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前邊,輕輕枕在馬頭上,跟著馬兒的起伏輕輕起伏著。從湖邊走出來,慢慢地沿著一條大路往回走,天色還沒有暗下來,這才發現四周的風景很好。路上有很多往來的行人,三五成群接連不斷,有和我們同向的,也有和我們反向的,男女老少都有,也有騎馬坐車的,都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不過女孩結伴出行的很少,男人倒很多,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滿臉陶醉的樣子。有的仍不盡興,邊走邊唱,有的則已不省人事,仰靠在驢背上,晃晃悠悠地打著呼嚕。
我拍著馬兒毛茸茸的額頭,漫不經心地問:「這麼多人,有廟會嗎?」
孫正陽說:「這都是出來『踏青』的,清明前後,正是踏青的好日子。」
「踏青?」我輕聲重複著,用手撩著馬鬃的毛絮,突然覺得從我這個角度看馬兒,好可愛,便忍不住輕輕撫它的鼻樑,又按奈不住想要摸摸它那虛拋拋的嘴巴的輪廓。可是,我還沒剛一探身,就被孫正陽猛拽了一下。
他緊張地說:「幹啥?坐好!差點掉下去啦!」
我說:「哪啊,我不過是想摸一下它!」
「摸它幹啥?坐好!嚇我一跳!」
「神經!那緊張幹啥?」我抹開下巴,把視線移向路旁,注視著那些神態各異的路人的臉,走了沒一會,正看到幾個年輕人在分手道別,我便又想起了呂榕和柳吉。
我問:「小榕他們明年還會來玩嗎?」
「嗯,賢弟自然已經答應了,那就肯定來。咋了,惦記上他倆了?」孫正陽說著用下巴觸觸我的頭髮,我甩開了。
「人不錯,處著也開心,不像那個姓容的,整天擺著張臭臉,就跟別人欠他的錢一樣!極討厭!」我說。
「哼,這也就是你,要是換了別人敢這樣說我哥哥,我非揍他不可!」
「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他才多大啊,整天弄得老氣橫秋的,一點朝氣也沒有!說話也不客氣,你說我跟他又不熟,他跟我說話還跟吵小孩似的,一點面子也不留!」
「我哥哥就這樣,你沒看他還經常吵我嗎?」
「吵你那是應該的!可是憑什麼吵我啊?我跟他又不熟!」
「還不是當你不是外人麼?再說了,我倒希望我能變成我哥哥那樣!你啊,就趁我哥哥那樣的管你!」
「憑啥啊!」
「他說話你不敢反挺啊!可我說你,你就當放屁一樣!看來啊,還得什麼人治什麼人!你不挺我,卻挺我哥哥!」
「我挺他啥啦?呸!我要不是因為覺得他是客人……」
「知道敬就行,說明你心裡還是怕他這個人的!」
「去邊吧!我才不怕哩!我誰都不怕!」
「哼,吹吧啊!」
「本來就是嘛,你說我怕誰啦?」
「反正不怕我!我哥哥他啊,說來可真是了不得,年紀輕輕的就能扛那大一家子,真不得了啊!」
「他是蘇州哪的啊?我忘記了。」
「就是蘇州府的人——老大一片宅子,光院牆就有城牆那麼高!院門就有城門那麼厚。」
「他家住城堡啊?」
「反正啊,我頭回去,可把我唬住了,我還當是到了皇親國戚的行宮了呢!」
「那麼闊?他是幹啥的啊?」
「也沒幹什麼,經營一些鋪子,也有些房產和田產……總之,我這位哥哥不一般,極有本事!就是遇你那天,該走哪條道,幾時走,都是他算的。」
「嗯你說過了!哎?他該不會是妖怪吧?」我回想起一些他的奇異舉動,不禁感到困惑。
「啥?妖怪?你才給這胡溜大八扯呢!我哥哥至少也是個得道之人!妖怪?虧了你想得出來!」
「那是神仙囉?是不是真的啊?真有神仙嗎?那都是小說裡篇的吧!我可是不太信哦!」
「咋扯蛋?說了你不信,我哥哥他們家,可不是一般人家!」
「咋不一般了?不就比別人家有錢,房子住的大點!」
「那不是,真不一樣,不只是房子大的事,你一看就知道了,我光說你感覺不出來,真的,你要是一到他們家就知道了!」
「咋了,他家里長金子?」
「他家雖然在蘇州城外,但一般人你根本找不著!」
「《桃花園記》?」
「也差不多!要比那氣派,真的!說不出來!真的,要不,這回我帶你去他家看看,也順便去蘇州玩玩!我跟你說,他們家啊,弄不好真跟神仙牽點邊!」
「吹吧啊!反正你說啥我也不信!」
「還有呢,他們家都不許隨便和外族通婚的,聽見沒?我聽我哥哥說以前有個胡氏旺族,與他們門戶相當,那時候兩家還通婚往來,不過後來兩家為了搶什麼東西鬧漰了,現如今,他們的子弟就只能娶同族的女子。」
