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戚少商回到兄弟會後,一連很多天都頗為煩燥。應霜葉見狀便問他是不是追上顧惜朝後發生了什麼,他只含混說是一場誤會,也不肯細言。其實,他一邊應付兄弟會的事務,一邊等顧惜朝的消息,實在是焦慮難奈,是以心情煩燥。
這焦慮煩燥正是源於他對顧惜朝的行事沒有把握,人品缺乏信任。
自京城一役後,兩人就沒有正面為敵過,但顧惜朝心懷百萬兵甲,志在權傾朝堂這一點,戚少商是知道的。一旦自已成為他達到目標的障礙,他又會怎麼做?若是蔡京讓他抓劫生辰綱之人,他是不是會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帶人殺進兄弟會來?他真的改邪歸正了嗎?戚少商心中七上八下,著實也不能確定。那人的心思對他戚少商來講彷彿海底之針,是敵是友真正模糊難辨。
這日,應霜葉和戚少商剛商量完幫內事務,挑了門簾準備出去,卻見兄弟會派駐在鳳歌酒樓充當小廝的一名下屬急沖沖地奔了進來。應霜葉一把攔住他,問道:「什麼事這麼急?」
來人氣喘吁吁道:「戚大哥等的人到了。」
應霜葉不解道:「他等的什麼人?」心下一陣揣度,大哥為何沒對自已提起過。
「我也不知道,只是戚大哥一回來就到酒樓裡吩咐過我們,說是如果有人找他,就要最快時間通知他。」
應霜葉思索了一瞬,道:「找他的人長什麼樣子?」
兄弟會劫了蔡京的生辰綱,在江湖上已然惹眼之極,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透露到官府。可是一連許多日子,官府沒有一絲動靜,這反倒讓應霜葉心下生疑,所以,這段時間但凡有個風吹草動的都難免會令他草木皆兵。現在冷不防地有個神神秘秘的人物跑到鳳歌酒樓找他們的大哥戚少商,又怎能不讓他心裡多繞幾個彎呢?
「是個冷俊的青年,提了個盒子,說是來給戚大哥送禮的。」來人回應道。
二人正說話間,戚少商挑了門簾出來,問道:「什麼事?」
應霜葉答道:「說是有人到鳳歌酒樓找你。」
戚少商聞言,面色一凝道:「我先走一步!」
他邁步就要出門,卻被應霜葉一把拉住,道:「大哥,你等等。」
戚少商知他平時凡事都比別人想的多些,定是又想到了什麼,於是停下腳步,道:「怎麼?」
應霜葉道:「因為生辰綱一事,目前的這段時間我們一定要小心謹慎。約你的是什麼人?」頓了頓,又補充道:「事關兄弟會的安危,孰我不能不問。」
戚少商道:「我也不是存心隱瞞,但他與我單獨有約在先,這事本就只需我自已出面,所以沒有知會你們。」
顧惜朝因對戚少商和連雲寨背信棄誓,流於無間,一路追殺他又得罪了無數江湖同道,早已人人得而誅之。戚少商在江湖中摸爬滾打了這許多年,又怎會不知道兄弟會的人,尤其是應霜葉對顧惜朝的敵意?所以,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以免對顧惜朝不利。
但應霜葉機靈無比,聽他此言,前後一想,便嘴角微挑,嗤笑道:「看來是顧惜朝到了。」
見他已經猜出,戚少商只得點了點頭,道:「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自已去便好。他幫我打聽陸沉久的消息,既是去『鳳歌酒樓』找我,定是有了結果。」
應霜葉歎了口氣,道:「大哥,既然你把他約到了兄弟會的聯絡地,就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
戚少商搶上一步,道:「以他的為人,這次不該」他嘴上雖這麼說,想到剛才自己心裡也還在為此事犯嘀咕,是以話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嘿」了一聲,乾脆就要徑直走出去。
