的。」
「就為這個?」豫康公主果然沒有當一回事,不以為意道:「富貴人家的年輕哥兒那個不是如此?便是你們家的落小六,難道就不好女色的?你這丫頭成了親,就只看見自己夫君的好了。」
哎……?自己根本沒有這麼想過啊。
豫康公主笑道:「瞧瞧你,現今不也過得好好的。」
玉儀反倒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有些洩氣,「我這個人脾氣壞,不似表姐一向都是個沒心眼兒的,就是怕她受欺負了。」
「好了,我知道了。」
玉儀嘟噥道:「不知道那容珮屋裡有幾個人……」
豫康公主卻道:「便是有十個又如何?若是芝丫頭真的嫁了過去,難道還不能轄制幾個小星?你呀……,從小就把芝丫頭當妹妹看。」
玉儀無言了,無奈了——
像是一隻鼓足了氣的氣球,被人一戳漏了氣。
「走吧,到前面說話去。」豫康公主挽了她的手,——在別人家做客,沒完沒了的咬耳朵不大合適,一面走一面道:「你也別賭氣,得空記得回來看看外祖母。」
玉儀有些黯然,「都是外孫女兒不好。」
「傻丫頭。」豫康公主憐愛的摟了摟她,微笑道:「你娘也是這麼一個硬脾氣,可見母女都是一樣的。」
玉儀對此不好說什麼,只低了頭。
豫康公主又道:「你就別替芝丫頭操心了。」歎道:「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在羅家,娘家也靠不住,先管好自己才是正經的。要知道像小六這樣的身份,不知道多少女人眼饞著,便是他心裡有你,也架不住別的女人勾三搭四。」——
人家早就勾搭上了一個,不光金屋藏嬌許多年,還是外帶贈品的。
玉儀在心裡點了點頭,又是一陣氣悶。
豫康公主發現外孫女情緒低落,不由問道:「你今天怎麼了?悶悶的。」
「沒事,就是替表姐瞎擔心罷了。」玉儀撒了個謊,又問:「表姐今兒怎麼沒見?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的事。」豫康公主笑道:「在前頭呢,方纔還找你說話來著。」
「嗯。」玉儀心念微動,琢磨著自己要不要跟明芝說說,不會說了,沒準兒反倒得罪了她吧?回頭再等她和容珮成了親,連帶把容珮也得罪了。
唉……,還是看看情況再說。
倒是四房的人……,玉儀一想起那個說話清脆的丫頭,還有攔不住人的門房,以及送瑤芳進來的婆子,——心頭就是一陣難抑的惱火!
連瑤芳都潑了,再打幾個奴才算得上什麼?可惜今兒是魯國公的壽辰,只能暫時忍著,且讓那幾個刁奴再囂張一天!
玉儀拚命的用各種瑣事填滿腦子,希望自己可以遺忘那個不痛快的角落,不去想那個讓自己鬧心的混蛋,而且似乎也快要做到了。
可惜這一切的努力,在羅熙年出現的那一刻化成了泡影。
「啊……」羅府的後花園裡,花團錦簇的女眷們驚起一陣輕呼。
一個身穿錦袍的年輕公子哥走了進來,眉目清晰、英氣飛揚,配上他那高大修長的身形,有一種掩飾不住的驕傲霸道之氣。
有人竊竊私語,「那就是國公府的六爺……」
「真的?」一個少女的聲音,似乎還有些害羞之意,「真是沒有想到,居然這般年輕……」底下的聲音越說越低,漸不可聞。
玉儀沒功夫理會是誰在議論,只是直直的盯著某人——
怎麼……,難道還要來替瑤芳報仇不成?難道自己低估了瑤芳的實力,其實為了她,某人居然要當眾給自己沒臉?來就來,索性大家都不要臉算了,讓外人看看到底是誰無恥一些!
「跟我走。」羅熙年向來是個無拘無束的性子,也不管在場一堆女眷,直接走到了玉儀面前,而且還似乎不走就要拉人了。
玉儀咬了咬牙,當著人盡量做出夫妻和睦的樣子,微笑道:「好,回去再說。」一直走到下了連廊口,見不著人了,方才惱道:「什麼事?六爺說吧。」
羅熙年見她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眼下也顧不上多問,只低聲道:「顧家大小姐在前面摔倒了,你快帶著人過去,悄悄兒的把她接回去,免得人來人往的鬧出閒話來。」
「前面?」玉儀怔了怔,繼而狠狠一跺腳,「好你個容珮!」
羅熙年一直留意著妻子的神色,見她除了對表姐的擔心著惱以外,並無其他,心下鬆了一口氣之餘,也不免有一點小小的失望——
原以為小辣椒會很傷心,害得自己先前心神不寧,琢磨著該怎麼跟她說清楚那件事,然後再給她好好的賠個不是,卻不想是多餘的了。
「六爺去前面照應著,我這就回屋帶人過去。」玉儀的自我保護系統,第一時間把明芝和容珮的事補上,放在了第一位,頓時覺得生活好像回到了正軌,不等羅熙年回答人便走遠了。
羅熙年不是女人,那種感慨只不過在心間一瞬而過,心思很快又回到了正事上,仔細的盤算著後面的步驟,要求自己不要算錯任何一個細節——
這一次,自己一定要成功。
作者有話要說:>>>>嗯,這其實是一連串的事件,出結果需要一段時間,大家表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