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正版是女權天下 正文 第六章 淡淡女子如夢 茫茫血淚若空
    一

    這一夜,伏屍山上發生了一個男人的夢和兩個女人的回想。

    二

    葷粥馬面朝北方睡得正香,

    遙遠的草原它的故鄉。

    我把森林高山當作家園,

    兩樹之間拉起吊網是夜宿的床。

    腳步聲聽不見心靈的呼喚,

    只有飛翔才可以共著天風浩蕩。

    強大的呼吸沒有聲音,

    大地在沉睡中暗藏力量,

    生命與天地一起流淌。

    鳳凰的傳說裡人類原本也有翅膀,

    我把七彩的羽毛挽成長髮悄悄隱藏,

    混跡在人類終日戴著竹笠不敢張揚,

    背負長弓把虎趕。

    人類在馴服六畜之前也曾想,

    把老虎馴化成豬狗模樣,

    所有徒勞奈何不了百獸之王威武不屈的凶悍。

    牛神伏犧在先祖之後重現真身,

    把趕虎的秘技傳授給鳳凰家的兒郎。

    素食修養去惡歸善,

    伏犧之弓千年吶喊,

    鳳舞九天七彩飛揚,

    光明之神鳳凰的使命代代相傳。

    靜靜的森林風兒在游竄,

    吹著樹葉沙沙響,

    有一片夢的黑暗,

    在搖晃,

    搖晃。

    這個月光被悲傷吞沒的漆黑之夜,破石睡在吊網上。他剛剛從玉帝山趕虎歸來,不在鳳凰世家舒適的房間裡過夜,卻來到這伏屍大山最高的犧後峰上過夜。破石嚮往鳥類的生活蔑視在安居暖巢中拱被而眠的人類,他要躲避食嬰廣場上的血腥,他還要躲避女人們來索取他的成人禮。

    破石懷揣著下午時信手畫的帛畫,畫中酷似大地之神的女子活色生香;大地之神的雙眼是閉合的,畫中女子的雙眼卻睜開著,那是一雙鍾愛著鳥類的眼睛。破石相信茫茫人海中如果真有這個女子存在,只要這雙眼睛出現,他一眼就能認出。

    今夜他想起小時候祖母說過大地之神在完全漆黑的夜裡會悄悄來到森林裡。

    吊床搖搖晃晃,他沉沉入睡,進入一個奇異的夢中。

    三

    黑色田園一望無際,本該金黃的禾穗也是黑色,在田與田之間有闇弱的微光隱現著田的輪廓。破石走在暗綠的田園阡道上,黑暗中隱約可見灰敗的天光,有一隻黑色羽毛上點綴著暗白斑眼的孔雀在天空中不飛翔也不落下來,然後他看清了整個天空上都懸掛著無數這些彷彿死了一般的素色孔雀。破石想自己是風凰世家的人看不見鳳凰卻見到滿天孔雀真是不可思議。

    在那些素色孔雀後面更高的天空上掛著疲憊不堪的太陽,那太陽只是一個灰白的圓並不釋放光明,整個天空看上去像是在祭奠。

    走到稻田的盡頭是一片空地,空地上聳立著伏屍山食嬰廣場上的那一口六角煮嬰大釜。他繞著走到大釜背後見到一幢茅草屋;從屋門裡倒退著出來一個男人背影。他問背影:「太陽怎麼不發光呢?」

    「太陽現在跟人類一樣自私它的光只照它自己不照大地了。」背影說著轉過身來,他的懷中抱著一口陶缸。

    破石大吃一驚:他發現這個轉身過來的男人的長相裝扮與自己一模一樣,只是比自己年長罷了。他問年長者:「你是誰?」長者道:「我是大地之神。」破石冷笑:「天下人皆知大地之神是個女神,你卻胡說八道你就是大地之神。」

    這時一個背負籮筐手持刮刀的婦人從大釜頂沿上如同蝴蝶般輕盈落到長者跟前。破石發現這個婦人分明就是人類神龕中那個閒閉著雙目的大地之神,只是年紀要長;他看見了大地之神那一雙睜著的雙眼,從那雙眼睛裡他看見了浩瀚的森林,那雙眼睛比起他那畫中人的眼睛更為遼闊深遠,那一種神仙之韻不是他的畫筆可以描繪的。破石對那男長者嘻道:「你一個男人也敢冒充大地之神,現在真正的大地之神來了,看你如何領罪?」