應霜葉卻一個錯步,擋在了戚少商面前,目光陰冷道:「戚大哥,顧惜朝為人如何,我想根本用不著我去評價。只是,一個人若能出賣你一次,就有可能出賣你第二次。我不能讓你去,也決不能讓『兄弟會』成為第二個『連雲寨』!」
他這話說得極重,就像一柄重錘狠狠地打在了戚少商的心頭,話裡責備之意也再明顯不過。
「我不怕以下犯上,該說的話我一定要說!」應霜葉牙關咬緊,恨意頓生道:「你戚少商一世英雄,怎麼遇上顧惜朝就頭腦糊塗呢?!你把他約到鳳歌酒樓裡,對兄弟會的威脅有多大,想過沒有?」
戚少商垂首沉默片刻,然後道:「我沒想過。」
應霜葉緊皺眉頭,目光焦慮而急切地盯著戚少商的雙眼,似乎想從那裡找到答案,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氣憤湧上心頭。
戚少商避開他的目光,看向遠方,心中早已下定決心,沉聲道:「你說的沒錯,但我一定要去。若是這次他對兄弟會不利,我便先殺了他,再以死向兄弟會謝罪!」他行事一向全憑自已意氣,敢做敢當,此刻雖明白做錯了,卻也決計不推卸逶迤。
「小葉,閃開!你攔不住我。」戚少商聲音雖輕卻氣勢不凡。
應霜葉緩緩讓過一邊,道:「你要去可以,把我們三兄弟一起帶上。」他手一揮,沖呆在一邊的下屬道:「去請張哥和慕容來。」
他見戚少商去見顧惜朝的主意已定,明白以自已的實力絕計擋他不住,但心裡又十分擔心戚少商此行的安危。在他心裡,這個戚大哥雖然武功了得,再大的危險也可全身而退,但顧惜朝素來詭計多端,就怕大哥一個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兒。
戚少商見應霜葉已經退讓了一步,而在『鳳歌酒樓』約見顧惜朝本就是自已考慮不周,有失大體,當下不再多話,只低頭站在那裡,等著另外二人前來。
戚少商一行四人踏進鳳歌酒樓時,顧惜朝早已找了個靠窗的好位置坐下,一邊喝酒,一邊自在地享受著從窗外遺落進來的溫暖陽光。端起酒杯時,他正好見到戚少商從大門口進來,於是又放下酒杯,歡喜一笑,道:「你來了。」冷不防地卻掃見戚少商背後還跟著另外三人,而且這三人看自已的眼神俱十分多疑、犀利。
戚少商點點頭,道:「你久等了。」隨後介紹身後三人給顧惜朝認識。
張赫、秋慕容同時向顧惜朝拱了拱手。顧惜朝站起身來,也回了個禮。應霜葉卻上前一步,道:」原來這位就是顧大寨主,今日算是見識了。」
應霜葉故意喚他「顧大寨主」,分明是提醒他以前連雲寨的事,擺明攪局來的。
顧惜朝面色一寒,上下打量了應霜葉一番,道:「你信不信?我真想啐你一口。」
應霜葉一愣,他準備了成百上千句話等著顧惜朝的反駁,卻沒料到顧惜朝並沒有反駁,而是直接罵人了。一時間,他的話都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氣憤之餘,雙手就想抽刀,卻瞟見身邊的戚少商早已緊皺眉頭,對自已怒目而視。想了想,應霜葉還是強忍了下來,別過頭去。
顧惜朝不再理會他,而是走到戚少商面前,定定看著他,道:「原來你見我還需要帶這麼多保鏢。怕我吃了你啊?」
戚少商目光嚴厲地從張赫、秋慕容、應霜葉和顧惜朝身上掃了一圈,道:「以前的事,是我和顧惜朝的恩怨,大家不用再提!」
顧惜朝笑道:「原來你又添了這許多兄弟,真是可喜可賀。」
戚少商道:「好說。陸沉久可有消息?」
顧惜朝狡黠一笑,走到桌邊,拍了拍放在桌上的盒子道:「有,都在這裡了。」而後左右看了看。
戚少商見他神情有異,便明白在這店堂裡頗有不便,於是招呼幾人,道:「我們到後堂去聊聊。」
一行人向後堂而去,只有應霜葉拖在最後,悄悄吩咐幾個小二注意外面和周圍的動靜,一有情況須及時示警,然後也跟進了後堂。
後堂中。
顧惜朝將盒子放在圓桌上,打開蓋子。
戚少商定睛一看,當即吃了一驚。
張赫瞪大了眼睛,秋慕容「啊」的一聲輕呼。應霜葉走在最後,聽到秋慕容出聲時他才剛剛進來,立刻搶上一步,探首一看
--盒中駭然正是一顆人頭!
