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經快到五月,天氣有些炎熱,特別是臨近中午的時候,日頭更是照得人頭昏腦脹的,恨不得一直藏在陰涼處。
孔老太太專門拔了兩輛車,送孫女們去江家。不知為何,一向愛熱鬧的玉薇這次沒有去,於是便剩下四個小姐,剛好兩個人一輛車寬寬鬆松的。
玉儀不知道的是,玉薇這會兒正在為不能出門傷心,可惜三太太有事交待,她斷不敢不聽嫡母的話,只得暗自含恨。
臨上車了,玉嬌非要拉著跟玉儀一起坐,玉華沒說什麼,玉清自然更不會有什麼意見。每人帶了一個貼身丫頭,兩個跟車的僕婦,另外還有幾個統一拿包袱的小丫頭,滿滿當當又是兩輛下人車。
孔老太太還不放心,再三交待了僕婦方才讓出門。
到了江家,才發現今兒來得人真不少。
經過一番引見,玉儀見到了已梳婦人頭的賀婉貞,回想三年前的一面之緣,眼下幾乎快認不出了。
賀婉貞拉了她到旁邊,歉意道:「本是想找你說說話的,不料我婆婆知道了,又說與了別家幾位太太聽,這一來可算是熱鬧了。」
玉儀笑道:「熱鬧才好,也不礙著咱們說話。」又遞上一個長命百歲金鎖,「恭喜貞姐姐得了貴子,留著給哥兒玩罷。」
賀婉貞滿眼都是笑意,笑著接了,遞與丫頭讓收好,然後道:「你才回來,蘇州的這些官太太、千金小姐,都還不認識,今兒可得好好會一會。」又壓低了聲音,「等會得空咱們再單獨說話,這會兒怕是不行了。」
玉儀微笑道:「不著急,反正還有一下午閒著呢。」
賀婉貞點了點頭,脆聲笑道:「走,我先帶你去轉一圈。」
玉儀依稀記得她做姑娘時,是個十分貞靜的性子,沒想到出嫁幾年,就變成一個口角爽利的婦人,應該做當家奶奶鍛煉出來的。
賀婉貞一面走,一面笑道:「要不是七房的白大爺提起,說是在路上碰見孔府的三小姐,我還不知道你來了蘇州。」略帶擔心,看了看玉儀,「現在沒事了吧?」
「早好了。」玉儀笑了笑,覺得「白大爺」這個稱呼很滑稽,要是放在現代,一準兒是個花甲老翁。
江家子嗣興旺,江老太爺的孫子孫女一共幾十個,經常三、兩個都是一年生的,故而各房分開排行。可是這樣一來,每一房都有老大、老二、老三,為免叫起來分不清,便在前面都加了一個名字。
江廷白是七房的長孫,所以喚做「白大爺」。
賀婉貞的丈夫叫做江廷書,是四房的長孫,下人便稱呼她為「書大奶奶。」
玉儀想到這兒,不由笑問:「要是趕上你們老太爺做壽,底下兒孫們都回來,外加嫁出去的女兒,連帶女婿、外甥,豈不是得百來號人?」
「別提了。」賀婉貞也是好笑,說道:「去年正趕上老太爺做八十大壽,張冠李戴喊錯人的,丟了盤子砸了碗的,一共鬧出好幾處笑話來。特別幾位老姑奶奶,長年沒有回來過,給底下侄子輩發紅包時,有的發了兩、三回,有的一回也沒給,弄得後來又補了好些。」
玉儀忍俊不禁,「小孩子也罷了,大些的難道也不吭聲?」
「吭什麼啊?」賀婉貞抿嘴一笑,「當時人多擠在一塊兒,進進出出的,估摸連誰給的紅包都沒鬧清。」
花宴設在江府的後花園,玉儀是提前溜去見賀婉貞的,此刻人已經差不多到齊,熙熙攘攘的佔了大半個園子。當中拼了好幾張桌子,弄出一個九尺來長的大平台,上面堆滿了瓜果點心、花酒果漿,以便旁邊的客人隨意取用。
「等下我還要招呼客人,你自個兒好生吃著。」賀婉貞囑咐了一句,方才笑盈盈的帶著玉儀過去,「來來來,我給大家引見一位新客人。」
「既然有新的。」旁邊一個女子嬌笑,掩面道:「那書大奶奶就是嫌我們舊咯?再不然,是嫌我們來的次數多了?罷了,下回可不能再來混吃混喝了。」
「瞧瞧這張小油嘴!」賀婉貞啐了一句,回頭笑道:「這是姚家的四奶奶,最厲害的便是一張嘴,尋常的人來十個八個,也未必說得過她。」