    「小子,我問你鳳凰破石是女人還是男人?」長者向破石瞥過蔑視的一眼走到大地之神背後一邊替大地之神取下背上籮筐一邊又說道,「這伏屍山上今夜又殺首嬰,他們也吃得太乾淨了,就刮了這麼些骨頭?」大地之神道:「我在釜底拾了些骨頭,又把釜壁上的屍垢刮了過乾淨;我們趕緊把這些屍骨埋了吧。」她說罷與長者一道把籮筐內屍骨倒入陶缸內。倒完屍骨大地之神轉過臉來對破石溫和道:「年輕人,你不夠禮貌哩,老頭子是我丈夫,大地之神原本就是一對恩愛夫妻,他也是大地之神。這只能怪你們的先祖撒謊,你們人類把我塑造得年輕美麗,卻又讓我獨自在神龕中守寡,生活中要是沒有愛情還有什麼意思呢!」

    男大地之神盯住破石冷笑道:「現在你不再懷疑我是大地之神了吧,我再問你,鳳凰破石是女人還是男人?」「我當然是男人。」「我還以為你要回答你是女人哩。你還敢承認自己是男人,回頭你帶我一句話回去,問問你的先祖為什麼人類神龕中只有我妻子卻沒有我,她們怎麼把我抹掉還得怎麼把我補回去;你敢不敢答應?」

    破石本要回答這有何不敢,卻見女大地之神在男神背後向自己搖頭,他心中始終對女神更為敬仰故轉而答道:「我不能答應你。」男神就要勃然大怒,女神湊近他道:「你老糊塗了,他到哪兒找他先祖去。」

    女神又對破石鄭重說道:「年輕人,你今天到了這裡,回去後千萬不可說出關於這裡的半個字。你們女權天下的先祖把我的丈夫從神龕中抹去,我卻不能不諒解她們。人類一直在女權天下和男權天下之間輪迴,兩種天下都會向子孫們撒謊。女權天下把男性先祖抹去甚至用牛祖黿神葫蘆神等等替代男人;男權天下把女性先祖抹去,用暴力血腥來替代女權天下的道德。相比之下,女權天下的謊言是善意的而男權天下的謊言是惡意的。人類本來也應該像我們夫妻一樣朝夕相處白頭偕老,但是男人們心中隱藏著太多的貪念、惡念和暴力的衝動,一旦讓男人們露出一點頭,他們就急於要建立男權天下,每一輪男權天下都不可避免地成為人間地獄。」

    「嗆啷」一聲大響。

    男神鬚髮張揚怒目圓睜,他把盛放著嬰兒屍骨的陶缸摔碎在

    地對女神吼道:「女人都是善意,男人都是惡意,你再說!」女神給男神輕輕捶背道:「不說了,不說了,可你也不能拿這些短命的嬰兒撒氣啊,你再去拿口缸裝上,等送走了客人我們一道去埋了他們。」

    男神彎腰進入茅屋中拿陶缸去了。女神湊近破石輕言道:「看見了吧,他已經做了大地之神還如此火爆,你們凡間男人就更是如此了;男權天下真的不適合你們人類。我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帛絹上畫的女人和你是綁定七世的夫妻,你很快就會見到她。」破石聞言狂喜問道:「您告訴我她在哪裡,她是誰?」

    女神緘口不言,抱著陶缸的男神凶神惡煞地吼道:「你說過不再說了,又在向這個小子透露秘密。還有你,鳳凰破石,你在人間偷偷臨摹我的妻子,你知道你有多麼大逆不道嗎,我要懲罰你卻被我的妻子阻攔,現在我要連你的畫中人和你一道懲罰。」破石向兩位大神跪下道:「是我一時輕狂冒犯兩位大神,這事與畫中人毫無關係,她是萬般無辜,請把雙份懲罰計在我一個人頭上,千刀萬剮都讓我一個人領了。」男人頜首道:「看你還有些男人氣概,我就按你的意思只懲罰你一個,就不追究你的畫中人了。」

    「多謝大神成全,就此告辭。」破石言罷從地上一骨碌起身要找來路返回。

    男神指了指黑沉沉的天空和蔫耷的太陽又指了指破石背上的長弓簇箭道:「用你的箭射向太陽,做完這件事你才能走。」破石大驚:「我們女權天下最敬畏的就是太陽,要是把太陽射落了那還了得,此事萬萬不能為。」男神冷笑:「你又狂妄了不是,你們人類那點本事可以射落太陽嗎,你們人間是不是有凡人把太陽射落的傳說?」「沒有。」「那就趕緊用你的箭射向太陽。」

    破石還在遲疑。女神向男神投過討好的目光待男神頜首她才對破石說道:「太陽偷懶睡過去了。你背上的長弓名叫伏犧之弓,它射出的草箭會使一切兇惡、貪婪和黑暗縮小,使一切善良、美好和光明擴大。放心射吧。」

