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戚少商垂劍而立,剛才聽琴舒懷,縱情舞劍,此刻靜了下來,卻是一陣寂寞失落。
「莫非你在想有酒就好了?」顧惜朝已走出長亭,來到他身邊,道。
戚少商長劍入鞘,慰然道:「還是你瞭解我。習慣了熱鬧,適才靜下心神,反倒覺得不自在了。」轉臉卻見顧惜朝臉上淚跡斑斑,驚訝道:「怎麼哭了?」
顧惜朝卻道:「胡說,我是笑的。」
戚少商無奈道:「你這人倒也有趣,笑還能笑得出眼淚?」
顧惜朝用手撫了一把臉,抹去淚痕,道:「我就是這樣。反倒是哭的時候,眼淚從來都是流在心裡,不能讓人瞧見。」
想到上次此人大醉時,涕淚流了自己一肩,戚少商搖頭苦笑,暗想:你喝醉時就顧不了那許多了。忽然間,他又想起了息紅淚,她也討厭讓別人看見自已流淚,可是卻為他戚少商流過太多眼淚。
顧惜朝瞧他的神情,心下對戚少商想到了什麼已明白了幾分。他上前一步,和戚少商面對面,靠得很近,道:「你就是太好熱鬧了,才總會讓江湖第一美女傷心。」
戚少商尷尬側身讓過,不願和他太近距離的對視,歎道:「她知道我心裡總有她。」以前他想到紅淚時會總是禁不住心生愧疚,此刻那種感覺愈加強烈起來。
顧惜朝沒有放過他,而是跟著他轉身,又緊緊和他面對面,道:「那你心裡有沒有我?」
戚少商一抬眼就避無可避地撞上了那雙明亮倔強的眼睛,他下意識地又想別過頭去。
一雙手卻伸了過來牢牢地捧住他的臉,阻止了他轉頭。
手是顧惜朝的手,手指頎長,白晰有力,掌心溫暖。
戚少商看著那樣的雙眸,心中一緊,脫口道:「有!」
兩人如此對視著。
顧惜朝眼光開始迷離,心跳也開始加快。
戚少商被他看得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熱,終於按捺不住,雙手向外一格,揮開了捧著自己臉的手,有些惱怒道:「有話好好說,你這什麼意思?」
顧惜朝兩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表情,道:「我最近目力變差了,這樣才看得清楚。」想著要是真對他做出什麼,眼前之人要麼一劍就斬過來,要麼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兩個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
只是他想要的,戚少商能給得了嗎?
入夜,篝火是戚少商生起來的。因為受了輕傷,顧惜朝只在一邊眼神專注得看著九現神龍忙來忙去。明日他們就要分離,雖然只是暫時的,但顧惜朝也想抓緊時間多看他一眼,貪婪地想把這短暫分離的時刻全都不吃虧地看回來。
等一切安排妥當,戚少商也席地而坐。兩人一邊吃著隨身帶著的乾糧,一邊聊起了護送金使後各自發生的事情,聊起了韓世忠,也聊起了各自的志向。
顧惜朝揮了揮手,道:「他日,我定然會鏖戰邊關,領兵百萬,立下不世軍功。讓朝堂上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敢小瞧了我!」轉過頭,他沖戚少商道:「你呢?」
戚少商撥了撥柴禾,淡淡道:「我不是朝堂上的人,也從來沒小瞧你。」
顧惜朝哈哈一笑,道:「我是想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以後?還沒有想過。真要說的話,只要和以前一樣,活得自在,活得痛快,做自已想做的事情就好!」
兩人相視而笑,而後又暢談起來。但是,對於再早之前相互為敵的種種往事,他們像是約定好了一般隻字不提
清晨,顧惜朝同戚少商話別,道:「兄弟會的聯絡地,鳳歌酒樓。我記住了。」他笑了笑,而後轉身離去。
戚少商聞言,腦子立刻像是從睡夢中驚醒了一般,心裡升騰起一些後悔,一些擔心。
自已這次會不會又信錯他?
