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頭攢動，人如潮海。
菊花之月十五日，盛大的酬聖大典在伏風嶺海灘焰火廣場舉行。
大典之先，是照例往年的八卦火舞，由後瑤美嫣率領的年輕女巫們金華燦爛，在火中起舞，在風中放歌。歌是每年酬金節上必唱的酬金歌，我拎著禾九的心魔囚籠和後瑤蚩尤及一眾主母坐在一起，原奴才教十餘教徒被安排席坐在我們的前排，他們聽著酬金歌再一次心生悔恨目泛淚光，唯有籠中的禾九閉著雙目難為所動。酬金歌唱道：
大地之神，
把飛翔的本領給了鳥類，
把遲緩高壽給了烏龜，
把最難駕馭的智慧給了人類。
我們直立做人，不要忘記
俯下身去聆聽大地。
一朵花開出自然的神奇，
百草是百病的神醫，
飛鳥蟲魚比人類來得久遠，
我們心存敬畏。
先祖的傳說。
龍是眾生的偶像，
龍的本領高過人類，
龍的身上有眾生的印記，
卻為何沒有人類的痕跡？
無字的喻言告誡人類，
我們心存謙卑。
先祖的傳說。
男人和女人並不同類，
男人的前身是叢林中的獸類，
女人的前身是仙女。
仙女來到大地，
她們創造了人類。
人類傳承了仙女的慈悲，
也傳承了獸性的貪婪，
魔鬼如影隨行跟著人類。
我們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面對自己。
先祖的傳說。
大地上曾經出現過名叫戰爭的魔鬼，
它悄悄進入男人的身體，
進入男人的心靈和血液，
引誘男人回歸獸類，
拜狼群為師建立軍隊，
把金屬變成武器，
在殺戮裡狂笑，
把生命交給血腥的遊戲，
把戰爭當作炫耀的智慧。
男人們利用戰爭逐漸得勢，
竊取女人的名義，
把女權天下廢棄。
男權天下如同地獄，
卑鄙把道德撕碎，
無恥吞沒了天理，
強盜坐著龍椅，
善良淪為邪惡的奴隸。
女權掌管天下，
把道德高高舉起，
讓魔的影子在陽光下枯萎。
先祖的傳說。
許多文明長眠於大地。
大地的筋骨是金後，
我們有限地開採已經是犯罪。
我們向先祖起誓，
這時全場人跟著唱道：
我們向先祖起誓，
金器只能用來耕耘土地，
只能用來娛樂裝飾，
只能用來讓女人更加美麗。
我們寧願石耕木種，
也不能讓智慧變成凶器。
我們寧願飢寒交迫，
也不能讓文明的腳步染上血跡。
二
酬金歌聲落下。後瑤蚩尤獨自拾級上了廣場中心祭台，鞠躬過後朗聲演講：「各位主母，各位母親，各位貴賓族人，我們自大洪水以來僥倖得存再生繁洐的女權人類，俯仰道德。千年之前，我族先祖伏羲大師曾出任天下共主，她老人家大慈悲苦感化天下，我們懷念至今。我族東皇老蚩尤仙去之前曾經留下暗語，預言將再出一位比肩伏羲大師的天下共主。我勿需再繞舌多言，有請神農大師之母素問登台就座，有請神農大師登台就任天下共主母之職，有請各族各氏主母登台施禮。」
主母們依次從右道登台向我道一聲「神農大師辛苦了」又從左道下去了。
我向著台下的人們深深鞠躬，然後把禾九囚籠恭放在台前，大聲喊道：「各位主母，各位母親，各位長輩與同輩，今天，我就任天下共主，我和大家一道來實現三個願望。第一個願望是幫助禾九先生走出他的心魔。第二個願望是我要就女權天下存在的一些弊端提出修正意見。第三個願望是我要代表眾生訴求它們的願望。」這時，籠中的禾九大聲打斷我：「神農大師，我心魔太重，恐怕會白費你一番苦心哪？」