    破石挽弓搭箭,箭呼嘯而出,向著蔫耷無光的太陽奔去,良久,天空中炸開一團七彩華光,太陽恢復光明萬道金光照亮了太空。漫天的孔雀披上色彩復活在天空中翱翔作舞,眩目之美讓破石忘乎所以。一隻孔雀拖著燦爛的尾羽向破石搖曳飛來,就用它斑斕的羽毛向破石的雙眼拂了過來。

    破石從夢中驚醒,依舊是失去了月光的悲傷之夜。

    嬰楚楚今夜失去了她的女兒。

    破石一個側翻脫出吊網徐徐落到黑暗中的地面,他一共有二十支草箭插在泥土中,草箭本是百草之王,在泥土中吸取營養又釋放出大量的氧氣和幽幽清香,令人無比舒暢。他的雙眼早已具備暗中視物的本領,細細數過去二十支草箭一支也沒有少,他想自己在夢中明明射出了一支?

    他騰身而起人在空中展成一個「一」字堪堪落入吊網床中閉目即又沉沉入睡。

    他有著鳥類的品性:入眠只在一剎之間。

    四

    嬰小雞是破石的妹妹,她現在雖然做了嬰美美的義女住在主母世家,但她的血管裡流著仍然是鳳凰世家的血,她有著和哥哥破石一樣的品性,她只要閉上眼睛馬上就可以入眠。她剛才聽見義母在隔著嬰小月房間的她的房中大聲呵斥,趕了過去看望。她知道義母趕走了一個不按規矩爬窗的男人,而且她還知道今夜嬰小月不在家,義母肯定要過來煩自己。

    嬰美美趕走了小牛皮,便想來找嬰小雞說話,她踮起足尖來到嬰小雞門口。嬰小雞何等聽力,她不忍心義母在她門前猶豫遲疑嚷道:「母親。」

    嬰美美推開房門摸黑在床沿坐下道:「雞兒,我這麼輕的腳步你都聽得見,以後全家人做什麼都要顧忌你的耳朵豈不麻煩。」「您多心了。我的耳朵該聽見的針尖落地也逃不過去,不該聽見的打雷我也聽不見。如果不是耽心您我早就睡熟了。」「我坐一會兒就走?」「您不要超過一刻鐘。」「你這孩子這麼挑剔,一點也不像你哥哥那樣隨和。」

    嬰小雞笑道:「您剛好說反了,我哥夜裡都不在家裡睡覺跑去山上過夜,那才叫挑剔。」「你哥做慣了野人,這是他個人愛好,怎麼能叫挑剔呢。」「您弄不明白,他挑剔整個人類,想變成真正的鳳凰哩。」「我又不是那些年輕女子,她們想要得到你哥的成年禮,想把你哥弄明白;我不需弄明白你哥是什麼人,我和你鳳凰母親商量好了,決定讓他去做竹几公主夫婿,只要他把竹几公主弄明白就行了。」「您見過竹几公主嗎?」「她未滿週歲時我見過一次,以後直到去年櫻花之月我和你鳳凰母親一道帶隊去鹽水族參加酬鹽節,竹几公主代替皇竹主母帶隊參加。看來竹几公主已經是風竹山的實際當家人了。」「說說您對她的印象。」「她很安靜,看不出她有任何煩惱;她往人群中一站,你就覺得只有她一個人的光輝。」「您遇到對手了。她與我哥倒是很般配,我哥是個倔脾氣,妨事得和他反著來,我會全力幫您促成這件事。」

    嬰美美笑道:「你在算計你哥哩。」「現在只有我們母女二人,說一句不能外傳的話,那些姐妹們為什麼千方百計想要他的成人禮卻得不到,是因為我哥的眼光實在太高了。」「這麼說伏屍山上的美女你哥是一個都看不上眼了。」「這話是您說的。時間到了,您回房休息吧。」

    嬰小雞言罷即已沉沉入睡,嬰美美搖頭摸黑出了嬰小雞房間。

    五

    嬰美美躺在床上,想到嬰小雞遠不及嬰小月貼心,但嬰小月不是可以繼任主母的材料,兩個女兒都不是自己親生,都是從半大的孩子過繼來的,一個都不敢得罪。

    世間的人大多有黑暗心理大多是平庸的惡人,而在黑暗和平庸之外又有著柔軟的愛。平庸的惡人如果能夠明白自己是惡人他就不平庸了。一個人要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有時需要一輩子甚至一輩子都不夠,而這樣簡單的道理放大到一個民族,要讓這個民族恍然大悟往往會一千年時間都不夠。更可怕的是,在一些為惡的錯誤上,歷史不但不能成為教訓和反省,反而成為一種可以繼續為惡的強大理由。