為什麼每次和他在一起,自己就像中了蠱一般,忍不住要去相信他?
告訴顧惜朝鳳歌酒樓是兄弟會的聯絡地,讓他去那裡找自已,無疑也等於把兄弟會暴露給了他。是自已帶領兄弟會劫了生辰綱,若是顧惜朝他實在不敢想下去。戚少商心中焦急之下,只在周圍逗留了半日,便也趕路上京了。
京城,鳳歌酒樓。
戚少商風塵僕僕,匆忙趕到。剛跨進門口,便看見臨街的桌邊坐著一個人。瞧見此人,他立刻感覺像是五月晴天卻頭頂上被劈了個悶雷。
那是個女人,灰袍黑髮,素顏淡眉,舉止動作之間別有一番風姿。
莫無涯!
戚少商最先想到的是:難道顧惜朝把這裡的情況通知了朱勉或蔡京,他們把莫無涯等人派來剿殺兄弟會,想要奪回生辰綱?
他盯著莫無涯,眼睛瞇了起來,握著劍鞘的手用力緊了緊。緊接著,他四下裡看了看,卻沒有發現其他可疑之人。
莫無涯顯然也看見了一隻腳已踏進鳳歌酒樓的戚少商。她先是面露驚訝之色,但瞬間便恢復了平靜。然後,她衝他笑了,道:「戚少商,過來坐。」
她右手一伸,不是戚少商防備的小劍,而是一個邀請。
戚少商心中一陣狐疑,但還是走上前去,與她隔桌相對而坐。
「莫姑娘?」戚少商道。
莫無涯淡淡道:「若是別人這麼稱呼我,我一定會去糾正他,不過,你戚少商是個例外。」她此話說得極輕鬆,彷彿戚少商是她朋友一般。
戚少商本以為自已劫了她押的生辰綱,殺傷了她的朋友、兄弟,攪擾了她的生財之路,她定會勃然大怒,和自已動手,所以一直保持戒備。
他沉聲道:「莫姑娘,你到這裡,所為何事?」
莫無涯四顧了一下,訝然道:「到了京城,聽說這裡酒純菜好,就來消遣一下。難道這裡不能來麼?」
戚少商疑道:「莫姑娘不打算對我出手?」
莫無涯慢慢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卻沒成想這酒太沖太辣,忍不住咳嗽了一陣,眼裡嗆出了淚水。
緩了緩,她笑道:「原來你以為我因那事對你心存芥蒂?」
戚少商聽她這麼一說,倒顯得自己小氣了,於是不解地搖搖頭,道:「難道不是?」
莫無涯淡淡道:「給官宦權貴看家護院,押鏢送禮,為的只是『錢財』。我的錢財早掙夠了,足夠過我想過的日子。只是,錢財實在是個好東西,能掙的時候總是狠不下心收手。但一直這樣掙下去,就根本沒時間去過我計劃好的日子。若不是這次失手,因禍得福,只怕我還是不能讓自已停下來。」她莞爾一笑,道:「這樣看來,其實我反而應該謝謝你。」
戚少商忽然覺得很好笑,道:「莫姑娘對錢財未免過於重視了。」
莫無涯一臉無辜,道:「錢財不好麼?有了它,你可以買自已想買的東西,做很多自已想做的事情,為什麼不能重視?世人總將能與錢財劃清界線來表示自已的節操,豈知過於視金錢如糞土,其實也是對它的一種重視,不過方式不同而已。有人重視人情,有人重視權勢,有人重視名譽,有人重視美貌不是一樣嘛?」
戚少商想了想道:「莫姑娘說的自有一番道理。」
莫無涯好奇地看著他,問道:「那你重視什麼?年紀輕輕,武功高超,為人仗義,我對你倒是佩服的緊。」
戚少商笑了笑道:「我看重的,應該是心中的那個『義』字。」
莫無涯搖搖頭,道:「那個字我不懂,所以我沒有兄弟,沒有朋友。」她說這話時表情輕鬆自在,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戚少商撫了撫手中長劍道:「我的劍,名為『逆水寒』。莫姑娘的那把小劍在下印象深刻,不知道是何來歷?」
他一向對武功、兵器都很有興趣,莫無涯小劍的威力他見識過,驚為「神器」,現下有機會當然想弄清楚它的來歷。