「罷了。」姚四奶奶笑道:「還當你有什麼好話,卻是在編排我。」
玉儀來之前便做足了功課,蘇州城內的官宦之家以及各大家族,都有一定瞭解,並沒有聽說什麼姚家。想來不是官職太小,就是商賈富戶之流,與自己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對方又是平輩,只是禮貌的欠了欠身,「姚四奶奶好。」
「這位就是知府大人家的三小姐吧?」姚四奶奶上下打量了一番,嘖嘖讚道:「聽說孔三小姐才從京城來,瞧瞧這通身的氣派,這打扮,就是跟比我們小地方不同。」
此話一出,惹得眾人都看了過來。
玉儀不知道這位是什麼意思,一時間也來不及深究,但是卻感到數道目光投來,四面八方的湧向了自己。心下微微不悅,面上卻是絲毫不顯,含笑道:「我本來就是蘇州的姑娘,不過到京城暫住而已。如今回來,最想和各家奶奶小姐們說說話,所以今兒就湊熱鬧來了。」
賀婉貞也笑道:「可不,剛還說叫我好好引見一番呢。」
「罷了,你先去忙吧。」玉儀指了指不遠處的玉嬌,笑道:「我家姐姐妹妹們都在那邊,等下想認識什麼人,只問她們便是了。」
開玩笑,今兒在坐的小姐們十幾個,奶奶們也有五、六個,要真一個一個引見,彼此再說幾句,那得弄到什麼時候?自己還不被人打量穿了啊?又不是什麼壽星主角,這風頭不出也罷。
賀婉貞會意一笑,「那好,我去看看飯菜備好沒有。」
姚四奶奶笑道:「快去,快去。」
有玉嬌在,玉儀根本不愁不認識人。
一則是玉嬌認識的人多,二則在蘇州地界,誰能不給孔家幾分面子?三言兩語就搭上了話,先見了江家的幾位小姐,繼而是袁通判家的奶奶小姐,再然後是梅同知家,最後是姚家一類的攀附陪客。
因為人太多,說笑了大半天,玉儀也沒記清楚誰是誰。只記得梅家有位大小姐,閨名喚做麗卿的,眉目間與明芝有幾分相像,不由多留意了幾眼。
玉華跟好幾位小姐都認識,雖然話不多,但聊得也還算融洽。
玉清第一次參加花宴,見來了這麼多人,自己先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說出什麼惹人笑話,只是緊緊的跟在玉儀後面。
袁家的三小姐性子活潑,見狀笑道:「你這個妹妹,好似生怕被人拐了似的。」
玉儀回頭看了一眼,玉清已經臊得臉紅了起來,趕忙解圍道:「是我不熟悉,所以讓家裡的姐妹陪著,免得等下認錯了人。」
沒想到,這句話把玉嬌得罪了。
「讓她認人?」玉嬌頗有些不屑,輕笑道:「只怕不帶著還好一些。」這話說得玉清更加抬不起頭來,越發臉紅窘迫。
玉華微微皺眉,——在家裡吵嘴也罷了,在外頭一家人就該齊心合力,不然只會讓外人看笑話,因此岔開道:「今兒天熱得很,四妹妹陪我去換身衣服吧。」
「好。」玉清慌忙點頭,頗有點落荒而逃的狼狽。
現在的氣氛有點僵硬,梅大小姐便笑道:「瞧瞧那邊,彷彿又新來了一個。」一邊招呼身邊的人,「走,咱們去把人拉過來說話。」
見她好心解了圍,玉儀不由對她感激一笑。
梅大小姐也回應笑了笑,還眨了眨眼,樣子十分俏皮,又問眾位小姐:「正好今兒人多,咱們一起聯個詩怎麼樣?」
袁三小姐贊同道:「我看這個主意不錯。」
江家今兒出來了好幾位小姐,玉儀也鬧不清誰是誰,只見其中一位穩重些的,開口道:「那好,我讓丫頭們去準備紙墨筆硯。」
用過午飯後,有兩位小姐不耐熱先回去了,有幾位相熟的,一起去了江家小姐的閨房。剩下的,也有坐在池子邊釣魚的,也有在涼亭說話的,幾位難得偷空的奶奶們,則支起桌子打牌,總之各有各的玩法。
