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當事者,就總覺得時間過的好快,就好像我覺得還沒多長時間金小姐就要生了一樣,而身為孕婦的她則可能早就等不及了,尤其到最後幾天,簡直就是度日如年了。據說各種各樣的擔心,各種各樣的猜測全噴湧出來,孕婦也開始煩躁,情緒也極不穩定起來,有時候想大哭,有時候又想歇斯底里地大發脾氣。我還聽一個被抽去伺候金小姐的丫頭說,金小姐一連幾天都吃不好睡不好,還總是作惡夢,全是關於胎兒的事。
臨產那幾天,孫府上下更是一片緊張。孫老太太特別惦記媳婦,不停地叫丫頭前去打聽消息。孫正陽也因初為人父的臨近而激動不已。我盡可能的哄著他多呆在金小姐的屋裡,說來也挺慚愧的,別人還總把我當成大度體貼、不爭風吃醋呢……唉!其實不過是不想他老在我眼前晃蕩惹自己心煩。
生產當天,產婦的院子非常忙,丫頭婆子出出進進,一會拎桶一會提開水,就好像所有準備都沒有事先做好一樣。我在自己的小院裡也不時聽到產房的消息,心情也同樣緊張,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揪揪著,咚咚咚直跳。
按他們的迷信說,孫正陽不能見產婦,而且連產房也不能進,所以他只能等著。我見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會抱臂一會猛搓下巴,小丫頭來傳信,跟他說產婦的情況,他就抻著脖子仔細地聽著。
我忍不住問:「怎麼樣了?有反應了沒?」
小丫頭說:「剛才疼了一會,這會又好了。」
孫正陽等的不耐煩,又從椅子上跳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
「哎呀,你能不能歇會!走的我頭都昏了!」我覺得我被他攪的更煩躁了。
「咋還沒生啊?生個孩子咋就這他媽難?」
「那可不!你以為啊!生孩子本來就是這樣!我聽同事說,她們生的時候,有的都疼了一夜呢!從宮口開到全開,可不就得好幾個小時呢!」
孫正陽看看我,沖小丫頭揮揮手說:「去去去,再去看看去!有信了告我啊!」
小丫頭應聲出去了。
後來,我熬不住了,於是就先睡了,但孫正陽卻一直等著消息。金小姐在產房裡痛叫了將近一夜,他就在屋裡等了將近一夜,有時候我被他的動靜吵醒了,就悄悄朝他看看,覺得他還挺有人情味的。
可是,事情偏偏不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樣母子平安皆大歡喜,而是出現了難產生不下來的棘手局面。小丫頭頻頻往返於葵園與產房之間,孫正陽再也存不住氣了,而我雖然不在跟前,但似乎也能聽到那種叫人揪心的痛叫。
孩子還是下不來,產婦挨到夜裡兩三點,開始大出血,所有人都慌了,這可是極不好的徵兆。我聽到這個消息,也為她捏了一把汗,可是自己不懂醫,著急也沒用。
孫府裡派人抬著轎子去請大夫。大夫趕過來,卻又礙於男女之別,不敢近身,於是詢問照料產婦的婆子,並依婆子們描述的情況開了個方子。
大夫也很無奈,一邊搖頭一邊說:「成與不成,就看她的造化了……」
眾人也顧不上他,只管火速煎出藥來,然後給產婦灌下去……血是止了點,但孩子還卡在裡邊,兩三個產婆圍著產床急得團團轉,愣是束手無策。金小姐強撐到早上六點,胎兒因缺氧而窒息,她也奄奄一息了。
孫正陽聽說了產房的消息,立刻奔了過去,可是到了門口,屋裡的婆子們卻堵著門不讓他進,兩邊出現了僵持的局面,於是有人來求我,說是我的話他聽,叫我去勸勸他。我立刻就答應了,不是為了「勸他」,而是覺得必須去探望一下產婦,所以二話不說地跟著她們來到產房。
一見那情景,我立刻就火了。
我說:「你們攔著他幹嗎?快把門打開讓我們進去!老婆生孩子,憑啥不讓老公進?」
孫正陽朝我看了看,然後突然把拉扯他的人甩開,但沒有再去踹門,而是站著打量我。那種眼神好奇特,像是感激又像是驚訝亦或是種悲切的無助。
我瞪了他一眼,然後抓住他的衣領說:「還愣著幹嗎?還不趕快進去看看!萬一有什麼事,你以後不後悔嗎?」見他呆站著,我很氣憤,於是丟下他狠敲了幾下門板。
我沖裡面喊著說:「開門!快點開門!你們這是幹嗎?快點開門!」
他似乎也反應過來,於是和我站在一處,拚命捶著門。我看看他,他回看我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開門哪!快點打開!」我一邊叫喊一邊推門,孫正陽開始大罵,那表情就像平時對我發火時的一樣。
只聽裡面的婆子道:「姨太太,不是我們不講情面,這真是規矩,姑爺要是見了血光,就不吉利!您就行行好,別再帶著鬧了!」
我說:「什麼吉利不吉利!我不信這套!快開門!快給我開門!」
僕人們還想上來勸孫正陽,他就指著他們大罵,並威脅說誰要是再敢攔著他,他就剁了誰,於是大家就都不敢再往上圍了。就這麼的,我和他使勁往裡推,而屋裡的人就使勁往外頂著,而且還拖了張桌子頂住了門。
只聽裡面有人說:「千萬得堵住了!可不能讓姑爺進來!」
還有人摟著產婦哭喊著說:「奶奶,您可得挺住啊!」
就這樣,有人哭、有人勸、有人砸門,還有金小姐微弱的呻吟聲,整個小院一片混亂,而我的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孫正陽始終站在我身邊,我們一起喊叫,一起捶門,那一刻,我不再覺得他討厭,而是覺得我們居然因為同一個人而站在一起,也許是這一生唯一的默契。