    嬰美美當然也是平庸的惡人,她害怕獨自過夜原因是她心中貯藏著一個不敢向任何人說起的惡夢,沒有人知道她害怕風竹山上的竹几公主。現在,她在黑暗中再次回想起二十二年前那段恐怖的經歷:

    食屍族殺首嬰約定成俗:被殺嬰兒不能超過一週歲。那一年年初,風竹山年輕的皇竹主母竟然主動給嬰美美傳來鴿信說她生下了首嬰是個女嬰並表示願意用這個首嬰來歸還欠伏屍山先祖的嬰兒債。嬰美美欣喜萬分:先祖的千年遺願終於有望在自己任上得償。嬰美美對皇竹願意主動還債的大義之舉感動不已,她相信皇竹一定會把嬰兒送來伏屍山踐約,她等待著。

    後來事情的發展令嬰美美日益沮喪。嬰美美發送鴿信十分禮貌地催促皇竹早日送嬰兒過來,皇竹回信說孩子太小養兩個月養胖些再送過來。兩個月後,皇竹信上說孩子病了瘦得皮包骨頭等養好病就送來伏屍山。理由一個連一個,嬰美美感覺到皇竹在有意拖欠下去,到了年尾,嬰兒將要到週歲了,嬰美美忍無可忍,她帶領六旺和小牛皮等十數個男人騎著快馬突然來到風竹山堵在皇竹家吊腳樓大門前。

    在驚慌失措的皇竹主母身後站著老主母也就是皇竹的母親慈皇,慈皇鎮定自若看著嬰美美,她正在指揮聚集越來越多的竹几族人裡三層外三層地把嬰美美一行人圍在當中,皇竹目光中含有愧色顯然她並不贊同母親慈皇的作法,但是她又不敢反對。嬰美美站在理上,因為竹几族先祖欠下食屍族先祖一筆嬰兒債不僅兩族史書有記載而且天下皆知,所以她昂然不懼,她向皇竹鞠下一躬道:「妹妹,期限到了,我來把小侄女接走。」慈皇用威嚴的目光示意皇竹,皇竹一躬連著一躬不斷向嬰美美鞠躬,合圍的竹几族人們也跟著向嬰美美不斷地鞠躬嚷道:「嬰主母,孩子太聰明可人了,我們都捨不得,這筆債延到下一任主母再還吧。」「到下一任主母再還吧。」

    嬰美美從皇竹的表情判斷她的嬰兒就藏在家中,她分付六旺和小牛皮等十數個男人看守大門和吊腳樓四周然後對皇竹道:「我進去看一看,如果找到了小侄女,我就把她帶走,如果找不到,這事就先擱著以後再說。」皇竹很慌張,慈皇代皇竹答道:「一言為定,嬰主母請吧。」

    嬰美美獨自進入皇竹家中關上大門,她在每個房間逐一尋找,卻始終沒發現嬰兒。這時一隻鴿子落在她的肩上又飛起進入後屋大廳,嬰美美跟著進入後屋大廳,猛然看見大廳中央站著一個長相酷似大地之神的高個美女正向自己鞠躬。嬰美美心頭突突地跳,問道:「您是大地之神嗎,如果是,我馬上向您磕頭?」

    高個美女道:「姨娘不必驚慌,我是您一直在尋找的侄女皇竹素問啊。請您不要為難我的母親和祖母,欠伏屍山的債以後讓我來還,好嗎?」嬰美美大為震驚卻知道高個美女確非大地之神也就鎮定下來道:「我替先祖來討債,空手而返到先祖像前交不了差。」高個美女道:「我們又不是不還,只是延後到下一任主母罷了,而且我今日還帶了禮物來感謝您哩。我的童年就坐在神龕下的太師椅上,她今日死活只在您一念之間。」

    嬰美美轉頭看見太師椅上果真坐著一個女嬰小素問,小素問伸著雙腿坐在寬大的椅面中央正向自己瞪著雙眼,小素問雙手放在背後。

    她伸開雙手就要去抱小素問,卻發現小素問和那自稱大素問的高個美女一樣長相也酷似大地之神,眉清目秀寶相堂堂活脫脫就是一個小號的大地之神,她的手退縮了。她猛然回頭,大廳中央已經失去高個美女的蹤影,詭異的氣氛令她腦袋翁翁作響。

    她湊近小素問問道:「小侄女,你有什麼禮物給我嗎?」小素問把背在後面的雙手舉到前面來,她雙手各伸著一根食指一字一頓說道:「你生不出孩子,送兩個孩子給你。」嬰美美聞言差一點魂飛魄散:她的個人隱私竟然被一個幼童一語道破。她做夢都想生出孩子來。