我向禾九鞠了一躬道：「我現在講一個題目來針對禾九先生，針對大家，也針對我自己，這個題目是『道與魔的關係』。一句話，道與魔是相對的量的關係，我們女權天下有責任不能讓道與魔進化成敵對的質的關係。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會有或多量或少量的魔存在，當我們說某人是好人時是因為這個人心中道處於優勢而魔處於劣勢，這個人決斷之時會聽從道的呼喚，當我們說某人是壞人時是因為這個人心中道處於劣勢而魔處於優勢，這個人決斷之時會聽從魔的呼喚。任何人任何組織任何思想都沒有資格把自己定位在道的位置，而把別人別的組織別的思想定位在魔的位置。當你自命為道，當你自詡偉大光榮正確，當你把自己所做所為統統都標榜為功勞，當你千方百計證明天下沒有你別人沒法活，當這樣的時候，你已經是魔中之魔了。一時成魔也不要緊，我們還可以回頭，回到道這裡來。我們的禾九先生現在還未能走出心魔，女權天下一人有罪，大家都有罪，如果今天我們挽救不了禾九先生，那將是整個女權天下的失敗，因為那將證明我們的道德出現了漏洞和裂縫。女權天下是一個大我的天下，我們要象培育五穀那樣來維護和興旺道德。
「很多時候，我們已經習慣地把禾九先生稱作『禾九這個惡魔』，我們從心理上把禾九先生定位成了魔，在心中豎起了一面與他隔離的牆，造成的後果是現在連禾九先生自己都認為自己是惡魔了，認為自己心魔太重走不出來了。其實在當下，天道彰顯，人們皈道向道之心佔著絕對的優勢，而魔是弱小的，處於無處遁身匿跡的境地。在這樣的大環境中要挽救一個迷途的人是很容易的。我們應該非常警惕所謂『斬妖除魔』這四個字，我們有權力用無形之刀去斬自己心中的魔，我們沒有權力舉起有形之刀去對別人進行所謂斬妖除魔，當你舉起有形之刀，你才是真正的妖魔，而將要被你斬除的是生命。我們的先祖為什麼會選擇女權天下，卻對男權天下深存恐懼呢？我們常常講人獸有區別，這個區別是什麼呢？獸類世界裡可以弱肉強食，即使我這個神農大師也無權干涉它們。我們人類被大地之神賜予了智慧，明白了天道，生長了德性，遵循道德就成為人類與獸性的區別。我們遵循的不再是弱肉強食，我們不可以回頭再去做獸；可是男權天下無可避免地會讓人類進入戰爭，戰爭這個惡魔一旦起來，人類會回歸到叢林獸類，尤其是男人們會獸性滋長，嚴格地說，那時候，道德人性將被惡魔踩碎在腳下，大地人類已經滅絕了，或者寬容一點說是一個魔道顛倒人魔難分的惡世，許多惡魔會搖身一變穿上道的衣冠變成道貌岸然衣冠禽獸。在那地獄般的男權天下，人類會倣傚狼群建立集體殺人的軍隊，人類會像囚禁牛羊一樣修造監獄來囚禁人類自己，在那裡，殺一個人會定為犯罪，而殺成千上萬的人則會封為大英雄，人們將會讚美戰爭，人們將會用使用低等的正邪標準進行懲罰殺戮，惡魔將會以道的名義彰顯於天地之間，人們的心靈將會被惡魔盤踞，到了那樣的時候，禾九先生的所做所為已經淪不到我們去挽救了，因為禾九先生正是那個時候的大英雄。在那樣的惡世，道將隱退高山深谷為日益變惡的世人們視為異類怪物。
