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本朝嘉靖爺年間的事。有個姓張的『團頭』,『團頭』你知道是啥不?就是要飯的頭頭。別看這街上的臭要飯的啊,可都不是單個兒單的,都是有個幫有個派的。說這『團頭』是幹啥的?就是管這幫叫花子的!花子們在他的地盤上要飯,就得給他上供,他吃大頭,花子們拿小頭。不過是這樣,要是遇上颳風下雨什麼的,花子們上不得街,這做莊家的團頭,就得備些吃的喝的給花子們,得把他們養起來。」
孫正陽托著腮繼續說:「作團頭這行的吧,要說也掙不了大錢,但是只要不好吃喝嫖賭,一分一分地攢,倒也能攢些錢。就說這個張團頭,祖上是作團頭起家,傳到他這代,已經是第六代了,攢下個百萬傢俬。他自認為富貴了,便不願再與那幫臭要飯的打交道,於是花了錢買了個員外的掛職,喜歡聽人叫他一聲『張員外』,但別人還是叫他『張老大』。這不麼,這團頭的頭銜也不要了,讓給族裡的一個堂兄——叫作張大寶的接了班。」
「這張老大呢,年過半百,老伴早沒了,只有一個女兒小名叫小金,長得如花似玉冰雪聰明。張老大尤其喜愛這個閨女,所以從小就給她請老師教她讀書認字。這丫頭長到十五歲,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這張老大就把媒婆請到家裡,好吃好喝好招待,意思呢——我就這麼一個寶貝閨女,嬌的很,務必得找個好婆家!得有錢,得出身門第……諸如此類吧。婆子是見錢眼開,只管答應。可是你想啊,哪會有那好的呢?真要是好人家,人家還想挑挑呢!你不知道,這祖上是團頭出身,終究是好說不好聽的。」
孫正陽看看我,用閒著的手摳著被子邊,接著說:「所以,這事就這麼擱著,不擱著咋辦?他瞧上人家,人家瞧不上他,瞧上他的吧,他又瞧不上!不過不是咱們說,就他這出身,一般人家還真是瞧不上!張老大也是最忌諱別人說他的出身,要麼說祖傳的頭銜都讓人了,卻偏要花錢買個官銜,而跟那幫靠叫花子吃飯的親威更是一個也不來往了。」
「這事一拖就是兩年,小金也十七了。張老大可急了,可這事急也急不來啊!這天,他就請一個朋友在家吃飯,席間,他就跟他這朋友訴苦喲,說閨女大囉,嫁不出去什麼的。那朋友說:『我家隔壁倒是有個秀才,姓李,人長得不錯,就是家裡太窮,窮的連媳婦也娶不上!』張老大一聽高興了,就說了:『窮不要緊啊,我不嫌他窮啊!只要人樣子好,又是書香門第,就是我女兒嫁他,也不算委屈。唉!閨女大了,我不能再挑了!要不就把閨女耽誤了!』那朋友聽說,也挺高興,拍著胸脯應下,說要給做媒,於是這事就定下了。」
「再說這姓李的,二十剛出頭,有個兒有樣,就是太他媽窮,窮的實在叫人瞧不上。這回,遇了這樣一門親事,自個兒一琢磨,挺划算的!你想啊,自個兒一個子不出,還白得一漂亮媳婦!再說了,那張老大家何等富貴,誰娶了她就等於娶了個財神爺啊!姓李那小子不傻啊!要麼說,自己一合計,立刻就答應了呢!」
「張老大聽著信,那叫一個高興。怕夜長夢多,趕緊挑良辰擇吉日,把婚事給辦了。結婚那天,姓李的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騎在高頭大馬上,還挺有那個樣的。說白了,就是俊!當然比起我還差點!」
「臭美!」
他笑了笑,撥撥我的劉海接著說:「張老大在門口等著接新人,這一看,更是十二分的喜歡。把女婿接進家去,讓小夫妻拜了堂,算是了卻他一樁心事。婚後,小倆口過得還挺好,小金漂亮啊,也賢惠,李秀才也挺喜歡的,就這麼過了一段和美的日子。小金是個明白人呢,知道這老爺們不發奮不行啊,所以她也是不惜重金地去請老師,李秀才呢也確實聰明,沒一年,那學問就大有長進。」
「第二年,李秀才去參加考試,考完回來挺滿意的,就請幾個同學到家去,同學呢都知道他是人家的入贅女婿,但從沒人取笑他。大傢伙一道進了張老大家,就在客廳裡擺起酒席來了。張老大一看女婿帶來的朋友,全是文人雅士,覺得倍有面子,所以交待廚房,盡心地伺侯著。」
「說這邊請客吧,不知道咋就傳到張大寶的耳朵裡了,他心裡一琢磨,覺得不是味,他想啊:『這張小金好歹也得叫我一聲伯父呢,咋她嫁人不請我也就算了,這次在家請客,又不叫我?媽的!這是分明看不起我啊!』想到這,氣得一跳多高,拍著桌子罵道:『媽八子的,老子今天非去他那鬧一鬧!』」
「這張大寶帶上一幫花子,衝進張老大家——那幫癩頭花子,臭轟轟爛糟糟的,多惹人厭呢,往廳堂上一坐,有的摳腳,有的挑虱子,那誰看著還吃得下去?張老大一看,知道是張大寶過來挑不是來了,忙過來說:『這是小婿請客,與我無關,所以沒請哥哥,改日專程請哥哥來吃酒!』可是人家新老大哪肯罷休,裝瘋賣傻地往桌子上一坐,愣是不下來,張老大好說歹說,又命人端上幾罈好酒,把好雞好肉的也端上來。這幫人本來不就是來鬧事的嗎?所以連吃帶喝帶拿,直鬧到下午才走。原先酒桌上的客人,誰還敢吃?早跑沒影了,姓李的也跟著跑了。張小金在屋裡聽說了,氣的直掉淚,而姓李的嘴上沒說,心裡卻生了厭。」