    她懷疑大地之神在庇護著小素問,便向著小素問頭頂上面神龕中的大地之神雙膝跪下不停地磕頭訴說:「大地之神啊,您是人類心靈的導師,您要體諒我的苦衷,我必須完成先祖遺願。」

    (按:我們鴿子當年自然看見了小素問趁著嬰美美虔誠磕頭的時候撥動了太師椅上的機關,她悄悄進入到太師椅的底座中去了,活動椅面迅速復原。這幢老宅中看似簡樸實則機關重重,這是素問的祖母慈皇為救她的長孫女精心佈置的。女權天下的人們對大地之神極為敬畏,龐大的太師椅置放於神龕下,嬰美美先前也在太師椅周圍搜尋過,動作卻不敢放肆,因而她做夢也想不到小素問藏身在太師椅底座內。)

    嬰美美禱祰完畢就要撲前捉拿小素問,太師椅上空空如也。

    她從皇竹家中空手出來,掩飾著內心的恐懼威嚴地告訴皇竹她沒有發現小侄女。

    這一次討債行動,嬰美美得到的只是對竹几公主素問的恐懼。

    嬰美美這段二十二前的惡夢並沒有結束,因為二十二年前的惡夢中還出現過一個自稱大素問的高個美女,二十一年後也就是在去年年中鹽水族酬鹽節上,嬰美美所見過的竹几公主與二十一年前的高個美女一模一樣,連稱呼都一樣,都鞠著躬叫她姨娘。

    她對竹几公主恐懼至深,當然她決不會向任何人表露出這份恐懼。

    人類許多時候都是這樣外強中乾痛苦地活著。

    六

    素食者大多親近自然山水;肉食者大多喜歡與人親近,一點點膚淺的友誼就稱兄道弟摟肩搭背同榻而眠,女人們喜歡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家長裡短。

    今夜,嬰楚楚的女嬰被殺祭祖,引發雨美嫣狐死兔悲之傷,好朋友嬰小月陪著她來到她家中過夜。

    嬰小月告訴雨美嫣說破石今夜上犧後峰過夜去了,她不可能明白她對破石的一汪深情在破石心中是什麼感覺,破石當然也不敢把這種感覺告訴她這個瓷缸一樣的淚水公主。嬰小月面對一個鮮活的嬰兒可以一刀斬殺,面對愛情卻十分羞澀。別的女人愛慕的是破石身上的男人光芒以及對他二十五歲的處男之身充滿好奇感想取得他的成人禮,嬰小月愛的是光芒背後的人。女人們平時逮到破石就圍上去開各種各樣的情色玩笑,她卻只是遠遠地看著他,為他的笑而笑,為他的哭而哭。讓她痛心的是破石寧願與女人們嘻嘻哈哈卻對她的真愛避之若洪水猛獸。

    為了認真陪好朋友過夜,雨美嫣把八個月大的女兒小美嫣送到母親房中,黑暗中大床上並頭躺著一對好朋友。

    嬰小月:「美嫣,我想請你明天早上幫我擒住破石,我要問清楚他到底接不接受我?」雨美嫣:「不行。我們是好姐妹,而且我還有求於你,我得指望你下次祭祖時你對小美嫣落刀要快,不要讓她受罪;但是我不是一個拐彎的人,你愛他,我也愛他,幫你擒一個自己所愛的人我做不到。」「你平時和他嘻嘻哈哈,看不出你有多愛他呀?」「我和他嘻嘻哈哈是因為我比你清醒。鳳凰世家世代食素,你是一個斬嬰的人,他能愛上你嗎!」「這斬嬰又不是我要斬,都斬了一千年了,我不斬也會有別人來斬。他如果因為這個原因不接受我,我馬上就辭掉這份工作。鳳凰世家食素有什麼了不起,只要他做我的情郎,我吃草都行。」

    「嗆啷,匡當——」

    從鄰居鮑干母親家傳來砸摔金屬和菜刀猛敲丁板的聲音。

    七

    食屍民族的成年禮中有一個有趣的風俗:未經過成年禮的男子不論年齡大小女人們都稱呼你為弟弟,經過成年禮的男子才會被女人們尊稱為哥哥。

    伏屍山上有兩個大齡的「弟弟」,一個是二十五歲的破石,另一個是三十六歲的醜人鮑干魚。

    八

    鮑干母親的家挨著雨美嫣的家在北區住宅的最北端正中位置,鮑干母親現在僅有鮑干魚一個兒子。鮑干魚在渡口做擺渡工,他是伏屍山上長相最醜的男人。女權天下,男人生得太醜是一場悲劇。