「我開誠佈公說這些是想告訴禾九先生，你心中的那一個男權天下的夢想與今天的現實相差太遠，你心中糾結於一個無法對抗天道卻偏偏還要對抗的痛苦。女權天下將永遠奉行道德維持的理念，道德繼續昌盛一千年，女權天下就繼續存在一千年，我們竭盡心力把人類挽留在和平美好的女權天下，如果將來道德闇弱甚至喪失了，也就到了該放手的時候，女人們決不可以為了男權女權之爭去和熱衷男權的人撕殺。禾九先生，你說走不出心魔，我現在替你打開天眼，並念一短謁，請你在心中升起懺悔。」
我席坐閉目，合十唱道：
功勞二字是魔根，
鑄成石頭不爛身，
死人要埋活人骨，
枯骨要取活人心。
功勞不在塵與土，
半空浮雲抱虛名。
自古真聖不留痕，
唯恐成魔害後人。
女權天下無戰爭，
挽留男子在人叢。
開我禾九乾坤眼，
是非正邪看分明。
自困心魔自鑄籠，
速起千萬懺悔心，
今世為人當自珍，
慈悲疾苦返樸真！
我唱完謁子一聲疾喝，禾九渾身顫抖，他的囚籠已然不見，只是他的身體仍然只有核桃般大小。我額上滲出汗水，喊道：「禾九先生，我再唱這段謁子，直到你恢復原形為止，只是你將忍受極大的痛苦。」
我再放悲聲，全場數千人與我一道起唱，那悲那苦那聲直讓日光剎時暗淡漫天起了雨雲，一時間大雨如同柳條般抽打而下，全場無一人半分動彈，在大雨中席地合十唱著天洪雷鳴般的謁子：
功勞二字是魔根，
鑄成石頭不爛身，
死人要埋活人骨，
枯骨要取活人心。
功勞不在塵與土，
半空浮雲抱虛名。
自古真聖不留痕，
唯恐成魔害後人。
女權天下無戰爭，
挽留男子在人叢。
開我禾九乾坤眼，
是非正邪看分明。
自困心魔自鑄籠，
速起千萬懺悔心，
今世為人當自珍，
慈悲疾苦返樸真！
禾九在劇痛中身形漸大，約摸有半人大小時，他痛在祭台上打滾哀號：「神農大師，夠了，我有這麼大身體足夠了，再繼續唱下去我會死了！求求你別唱了？」我母素問過來勸我停下。我停了，全場也停了。
一個只有我母齊腰身高半人大小的禾九向我母反覆鞠躬致謝。
禾九不能忍受一時的痛苦，留下了遺憾：他的心魔尚未消除乾淨。
三
酬聖大典在午宴後繼續進行，大雨已經停息，依舊陽光普照。
我提出第一條建議，讓后羿主母和百合共工上了祭台，我說按祖訓實行對婚制度的木帝族和水帝族在對婚的同時也應該允許兩族男女青年與任何別族別氏通婚，后羿主母和百合共工立即認可。台下的嫦娥姐姐舉首望天，她在懷念子羿大哥。
我提出第二條建議，讓男人和女人一樣，可以從小進大學唸書。此議一出，全場嘩然，一時之間反對意見顯然佔了上風。我不得不說出一番道理來說服：「各位主母心中應該有數，在大洪水之前的女權天下，也存在著一些對男人們的限制，卻沒有如同我們今天這麼苛刻離譜。」台下人群中站起葷粥族燭陽主母，她攔斷了我的話：「神農大師，正是因為大洪水之前的女權天下過多地放縱了男人，才會導致男權顛覆女權，而後兵戈四起，大好的道德天下一下子變成了人間地獄，上天降下大洪水來懲罰。我們難道還不應該接受教訓嗎？先祖伏羲造出文字之時，留下『天雨粟，夜鬼哭』的傳言，就是警告我們謹慎對待文字，不要讓智慧文明變成殺人的凶器。不讓男人從小識字，女人們也很心痛，哪個女人不想自己的夫婿滿腹詩書呢？但是歷史已經反覆證明男人們一旦在文化上整體超過了女人，他們就一定會讓天下進入男權就一定會血流成河。先祖們留下祖訓，男人們一定要在經歷生活婚煙之後德行良好才可以授之以文字，這是無可奈何的良苦用心。」