「那不就等於是堂兄妹結婚嗎?這不是近親結婚嗎?」
「這有啥?人家那是仙人族,得保證血統純正,就是親妹子也得娶!要麼說跟咱們一般人家不一樣呢!說我那位嫂嫂吧,就是哥哥的胞妹。」
「陋習!無法忍受!」
「唉,我那哥哥啊,跟我不一樣,他是為了族裡,什麼苦都肯受,我可是做不來……」
我不吭聲,他也陷入沉默,過了一會,他從馬上下來,拉拉我說:「往後坐坐,我得騎快點,不然城門就關了!」
我哦了一聲,推著馬鞍挪動身體,直退到馬屁股上。他跨上馬,使勁把我往前一拉,害得我正磕到馬鞍的皮扣上,很疼但又不好意思開口,而他卻毫無察覺,抓住我的胳膊往腰上一圍,說了句:「抓緊啊!」我身子前傾,兩腿卻往下滑,總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了。
我嚷著說:「呀!別慌!我……」可是馬兒已經飛奔起來,容不得我再分神。
我覺得我的手腳都快僵了,再沒有那麼辛苦了,可是等到了他家門外,他卻抱怨說:「都快把我的骨頭勒折了,你使那大勁幹啥?」
我是一肚子委屈沒地倒,便喊著說:「人家都快掉下去了!」
門房早在門廊裡急得抻腳張望,見我們下馬便一溜小跑地迎上來。
孫鱉問:「咋了,急的跟猴竄似的?」
門房說:「您可回來了,哎喲,老奶奶找了您一下午呢!」
「又咋了?」
「這……老奶奶咋會跟小的說啊?也就是派了一位姐姐過來交待小的,等您回來囉,趕緊往裡頭通報一聲。」
「哦,知道了。」孫鱉應一聲,抱著我往葵園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問:「哎,上回我叫你去送我哥哥,他跟你說什麼了?」
我說:「還能說啥?不就是訓人的那些話嘛!喂,你娘叫你呢!」
他說:「那也得先送你回屋啊!你的腿又不方便!我總不能抱著你去見老娘吧!」
「誰用你抱!我自個兒能走!」我硬撐著身體,試圖下來。
「別逞強!」他使勁攏了我一下。
快到小院門口時,我堅持要下來,正巧紅玉急匆匆迎上來,好像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快讓我下來!」他沒攔我,把我放下。
我急不可待地跳著跑了兩步,他嚷著說:「你慢著點啊!」我也沒空搭理他,只拉住紅玉想盡快瞭解情況,走近了才發現她臉上有淚痕,不等我問,她先開口。
「奶奶,不得了啦,蓮兒摔住了,胎兒沒了……」
我不由得驚叫一聲,問:「怎麼弄的啊?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我急著要去看望碧蓮,紅玉攙住我,孫正陽卻在一旁叮囑我走路要當心。
我跳進屋,只見碧蓮躺在床上,看見我突然失控地大哭起來,紅玉攙著我走到近旁,我剛把手遞過去,碧蓮就抱住了我,哭得泣不成聲。
我心疼地說:「怎麼弄的啊,快把我嚇死了,怎麼樣,你摔著沒有?」
「孩子……孩子……沒了……」
我摟住她的頭,就覺得她渾身都在顫抖。
紅玉也哭了,說:「都怪我不好,她說要到外面轉轉,我沒跟她去……」
「在哪摔住的啊?大人沒事吧?」
「就門口那個小台,我還沒在屋裡剛說一個小心,她就給摔了……」
我勸住紅玉,輕輕讓碧蓮躺下,一邊用袖子幫她搌眼淚,一邊安慰著說:「好啦,別哭了,只要大人沒事就行了!剛才一聽說你摔住了,可把我嚇死了,只要大人沒事就行!」
碧蓮哭得很痛,我想我可以理解。
我說:「別哭了,事情都過去了!好好養身體,啊!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麼!也別太難過了,孩子沒了咱以後再懷嘛,一定要把身子養好啊!千萬注意休息,等過一段時間,等你恢復了,身體也養的棒棒的,再懷個啊!千萬別太難過囉,聽姐姐的話,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奶奶……」碧蓮抓住我的手,激動地說:「蓮兒對不住您,蓮兒沒本事,不能給您爭臉了……」
「傻妞!啥爭臉不爭臉的,我就希望你好好的!好啦好啦,別哭了,看眼睛都哭腫了!哭了大半天了吧?嗯?傻妞!」我輕輕戳了她的額頭。
我問:「有沒有請大夫來看看?」