孫老太太聞訊趕來,一看眼前的情景,立刻就明白了,於是叫家丁一擁而上,硬把孫正陽給拖走了。我很驚訝地看了一會,這才意識到又剩下我一個人。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麼龐大的勢力以及這野蠻不開化的思想……我好茫然,也很無助,但稍稍清醒過來,立刻又重新振作精神。
我拍的手掌都疼了,我嚷著說:「開門!我要進去看看!快開門!」
屋裡的人知道孫正陽已經被孫老太太帶走了,便很利索地把門打開了。我推開她們闖進屋,立刻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我顧不了許多,直奔到金小姐床前,而她那時則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我雖然不喜歡她,但見此情景也陡生了幾分憐憫。我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冰涼冰涼的,忍不住拿到嘴前哈著熱氣。我心情很沉重,真的,但凡有點人性,見到此情此景,又怎麼不動容?我好難過,心裡突然有很多話想說。
我說:「素秋,你可得堅持住啊!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只要你挺下來——活著!比什麼都好……素秋,你醒醒,睜眼看看!是我,是你最討厭的人!你一定想不到,你最討厭的人居然來看你……」
婆子們聽了,紛紛落淚,她娘家跟來的幾個貼身侍女,更是悲慟。
她根本認不出我,卻知道自己已是彌留之際,於是死死摳著我的手央求著說:「孫郎,讓我再見見孫郎……我想再看一眼孫郎的臉……我想再看看……」
我想她很可能已經意識不到這話的含意了,但她卻始終這樣重複著。俗話說:「水滿則溢」,而她是把對孫正陽的愛深藏在心裡,那顆心雖然因受傷而變得乾涸,卻又把眼淚一點一滴地積贊起來,現在,居然也能溢出來,說明她愛他是那樣深,直到現在仍舊深深地愛著。
我站起來,搖晃身旁的一個丫頭,嚷著說:「聽到了嗎?都聽到了嗎?快去叫他來!這可能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快去!」
有人跪下了,有人哭著搖頭。
我為她們的愚鈍感到憤怒,甚至懷疑沒人真的為金小姐擔心,我推開她們,衝向房門,幾個丫頭摟住我的腿,我正準備甩開她們,卻聽見金小姐一陣痛苦的呻吟,嘴裡不停地念著孫正陽的名字。
我不忍拋下她,就又回到她的床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他馬上就來!素秋,你一定要堅持,他真的馬上就來了……」我說著,情不自禁地往下落淚。
她摳著我的手,感覺到眼淚的熾熱,那毫無血色的嘴唇一張一合地微微動著。
「他真會來……是嗎……」她說著,卻又懷疑地搖搖頭,喃喃著說:「他不會……我就知道……他不會……他的心……在那女人那……他不會……他不會……」她顫抖著,兩滴熱淚從眼裡溢出來。
我看著心裡難受極了,就捧著她的手安慰著說:「他會來!就在路上,已經有人去叫了!真的,真的!他馬上就來,素秋,他馬上就來!你別急,一定要等他!一定要等他!」
她聽了,又輕輕搖搖頭,落下一串無助絕望的眼淚。
「我等不到了……我等不到了……他是不會回心……轉意了……他愛的是……那個女人……他的心在葵園裡……就像那棵老樹……在那院裡紮了根……永遠也出不來了……」
「沒有,他真的會來!他剛才還要闖進來,可是卻被人拉走了!真的,素秋,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
她苦笑著搖頭,說:「不用再哄我……不用再騙我了……他不會來……他的心在那女人那……我以為……只要……我給他生個兒子……就能……挽回……他的……心……可是……我……沒這本事……我多想再見見他的臉……」她伸手在半空輕撫,就像在摸孫正陽的臉。
「我想見見他的臉……我的孫郎……為什麼……他從不對我笑……那樣俊俏的臉……只有笑起來才好看……可是……他為什麼從不對我笑……我多想聽他對我說一句……溫柔的話……多想和他去……他和那個女人去的湖邊……他為什麼不肯……對我笑……為什麼不帶我去湖邊……我好想見他……然後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對我……」
我拚命搖頭,說:「不,他最喜歡你!他的心從來就沒離開過你!他愛你!他喜歡你!只是他不善於表達!真的!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你,他說他心裡只有你!他和我去湖邊,說的全是你,真的,說的全是你!他跟我談你,讓我給他出點子,問我怎麼才能讓你開心!他真的很喜歡你!真的!」
她又落下一串眼淚。
「真……的……」
「真的!」
她的手慢慢沉下去,我不禁失聲痛哭起來,而她臉上掛著淚花,嘴角卻留著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