    嬰小月在雨美嫣的床上側耳細聽鄰舍鮑干母親家的動靜,她聽見鮑干魚敲著砧板吼道:「母親,你當年到底找的什麼男人配種,把我生成這副模樣,你告訴我他是誰,我要和他同歸於盡?」(按:女權天下大多沒有「父親」概念,人們大多不知「父親」是誰。)鮑干母親哭喪似的唱道:

    先祖喲,

    你睜開慈悲的眼。

    我一生沒有作過孽啊勤勤懇懇,

    我十八歲開懷頭一個男孩白嫩嫩的身子笑朗朗的臉,

    誠心誠意送來祭祀在你跟前。

    你說殺首嬰宜弟妹,

    弟弟要比哥哥俊朗,

    妹妹要比姐姐美艷。

    我這個兒子和他的哥哥是同一個男人落種,

    同一個娘胎生根,

    為什麼他的臉會生成爛麻花?

    當年他生下來實在丑,

    我害怕他長大以後要受苦,

    要用尿桶悶死他,

    要用鹹菜缸把他裝殮,

    雨美媽跑來罵我心太狠。

    他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我一泡尿一泡屎把他帶大。

    他三十六歲還沒碰到女人的邊,

    女人們給他的只有白眼,

    他孝敬我的只有埋願。

    他要大逆不道要殺母了,

    我現在送他來祭祀先祖你老人家,

    你還要不要啊?

    鮑干魚道:「娘,我沒有要殺你啊,我要殺的是給我下種的那個男人。」「你要殺他就先殺我,男人也是人,你自己也是男人!」「我不是人,更不是男人!」

    後面聲音漸漸細了,嬰小月聽不清了。

    九

    「鮑干母親自己把兒子生得那麼醜,還要埋怨先祖。這樣一個醜人,還想要女人。」嬰小月說完好一會卻聽不到雨美嫣搭腔,她側過臉,黑暗中藉著鄰舍鮑干母親家的燈光她看見雨美嫣滿臉淚花。雨美嫣道:「小月,你先睡吧,我要哭一場,我不哭不行了。」

    嬰小月以為雨美嫣哭的是破石,女人心底有些痛苦永遠也不能向人說,她哪裡知道現在讓雨美嫣淚眼滂沱的人正是鄰舍的醜人鮑干魚。女人的潑辣大多是生活逼出來的,大膽潑辣只是雨美嫣的表象,而不為人知的靈魂深處卻是斑斑血淚。

    雨美嫣小時候就經常看見食屍族最醜的男人鮑干魚,醜人不論睛雨天都戴著竹笠,把笠簷置得很低,用一隻手攏著臉走路。醜人從不與人說話,經常獨自趴在地上與狗兒貓兒雞兒嘀咕,有時追趕著鳥兒,這些大地物種都不會像人類那樣嫌棄他。

    小時候讓雨美嫣對醜人改變態度的是一件小事。有一次在家門口,一條蜈蚣爬上了她的褲腳,她嚇得兩眼發直淚水迸出卻一動不敢動,醜人從渡口收工回來經過雨美嫣家門口,他仍然用左手攏住臉,伸出右手拈起蜈蚣歡悅地走了。從此,每當醜人收工從門前經過,雨美嫣都會衝他笑一笑;漸漸地,醜人誤以為雨美嫣不害怕他那張醜臉,經過她家門前只有她一個人在時就不再用手攏住臉,而且還要對她笑一笑。

    人醜被人嫌,很少有女人願意到鮑干母親家來串門,倒是當時算得上伏屍山最美的鳳凰女時常帶些吃的用的來鮑干母親家看望。鳳凰女每次都要從雨美嫣家門前經過,每過一次她都要俯下身來抱一回雨美嫣。鳳凰女足足要比雨美媽高出一個頭,被一個那麼高的美女抱著雨美嫣感覺自己像一只學飛的小鳥被托起在空中,她常常倚門守望,等待那個高高在上的溫暖的懷抱。