紅玉說:「一出事就請了,大夫也沒法,給開了幾副藥,剛才已經給她喝下去了……唉,我們的命咋這苦呢……」說著又落下淚來。
我攏攏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地說:「別這麼說,這也不見得就是壞事,老人們不是常說,要是個好孩子,怎麼也掉不了,要是個不好的孩子,就是打個噴嚏也會掉的。所以說掉了就掉了,不用太難受了,掉了,就說明懷的不好嘛,就是勉強保住了,將來生出來,不是殘疾,就是低能,再要不就是體質特別差。你們倆啊,都別太難受了,紅玉你也別給碧蓮太大壓力了,讓她好好養身體,碧蓮也別著急,這種事啊,就得順其自然。等你把身體養好了,再生個好孩子,好不好?啊,別哭了!」
我本來指望孫正陽能夠說句話表個態,可是回頭一看,他正若無其事地喝著茶,那種無關痛癢的表情,讓人一看就惱火。
我忍無可忍地大吼著說:「孫正陽,你也說句話啊,怎麼現在不吭了?平時恁愛說!」
可是他卻不慍不火地看看我,說:「我看你說的挺好的!」
「你!」我氣得真想用牙咬他。
這時,一個小丫頭掀簾子進來說:「老奶奶請大爺到屋說話!」
孫正陽放下杯子,笑笑說:「估計還是說這事。得,我再去聽回嘮叨!」
他甩著手走了,我又安慰了一會碧蓮,看到她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就哄著她睡下了。
我交待紅玉說:「她想吃什麼就給她做,多給她弄點有營養的,千萬讓她養好身體。」而後我從姐妹倆的房間出來,到嬤嬤屋裡看看孩子。
點點大半天不見我,一見我就膩的不行,一會摟住我,一會又踩著我的腿往上爬,我簡直成了他的大玩具,咋也擺置不好了。
我拍著他的屁股說:「你咋這孬呢?嗯?小不乖!」
沒一會,孫正陽就從桃園回來,聽說我在保姆屋裡逗孩子,就直接進來了,顧嬸很知趣地躲出去,他就大搖大擺地靠著我身邊坐下。
我問:「你娘問啥啦?」
他轉過身掐著點點的小腿肚子不放,孩子疼得直踢,我趕緊推開他。
我嚷著說:「你掐我們幹嗎?」
他笑笑說:「我看他纏著你就不順眼!」
我抱著孩子,往床裡挪了挪,離他遠些。
「神經病一樣!」我皺著眉,看了看點點的小腿,一邊用手輕輕揉著,一邊哄著孩子說:「咱不理他!」
孫鱉撇著嘴,壞笑著。「哪天趁你不在我就把他賣了!」
「你敢!」我憤怒地撤回身蹬了他一腳,他晃了一下,抓住我的腳脖子。
「還敢蹬我呢?」他反身爬上床,過來胳肢我,我怕癢,又怕壓住孩子,就大叫著踢打他。
他騎住我並攥著我的手腕笑著說:「還蹬我不了?」
我嚷著說「起來,我骨頭快斷了!」連喊了三遍他才放手,於是我一骨碌身坐起來,抱著孩子就走。
他忙叫住我說:「哎,跟你說正事呢!來,先別慌著走,真的!可重要!」
「啥屁事?」
「碧蓮的事!」
我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吼著說:「都怪你,非叫她幹什麼活!要不是你她也不會摔住!」
「你中了啊,她摔住的時候可不是因為在幹活的!」
我聽了,也不知說什麼,只感到特委屈,心裡一酸,掉下淚來。
「我覺得她好可憐啊……」我倔強地揩去眼淚,低著頭看著孩子,點點嚇壞了,偎在我懷裡大氣不敢出。「可憐死了……」我又聯想到自己,越想越難受。
「行了,你就別添亂了行不?」
「本來就是嘛!你就不能多關心關心別人!整天只想著自己!」
「我這不是挺關心你的嘛!」
「我說的不是我!我不用你關心!我是讓你多關心別人!」
「好了,別鬧了,你看我也沒說什麼啊,就惹得你這通掉淚?行了,別掛燈籠了,也老大不小的了,動不動就掛燈籠,也不怕人笑話!」
「我願意!我願意掛!」
「好好!」
「我跟你說孫鱉,這院子設計的就有問題,那個小台是啥臭屁嘛!好好的一塊空地,壘什麼一溜小台幹啥?我摔了,碧蓮也摔了,以後還不定又害誰摔了呢!」
「好好,我明兒就叫人砸了,成不?」
「還有,你至少這一個月都不許碰碧蓮,聽見沒有,她現在剛流產,你不許碰她!」
孫鱉笑了笑說:「你放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碰她!」
「我不是說這個!就只這個月而已!」
他拍拍我,笑著走開了。
「不許你冷落她!」我衝他身後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