陸沉久的人頭。
戚少商一時驚喜,道:「你」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顧惜朝瞧了眼盒中人頭,道:「這也算我為穆兄弟報了此仇。」他明明是為戚少商做的,卻不願意明白地說出來。
張赫心裡也是一陣歡喜,道:「這賊廝武藝高強,為人又陰險,顧兄你是如何得手的?」
顧惜朝道:「我多方打聽,得知陸沉久來到京城便投靠了童貫,探聽到他的住處後,終於格殺此人。只是他的蜈蚣鏢好生歹毒,我也險些中了他的招。」
戚少商知他對此類事情向來不喜歡多說,無論經歷什麼險惡,回來也只淡淡幾句。陸沉久為人陰險,武功又高出顧惜朝很多,他此番殺人必定花費了不少手段,遭遇了極大風險,心下大為感動。
秋慕容興奮道:「今日顧兄替我們殺了這狗賊,不如現在就用他的人頭來祭奠穆三哥!」他和張赫同顧惜朝本沒什麼過節,今日顧惜朝也算是為兄弟會殺了仇人,倒是對他平添了幾分敬重。
應霜葉再想說些什麼,只是必竟顧惜朝冒著如此風險也算為穆鳩平報得大仇,便說不出口了。
秋慕容當下指揮人手在後堂搭起香案,把陸沉久的人頭立於案上,眾人相繼祭拜穆鳩平。
張赫見已近晚飯時分,便差了人在後廳裡準備好一桌酒菜,領著大家落座相聚。
剛一坐下,顧惜朝便道:「少商,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戚少商奇道:「什麼?」
「你還記得韓世忠吧?」
戚少商笑道:「我和韓兄弟比武拼酒,怎麼可能忘記。莫非他找到了意中人梁小姐了?」
顧惜朝道:「那倒不是,只是他最近立了大功。此次南下平亂,他單槍匹馬生擒了方臘,朝野震驚,必定會論功行賞,這豈不是個大好消息?」
戚少商又驚又喜道:「當真?」
顧惜朝笑道:「千真萬確!」
戚少商讚歎道:「據說那方臘乃魔教教主,乾坤大挪移絕技威震武林,素有南方第一高手之稱,想不到韓兄弟盡能擒下此人。」
顧惜朝接口道:「只有韓世忠這樣的絕世武功,才能擒得住方臘那樣的絕世神魔。」
戚少商見應霜葉等三人不明就裡,便將與韓世忠相識等事向他們簡單描述了一番。
張赫讚道:「真是好漢一條,」他舉起酒杯,又道:「來,我們為韓兄弟乾一杯!」
眾人齊舉杯,一飲而盡,連顧惜朝也毫不含糊。
戚少商訝然道:「你幾時變得這麼能喝了?」
顧惜朝開懷一笑,道:「說起喝酒,有誰能比得上你這『千杯不倒』?別寒磣我了。」
眾人皆大笑。
此番報了仇,雪了恨,大家心情都格外愉快,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戚少商更是來者不拒,舉杯便飲,豪氣風發。
顧惜朝環顧四周,道:「少商」他本意只想和戚少商一人商量這事,所以有些猶豫該不該在此時說出。
戚少商見他欲語還休,便道:「但說無妨,這裡都是兄弟。」
顧惜朝便道:「還有件大事,想邀請少商你一起。不知你願不願意?」
戚少商放下手中酒杯,道:「什麼事?」
顧惜朝正色道:「上次『海上之盟』已然達成,金國正在北面追擊遼帝及其主力大軍,而根據合約內容,大宋要自行舉兵奪回燕京。自太祖立國之日起便念念不忘的燕雲十六州能否收復便在此一舉。我接到調令,也要領軍前往,想邀你一同前去。」
戚少商大喜道:「這等為國為民的好事,我戚少商自是義不容辭!」
應霜葉剛和戚少商乾了一杯,聞言也道:「這等國家大事,我們兄弟會的男兒有哪個不想盡心盡力,為國殺敵!」
張赫、秋慕容以及周圍的幾個兄弟會兄弟都興致高昂,連連叫好。