莫無涯臉色變了變,偏過頭去,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戚少商。
戚少商見狀,忙道:「不方便說?」
莫無涯輕笑道:「這劍與我身世有關,不過告訴你也無妨,必竟能讓我有好感的男人實在不多。」
戚少商心中苦笑,暗道:只一場對敵便對別人產生好感,這女子也算是個怪人。
他自然不知道莫無涯雖然是女子,卻和他一樣崇尚武力,本來武功比她強的人就很少,她能遇見的自然更少,難免會多注意注意,再加上戚少商年少成名、外形俊朗,她產生好感也是極自然的事。
她右袖一抖,那晶瑩剔透的小劍帶著一股寒氣便已到了手中。
接著,莫無涯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變得冷漠起來,道:「這劍喚作『珠袖劍』,是我娘留給我的。」她一邊將珠袖劍拿在手中把玩,一邊又道:「我娘因為錯愛一個男人,生下了我,空餘情恨,之後便出世為道,只專注於煉劍。後來,她機緣巧合尋到一塊萬年堅冰,取了『冰之魄』、『雪之精』,再加上她的眼淚,就成就了這把『珠袖劍』。」她講話的口氣極其平淡冷漠,完全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戚少商聽言,微皺眉頭,想到了一個人,脫口道:「莫非你娘就是『陰神』?」
「陰神」是江湖中傳言已久的一位異人,武功之高早已被人神化。幾乎沒有人見過她,只聽說她因為被人所負,出家當了女道士,以後就只專心研究武功和兵器了。
莫無涯眉頭微蹙,搖了搖頭道:「她早已死了很久,是誰已經不重要了。」說完,她眼角帶愁,眉梢帶怨,卻沖戚少商很嫵媚地一笑。
這一笑,雙眸流轉,自然一脈風liu;峨嵋微蹙,別有一番深情,戚少商看在眼裡,心神一陣蕩漾,不覺癡了。
同樣是美人一笑,息紅淚的笑是轟轟烈烈的一種驚艷,莫無涯的笑卻是淡淡流露出的侵膚蝕骨。
莫無涯收了笑顏,瞬間面色轉為冷漠。
戚少商暗自慶幸,這女子在船上交手時並沒有對自已這樣一笑,不然難免會為她擾了心神,死在珠袖劍下。
莫無涯歎了口氣,道:「娘臨死前警告過我,千萬不要和別人搶男人,不然必定會和她一樣痛苦。」她定定看著戚少商,道:「我不要像她一樣痛苦,我要快樂。可惜早聞你和息紅淚互有情愫,不然」
話鋒一轉,她又淡淡道:「我馬上要走了,以後會找個地方,建個道觀,過平淡卻富足的快活日子。」
戚少商見她已起身徑直走向門口,立刻也站起身,追上前,道:「莫姑娘,陸沉久現在何處?」
莫無涯回頭道:「他和我道不同,已經分開了。不過,不管怎樣,他是我師弟,別說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話音未落,人已在幾丈之外了。
顧惜朝立於太師府大堂之下。蔡京坐在主座上看著他,面上表情陰晴不定。
顧惜朝雙手承上錦盒,道:「太師,這是朱大人讓我捎給您的密信。」
蔡京緩緩起身,接過錦盒,打開,道:「朱勉還真會找地方用心思,」他沖顧惜朝輕笑了一下,道:「還好你路上不曾動一下想偷看的念頭。」
顧惜朝愕然,不知所云,道:「太師此言何意?」
蔡京沒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吩咐下人,取銀盆盛了熱水過來。之後,他將蠟丸放入水中。只稍稍一會兒,蠟丸外殼的封蠟便被熱水融化,裡面特製的防水信紙顯露出來。那捲成一小卷的信紙上似有白色粉末附著全身。待信紙初初展開的一瞬間,銀盆的盆壁上立時一片漆黑。
顧惜朝大驚失色,原來這蠟丸裡不但封有密信,還藏著劇毒。
蔡京抬眼看了看他,道:「看來朱勉不信任你。」