    雨美嫣漸漸長大,漸漸明白醜人很善良,但醜人再善良,她也決不會想到自己會與他發生某種關聯,直到她成年之後那一個大雨狂瀉的下午。

    十

    從孩提時代起,每逢食嬰廣場有殺首嬰祭先祖喝嬰兒湯的集體活動,雨美嫣就跟隨在母親身後趕去食嬰廣場聆聽先祖的功德接受血腥的教育,讓黑暗心理和平庸的惡進入靈魂和血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成年後的雨美嫣和所有食屍族女人一樣,她也要面對向先祖獻祭首嬰這道坎了。人類有一種惰性:當別人當事自己處於看客位置時,可以在麻木中歡呼,而一旦自己成為當事者,還可不可以為自己歡呼呢?雨美嫣發現自己不可以,她想到如果與一個相愛的男人結合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必須送去祭祀先祖死在斬嬰刀下,她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麼脆弱,她比所有女人都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人生處於一個大惡的世界中,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不能安於麻木,覺醒,哪怕是一點點的覺醒帶來的都是無邊的痛苦,因為平凡的個人根本無法撼動大惡的世界。事實上,伏屍山上並非沒有覺醒者,整個鳳凰世家都是從一千年前開始就一直覺醒著,鳳凰世家的老園丁都知道血肉生命豈容殺戮和吃食,鳳凰世家對伏屍山上的大惡與麻木保持了一千年的沉默。雨美嫣嚮往著鳳凰世家。

    雨美嫣開始在心中詛咒先祖,那個死去了一千年的死人還在年復一年吃食自己的子孫。雨美嫣不想送一個漂亮可愛的孩子去祭祀先祖,她瘋狂地想著要送也只能送一個醜陋無比甚至讓自己憎惡仇視的的孩子,她要找一個最醜的男人來配種。

    回想至此,躺在床上的雨美嫣全身發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黑暗中的虛空。她再一次想到那個大雨狂瀉讓她恥辱終生的下午。

    十一

    那個下午,雨美媽出門到南區住宅群親戚家做客去了,家中只有雨美嫣一人。獨自一人,窗外陰霾滿天,愁緒更濃,她憎恨著吃食子孫的先祖,報復的念頭如同魔鬼般凸起在心中。她用大枕頭斜躺在床上,順手抓起床頭櫃上的一隻水杯狠狠向樓板上砸下去,「噹」的一聲水杯散成碎瓷。她惡狠狠地想:一定要找一個最醜的男人來配一個最醜的種生一個最醜的孩子去獻給那個死人。她想到了鮑干魚,她知道鮑干魚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從渡口收工回家。

    雨美嫣披著睡袍下床來要出房門走到前樓窗口去,神龕中的大地之神不忍心看見這個美麗的女人走錯人生的道路,她在暗中絆了一下雨美嫣的腿,雨美嫣踩到一塊光背朝上的瓷片,一個趔趄跌翻在樓板上,她忍著痛好一會兒才掙扎著爬起來繼續往前樓窗口走去。這個時候鮑干魚剛好已經從她家樓前走過回到自家門口了,他只要踏入家門雨美嫣的災難人生就可以避免了。惡魔專門尋好人的痛苦開心,當年鮑干魚從小時候的雨美嫣褲腿上拈走的那條蜈蚣再次出現在鮑干魚家門前,鮑干魚收回了那只就要邁入家門的左腳,他蹲下身來對著蜈蚣嘀嘀咕咕。

    雨美嫣倚在窗口望著從渡口回來的方向,這時風往北吹,她聽不見就在三丈之處鮑干魚的嘀咕聲。到此時為止,雨美嫣從小到大還沒有和醜人說過一句話,當然整個伏屍山上和鮑干魚有過語言交流的不會超過十個人,她做夢都想不到今天自己會決定找這個醜人上樓來做一回只有男歡沒有女愛還沒開始就已噁心至極的男女之事。她想到等一會醜人來了卻不知怎樣稱呼,叫他醜人太過份,叫他干魚大哥又太抬舉他;她突然想到只要敲打窗戶向他招手他自然就上來了。大地之神心疼這個不懂事的女人在阻止著她回頭,因為他一回頭便會看見蹲在地上逗蜈蚣玩的鮑干魚。

    雨美媽臨出門時交待雨美嫣說她要晚些才能回家,讓雨美嫣不要忘記看天氣收前樓竹竿上的衣衫裙子;現在衣衫裙子正在被風吹得轉過來擺過去扭秧歌似的,天已陰沉,一場暴雨在即,可是毛毛躁躁神不守舍的雨美嫣一門心思全在要報復先祖上面,她看不見眼前其它的一切,仍然在傻呼呼等候醜人從渡口歸來。

    她有些洩氣了,就要放棄荒唐計劃回床上歇息,天空中一聲霹靂電光如同腥紅的毒蛇在遊走,一陣狂風捲地而起,把衣裙卷離了竹竿飄起飛蕩於空中再拂拂揚揚地落下。蜈蚣被鮑干魚扔到空中,它在空中哈哈大笑:「雨美嫣,你小時候我就想咬你一口,現在這個任務交給鮑干魚了,哈哈哈哈。」