顧惜朝抱拳環顧四周,高聲道:「眾位兄弟的心意讓顧惜朝實在感動,只是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凶險無比,諸位出生入死,卻難得朝廷封賞,實在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大家的心意顧惜朝心領了。」他實是只想邀戚少商一人前去,所以以此婉言謝絕其他人。
張赫站起身來,道:「我們兄弟會沒有貪生怕死之輩,保家衛國、出生入死,又絕不是衝著朝廷的封賞去的!」
應霜葉心下想了想,道:「顧兄莫不是擔心讓我等江湖兄弟一同前往,對上面不好交待吧?」
戚少商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兄弟們倒是不便隨我一同前去。」
顧惜朝見他們一臉失望,心頭一熱,道:「哪有此事,兄弟們只管一同前往,無論要什麼交待,我顧惜朝一肩承擔便好。」
眾人大喜,張赫舉起酒杯,大笑道:「顧兄果然也是豪氣干雲,來,我與你乾了這杯!」
兩人碰杯,一口飲盡,顧惜朝沖戚少商道:「那就這麼定了,什麼時候出發,你還等我消息。」
大家開懷暢飲,想著不久後便可衝殺於戰場之上,俱躍躍欲勢,磨拳擦掌。
這日,一大早,蔡京便命人叫顧惜朝前去領命出征。顧惜朝心中一陣狐疑,因為派兵領命本該樞密院的官員出面,怎麼會勞動到蔡太師?
來到他熟悉的太師府大堂,一向悲喜俱不露聲色的蔡京卻一臉寒霜坐在那裡,沒等顧惜朝施禮稟報,便冷聲道:「你也太不愛惜自已了。」
顧惜朝猛聽他講這樣的話,不明就裡,施禮道:「太師什麼意思?」
蔡京怒而站起,道:「我剛剛提醒過你不要『匪氣太重』,你卻又幹了什麼好事?!」
顧惜朝心臟猛地一顫,知道殺陸沉久的事情已然敗露,說不出話來。
兩人一時都沒有言語,大堂之上鴉雀無聲,靜得可怕。
蔡京抑了怒氣,又坐回座位,道:「有兩件事情,今日我要交待給你。其一,明日你去兵營找楊將軍領兵,他自會告訴你具體的任務。」頓了一頓,他看向顧惜朝,歎了口氣,道:「其二,先和你打聲招呼,這次你被分配至後軍。」
顧惜朝一聽「後軍」二字,心中大為失望,片刻黯然。
只因這「三軍」分為「前軍」、「中軍」和「後軍」。前軍就是先鋒部隊,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中軍是主帥,全軍的調配、指揮、決策都由其決定,並且也是主力部隊,主要戰鬥力,是決定戰事勝負的核心;後軍主要負責糧草、輜重的運送,以及對中軍的支援和掩護。
他聽到自已被分配到後軍,自然心中無比失落,本想借此機會大展鴻圖,立下無上軍功,可是如此一來又怎能有出頭之日。
蔡京見他神色,便知他心裡想些什麼,淡淡道:「就是這個『後軍』對你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機會了。那還是老夫花了些功夫才能幫你討來的,你自已好好珍惜吧。」他沖顧惜朝搖了搖頭,道:「『中軍』是童將軍坐陣,自然是容不得你。『前軍』?哼」話到此處便不再多說。
顧惜朝知道蔡京的意思是大宋的軍力中『前軍』最倒霉,往往只能做炮灰,就算拼出了什麼戰功成果,也會被隨後而來的主力中軍竊得,那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蔡京想用自已,當然不會置自己於險境。他這樣想來倒也心平氣和了一些,忙道:「多謝太師。」
蔡京擺擺手,不再多言,示意他退出去。
出得太師府,顧惜朝心中十分不痛快,便自回府,盤算著此次出征要如何想方設法立些戰功。他何嘗不知道在這個時候,殺了已經投至童貫門下的陸久沉實在不合時宜,只是,總想為心裡的那個人做點什麼的yu望令他忍不了,也等不了了也許自已真的是「匪氣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