顧惜朝額頭滲出汗水,卻無可辯駁,只默默退至一邊。
蔡京等了一會兒,見信紙已在水中完全展開,於是俯身細看,邊看邊不住搖頭歎息。顧惜朝在一旁忐忑不安,想著這信裡不知寫了些什麼,一會兒對蔡京要如何應對。
蔡京著人將盆端了出去處理,然後又手俯於身後,輕輕踱了兩步道:「顧惜朝,你不想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麼?」
顧惜朝低首道:「那是朱大人與太師的密信,顧惜朝不想知道內容。」
蔡京冷冷笑了笑,道:「朱勉是我重用之人,此次差你離京去他那裡,一方面是讓你先避一避童貫,另一方面也是想讓朱勉見識一下你。這信便是他對你的評價。」
顧惜朝心知這信絕對不會是好話,張了張嘴,一時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蔡京道:「他對你倒是下了一番心思觀察考量,沒有辜負我對他的用心,可是你」
顧惜朝施了一禮,道:「太師,朱大人他」
蔡京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下去,道:「他對你沒有個人私怨,也肯定了你的才能。你知道他對你的評價是什麼嗎?」
顧惜朝搖了搖頭,道:「在下不知。」
蔡京淡淡道:「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後總結給我一句話--說是,『此人滿腹綿秀,卻匪氣太重,朝堂之上不可重用,戎馬之間還請太師定奪。』」
顧惜朝心中猛然一墜,身形微微晃了晃。
蔡京慢慢走到他面前,歎道:「顧惜朝啊顧惜朝,只因為一句戲言你就傷人性命,朱勉說你『匪氣太重』並不為過。況且打狗還要看主人,這人明明是朱勉的人,你都忍不下一口氣,在朝堂之上要如何立足?!」
顧惜朝垂首道:「顧惜朝這次做錯了,還請太師責罰。」
蔡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其實朱勉說的那些,我初見你時就已然瞭解。你必竟是江湖出身,我本就沒打算把你安置在朝堂之上。」他歎了一口氣,又道:「童貫獨攬軍政大權的日子也太久了」
顧惜朝聞言,目光閃爍,連忙抬起頭來,壓抑著驚喜,道:「太師,你的意思是?」
蔡京看著他,眉角一挑,手撫美髯,道:「我的意思?我沒什麼意思。我們文官,對軍政是插不上手的,雖然大宋重文抑武,可是眼下局勢不定,文武雙xiu的童將軍自然要凌架於我們這些文臣之上。」他沖顧惜朝點了點頭,道:「顧將軍,這軍權是好東西,你要好好把握啊。」
顧惜朝聽言明意,立刻知曉了蔡京的意思,是要培植他從武官上位,以後成就氣候,從童貫手上搶一席軍政之權。他立刻回應道:「顧惜朝一定不會令太師失望!」
蔡京忽然悠悠道:「張俊告訴我,你和戚少商護送金使一路便由敵化友,感情倒是增進很快啊只是,我這生辰綱丟的實在有些冤。」
顧惜朝的眼角不禁跳了跳,連忙道:「什麼都瞞不過太師。」
蔡京斜著眼睛看向顧惜朝,道:「戚少商嘛,你若能收為已用,真到你建功立業的時候也算如虎添翼。等你有了戰功,道君面前我才好為你說話啊,呵呵。」
顧惜朝低首,道:「在下一定盡力而為。」
蔡京釋然地笑了笑,道:「顧將軍,機會稍縱即逝,你一旦見到便要抓牢。有些時候,該忍的要忍,一直要忍到你不用再忍為止。那時,就真的不用忍了。」他轉過身一邊走出大堂,一邊道:「你知道嗎,把我一手抬舉到這個位置上的人--正是童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