    普通的人類當然聽不見蜈蚣的狂笑。

    鮑干魚扔掉蜈蚣伸開雙手跑來跑去接住了從空而降的衣裙。他抱著衣裙看見雨美嫣在她的樓上向他招手。

    鮑干魚抱著衣裙一步一步上了雨美嫣家的樓道,他上到樓上看見雨美嫣的房門半開著,女人已上床。

    這時,大雨狂瀉而下,天地間白霧茫茫,瘋狂雨聲讓外面的世界遙遠起來。

    鮑干魚雙目直勾勾窺視房內:女人側身向裡而臥,睡袍扔在床頭,白花花的香艷令他窒息,天旋地轉的眩暈中,魔鬼牽著他戰戰兢兢的雙腿進入女人的香閨。大地之神作出最後的努力,她讓醜人踩上那片光背朝上的瓷片,醜人一個狗啃屎仆倒;可是極度興奮中的醜人此時就算胸口被戳進一把刀他也會渾然不覺,他若無其事爬起站到女人床前貪婪地目吸著滿床的香艷,他全身猛烈地顫抖。女人說:「想要就回家洗乾淨再來。」

    醜人箭一般衝下樓破開風雨回家,他衝入盥洗間把一大缸水全部洗光才更衣出來。鮑干母親納悶問道:「你大白天洗澡又喜滋滋的為什麼?」「我高興一回不行嗎,我要做一回男人了。」醜人丟下這句話狂喜著衝進門外風雨中去了。鮑干母親擎著雨傘追出門來哪裡還有醜人的蹤影。

    醜人再進雨美嫣家也顧不得關上大門就徑直上樓衝入女人房中拴上了房門。

    女人準備好了一切,她用紅紗巾蒙住了雙眼,她不想看見醜人的醜態。女權天下禁忌雷雨天行男女之事,女人鐵了心跟這條並無人監管著的禁忌對著幹,因為這場男女之事本身就是不該發生的恥辱。

    紅紗巾並沒有讓女人雙眼完全失去視覺,她朦朧中看見醜人的裸體象羅娑鬼一樣騎在她身上歡呼吶喊。

    鮑干母親發現端倪追到雨美嫣樓上來了,在嘩嘩的雨聲中女人聽見鮑干母親門外隱隱約約的喊聲:「美嫣,我家那個畜牲有沒有來過,你不要犯糊塗啊,你快開門!」

    開門的是醜人,鮑干母親全身發抖:「孽障啊,你跑到恩人家來下毒手,雨美媽當年不該救你啊!」鮑干母親撲通跪在女人床前哭道:「侄女,我以後沒臉見你和你媽了。」

    女人道:「姨娘,我的心都碎了,我沒有力氣扶您起來,您不起來我受不起啊。」鮑干母親起身握住女人冰涼的雙手向醜人吼道:「滾走!」醜人悻悻下樓去了。

    鮑干母親道:「侄女,你要寬宥著自己,我和這個畜牲都會得報應。」「姨娘,您也趕緊走吧,千萬別讓我媽知道。」「你放心,從此我和這個畜牲兩張石頭嘴。」鮑干母親說完也下樓走了。

    十二

    以後的雨美嫣在以淚洗面中懷孕,她全部的期待就是生出一個和鮑干魚一樣醜陋的醜嬰來。命運在她的傷口上狠狠戳上一刀:她生下的女嬰活脫脫就是一個小號的雨美嫣一個小美人坯子找不到半點鮑干魚的痕跡。小美嫣一天比一天漂亮,她一天比一天心碎。

    她失去了平衡,她要再一次瘋狂。她知道伏屍山上有兩個一年到頭都戴著竹笠的男人,一個是醜人鮑干魚,另一個是令全伏屍山年輕女人心醉的破石,既然自己和最醜的男人沾了一回,這個虧欠就要從破石那裡補回來。她要自己救自己,爬出自己親手埋下的痛苦,她在心中許下誓言:無論用什麼方式也要和破石好上一回,然後由她帶著他去主母那裡替他登記成年。

    雨美嫣今夜的淚流完了,她又開始和嬰小月在黑暗中的床上竊竊私語。她大過嬰小月兩歲,經歷過男女之事,她不能如同嬰小月一樣對朋友推心置腹,她知道有些秘密寧可告訴男人也不能說給女人聽。

    雨美嫣疏忽了一點,人有時候在夢中也會洩漏秘密,她比嬰小月先入睡,她在一個夢中嚷道:「破石,你的成年禮是我的。」

    嬰小月在黑暗中歎息,她現在後悔告訴了雨美嫣破石今夜在犧後峰上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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