我遙遙向燭陽鞠躬：「燭陽主母的意見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意見（按：台下的人們聽聞紛紛向我點頭）。千年之前的先祖們，那時她們剛剛經歷大劫，在巨大的悲愴中再造人類，包括當時僥倖生還的男人們都極度痛恨顛覆女權後的男權，在那樣的時候所立下的祖訓難免不會矯枉過正。不論什麼理由，不論出於對人類未來命運怎樣的憂慮，我們都沒有權力剝奪男人應該享有和女人一樣的平等權力。至於多少千年以後男權顛覆女權，天下血流成河，那是多少千年以後的事，今天的因的確會結出多少千年以後的果，但這是天道的輪迴啊，太陽東昇西落，白天過後就是夜晚，我們有幸生活在道德興旺和平美好的今天，這興旺的道德也終將會有衰微的時候，就如同沒有辦法阻止太陽不落下去一樣。」
所有的人都沉默，這條建議在沉默中通過了。
我在人們的沉默中提出了第三條建議：「各位主母，各位母親，各位長輩和同輩，我的第三條建議還是關於男人的。你們都知道我能夠和所有大地眾生進行溝通，這些眾生，比如牛、羊、馬、兔，比如虎、豹、豺、狼，比如飛鳥等等，這些物種都是由父母雙親共同撫養它們的下一代，人類這個智慧物種反而沒有父親這個概念存在。數千年後的後人們會這樣來描述我們：『在遠古之時，人類非常愚昧，先祖們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為父的虎狼都知道守護家園舐犢兒女，我們人類反而要受到『不知有父』的嘲弄。我們沒有理由為了女權天下的長久為了道德不衰而如此自欺欺人，我建議把『父親』二字還給男人，讓天下的兒女都可以向那個『最親的舅舅』那個播下生命種子的人叫一聲『父親』。」
「夠了！」與我同坐台上的母親竟然率先發怒，她攔斷了我的話，我一向慈愛親善的母親不留半分情面向我斷喝，「神農，你今年尚不足十九歲，天下人擁戴你做共主，我無話可說，只能期望你日後歷練成熟，可是你知道今天後瑤蚩尤為什麼會安排我與你同坐台上嗎？就是耽心你缺乏成年人的理智年少輕狂，你上一條建議，我思量再三，可以讓男人們從小接受教育，這是實惠性的好處，所以我沒有反對你。現在這一條，你又提出『父親』一詞，這不過是個虛榮，有孝心的兒女大可以去教敬『最親的舅舅』，又何必非要戮穿窗戶紙？你是否還有第四第五條建議，統統都是要讓男人出頭？現在先用公意來裁決這一條建議，同意我素問請舉手？」
台下齊刷刷幾乎全都舉了手，不論女人還是男人。
母親冰冷地問我：「共主，還用得著同意你這條建議的舉手嗎？」
四
我心中浩然長歎，這一條是萬萬通不過了，或許這是天意。
我提出笫四條建議：「各位主母，各位母親，各位長輩和同輩，我的第四條建議也就是我今天的第三個願望。我想請天下各族各氏都能向洞庭山靈蛇族學習，選擇一樣物種作為自己的民族圖騰，讓大地眾生都有一片可以與人類長期和睦共存下去的家園。也許數千年以後的後人又要說我們的先祖愚眛無知所以才會選擇動物圖騰，我們把今天做好，我相信在那些真正愚眛的後人當中總會有智者明白我們的苦心。」
全場歡呼響應。
遠處的低丘叢林裡傳來巨浪般奔騰的聲音，以青狐夫妻為首的大地眾生席捲而來，它們奔跑著，用各自的語言呼喊著「神農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