玉嬌喊困跑去了睡覺,玉儀惦記著找賀婉貞說話,便把玉清交給了玉華,自己領著彩鵑往後院走去。倒也不是真有什麼話要說,只是人家特意邀請自己,——雖說弄得已經變了質,但是應有的禮貌還是要的,至少得辭行前單獨說幾句。
方才便是從賀婉貞的院子過來的,玉儀認得路,彩鵑跟在後面抱怨道:「早知道人這多,這麼聒噪,咱們今兒就不該來。」又道:「那位什麼姚四奶奶,真不會說話,害得大夥兒都盯著小姐看,倒像是小姐看不起人似的。」
玉儀低聲道:「別多嘴,又不是在自己家裡。」
彩鵑左右看了看,「這兒沒人。」又有些歉意的笑了笑,「好啦,我不說了。」正要找兩句笑話逗趣,突然旁邊假山洞裡鑽出一個人,不由嚇得驚呼,「什麼人?!」還沒等她看清楚,後頸上邊重重的挨了一下。
「江公子,你這是何意?!」玉儀惱怒道。
「進來再說。」江廷白一改當初的從容不迫,神色焦慮不安,竟然一把將玉儀拽進了假山,壓低聲音道:「對不住了,孔三小姐。」也不等人回答,便將昏迷的彩鵑也拖了進去。
這一處假山做得十分的龐大,為了凸顯山石嶙峋之態,內裡暗洞內不少,外面的山峰更是高低錯落。玉儀站在假山的陰影裡,冷冷道:「江公子也是書香門第出身,難道還打算做點苟且之事不成?」
「孔三小姐誤會了。」江廷白一邊解釋,一邊不住的往遠處院子門口看去,心不在焉道:「自從上次在畫舫上一見,我就對小姐難以忘懷……,所以……」
玉儀可是活了兩世的人了,前世又不是沒談過戀愛,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是在藉機掩飾什麼。忽然目光一凝,落在暗處的一片錦緞袍角上面,——原來藏了個大活人,只是不知到底是什麼人物,讓江廷白這般鬼鬼祟祟的,拉著自己來做掩護。
正思量間,又見不遠處院門口湧進來一群人。
玉儀不由疑惑,那藏著的人分明是個男子,怎麼躲到後宅裡來了?況且今天來了這麼多的小姐奶奶,江廷白不可能不知道,莫非得了失心瘋不成?還是說這個男子非常重要,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藏好,甚至不惜拉著自己,造成兩人在這兒幽會的情景。
江廷白還在那裡胡亂「表白」,外面的人已經朝這邊走過來了。
玉儀打斷他道:「躲到裡面去!」
「什麼?」
「我叫你躲到裡面去!」玉儀目光凌厲,心裡是無邊的惱火,——他為了藏人,竟然不惜毀壞自己的名節!要知道這個時代,女子名節可是最要緊的。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江家僕婦,加重語氣,「你要不聽我的,我現在就喊人過來。」
江廷白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臉色一寒,目光閃爍了片刻,最後還是撈起彩鵑一起躲了進去。
「什麼人在哪裡?!」一群僕婦簇擁著一個中年女子過來,看樣子,那女子應該是江家的某位奶奶,只是不知何故,臉上帶著一股子惡狠狠的怒氣。
一名婆子道:「大奶奶,等我進去瞧瞧。」
江家雖然一共有九房,但除了有九房孤寡,留在蘇州依附家族度日外,庶出的幾房都已分了出去。剩下的幾房中,唯有二房為元配嫡出,四房、七房則為繼室所出。四房的大奶奶是賀婉貞,七房的江廷白還未娶親,剩下的大奶奶便只能出自二房。
玉儀對江家瞭解不多,只知道二房的大奶奶姓梁。
「不用去。」梁氏冷冰冰道:「裡面的那位請出來吧。」等了半晌不見回音,不由惱怒道:「難道還能一輩子呆在假山裡?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先頭說話那名婆子忍不住,搶先衝了進去,卻是「啊」了一聲,退出來道:「大奶奶,裡面是一位小姐。」
「小姐?」梁氏不信,執意親自走了進去。
只見地上蹲著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女,一身天水藍的暗花褙子,裡面一襲杏黃色的儒裙,看起來既端方又俏麗。此刻正低頭捧著臉,兩腮緋紅,像是羞臊的不敢見人,只餘耳上的兩粒琥珀珠輕輕晃動。
「你是哪家的小姐?」
「我……」那少女聲音細若蚊吶,正是玉儀,「我是今天來參加花宴的,因為裙子弄髒了,所以……,在這裡等我的丫頭送裙子來。」
梁氏看了看,疑心道:「弄髒裙子也不至於藏起來啊。」
「不、不是……」玉儀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把手裡緊握的裙子展開,上面是一團暗紅色的血跡,「我……,我的小日子提前來了。」
梁氏這才釋然,只是此刻還有要事,沒心情笑話這個倒霉的少女,於是道:「那你在這兒等著吧。」象徵性的解釋了一句,「我們太夫人的貓丟了,正四處找呢。」話音剛落,便一陣風似的又去了別處。
找貓需要如此大動干戈?找人才是真的吧。
玉儀低頭看著被簪子扎破的手腕,等外面人走遠了,方才朝裡道:「出來吧。」
江廷白率先走了出來,緊接著是甦醒過來的彩鵑,此刻臉色蒼白,嚇得渾身瑟瑟發抖,「小姐……,他、他們……」
玉儀一把將她拉到身邊,安撫道:「別怕,沒事的。」
江廷白上前一步,拱手道:「今日之事,在下多謝孔三小姐了。」
「當不起。」玉儀厭惡的退了退,冷笑道:「江公子是能成大事之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連別人的清白都置之不顧,又何須拘泥這些小節?況且我本欠你一命,今日便當是兩清了吧。」
江廷白的臉難得紅了紅,歉意道:「我也是一時情急無奈,還請……」
「還請見諒是吧?」玉儀的怒火止不住的往上躥,恨恨道:「若是方纔你們家的人進來,撞見我和你拉拉扯扯,我的臉面還要不要?往後還活不活?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毒死在畫舫上,倒也清白乾淨!」
「若是讓人誤會了。」江廷白略一躊躇,然後道:「那我斷然不會放任不管,自當娶小姐為妻。」
「娶我為妻?」玉儀深吸了一口氣,要不是在江家,真恨不得扇他一巴掌,怒極反笑,「照這麼說,我還該感謝你以身相許咯?」
假山洞裡「哧」的傳出一聲笑,卻不見人出來。
玉儀沒興趣知道藏了什麼人,只知道自己若是名節敗壞,到時候即便江廷白真的肯娶,江家也不會要的!失了名節的女子,頂多也就給人做妾的份兒了。
真是越想越窩火,只恨從前沒看穿這個黑心小白臉,抓起彩鵑的手,冷聲道:「既然江公子不打算殺人滅口,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江廷白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歎了口氣。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辣椒。」陰影深處走出一個中年人來,身量微微發福,模樣白皙富態,悠然笑道:「你可算是棋逢對手了。」
江廷白不願在此事上多說,只道:「此處不宜久留,眼下還是先出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