「沒多久,告示下來了,這姓李的一看,還真就榜上有名,心裡正得意呢,只聽旁邊有人說:『嘿,這不是那張團頭家的女婿嗎?還挺有本事啊?』姓李的一聽,可存不住氣了,心想:要知道自己能高中,當初就不該應這門親事,弄的現在好說不好聽!這將來要是到任上,帶著個團頭的閨女,多丟份啊!他越想越氣,覺得就憑自己這長相,還怕高攀不了?」
「太流氓了吧!這人怎麼這樣?」我忍不住說。
孫正陽撇著嘴笑笑說:「這秀才中了舉人後,就把名貼遞到吏部等著替補一官半職的,沒多久,補上一個檢事的職,於是攜妻子,雇了艘船走馬上任。這天行到一處,正是明月高懸,姓李的睡不著,就到船頭看景,自己獨飲了一會,又想起在老丈人家受的窩囊氣,越想越氣越想越恨,於是就叫醒妻子張小金,非要叫她起來看月不可。小金披了身衣服起來,走到船頭到丈夫身邊,哪知這姓李的竟把小金一推,推到江裡去了。」
「然後轉身回艙叫醒船夫催他啟程,船夫也還蒙在鼓裡呢,只道客人心急,這就糊里糊塗地撐開船,正巧又遇順風,這一下,就行至三四十里去。等船定了,姓李的才故意說妻子張氏不慎跌入江中,一命嗚呼了,怕船夫亂說,就硬塞下一些銀子,船夫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收了錢也不說什麼。」
「好噁心啊!這個王八蛋怎麼這樣?」我嚷道:「真不要臉,他怎麼不去死啊!」
孫正陽笑了笑,一邊拍著我一邊以安慰的口吻說:「這不還有下文呢嘛!」
「那你說,那王八蛋最後咋樣了?要是他有好,我就不聽了!」我迅速地朝他臉上掃了一眼。
「後來,這不是就到任上了麼,你還別說,這小子還真走狗屎運的,當地的太守爺也是新官赴任,這天在府裡請客,把當地所有大小官吏都請來。席間飲酒作賦,太守起頭出了一個題目,大伙就按題目作了詩,到姓李的這了,因為他這人會來事啊,就作了一首巴結奉承的詩,太守爺一看,心裡高興,又見這年輕人相貌堂堂,就打心裡往外喜歡,於是就有意選他作女婿。」
「等酒席散了,太守爺就把姓李的單獨留下,又專程置辦了一桌,桌上,太守就說啊:『我有一個女兒,年齡跟你相當,還沒有嫁人,不知李檢事娶了妻室沒有?』這姓李的一聽,那眼前就一亮啊,正愁沒機會高攀呢,這美事哪找去,於是說:『晚生原有一室,已病故三年了,現在晚生一直獨身。』太守爺一聽,可高興了,當即把女兒許給姓李的,不過有個條件,人家太守說了:『我這女兒啊從小嬌生慣養,我捨不得她嫁出去,李檢事若願意,就作個上門女婿吧!』姓李的一聽,行啊!這有啥的?娶了上司的閨女,別說是作上門女婿了,作啥也認了,就這麼的立刻就答應了。」
「那太守也不查查他的底細,就這麼輕易相信了?你們這是什麼法律,殺了人也沒人管!」我喊道。
孫正陽不慍不火地說:「怎麼管,誰道從水裡撈出個人是哪家哪戶的?再說了,找誰去?找誰誰也不會認啊!」
「那船夫不是知道嗎?」
「嗐!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那種人,只認得錢是老大!」
「什麼世道!」我氣乎乎地側過身,狠狠地剜了孫正陽一眼。
「你還讓不讓我說了?」
我強壓下怒火,他這才接著說:「到成親那天,當地大小官員都到了,太守嫁女嘛,不給誰的面子也得給這位爺的面子。等拜完堂了,新娘回洞房,新郎就在外頭應酬,等應酬完了,就往洞房裡走,一邊走一邊還美呢。可是剛進屋,還沒繞過屏風呢,就被幾個狠婆子按住一頓好打。他不明白啊,就問呢:『我有什麼罪過?』婆子揪著他的耳朵到新婦面前,生生地按著他跪下,這新婦人把蓋頭一掀,你道怎麼的?」
「長得像小金?」
「哼,何止像啊,根本就是小金!」
「啊?」我看了一眼孫正陽,「小金還活著?」
「是啊,被人家太守爺給救了!這事也巧了,這位太守爺不也是要到府上任麼,正巧也從這條江上過,那天晚上,見月色好,就把船停在江邊——哎?就聽見有人在岸上哭,叫僕人去打探,竟是個年輕婦人。」
「是小金嗎?」
「是啊,也該著這小金命不該絕,她掉進江裡,嗆了幾口水就背過氣去了,結果掛著個樹枝,結果慢慢就漂到岸邊了。到了後半夜,她醒過來,發現自己沒死,又把前前後後一想,知道是姓李的嫌棄她,把她給丟了。她想著一個人孤伶伶的,丈夫也害她,又回不去家,就坐在那哭了。哎,別說,她這麼一哭,還就被這太守爺聽到了。太守爺可憐她,把她帶回船上,讓人給濕衣服換換,重新梳洗打扮,再出來相見,已活脫脫是個美人。太守爺憐愛她,心想膝下也沒個子女,就收她作義女,讓夫人出來相見,夫人也特別喜歡。」
「就這麼的,太守交待從此以後都不許提當晚的事,就說是自己的親閨女。這小金呢,也確實乖巧,侍奉二老就像親爹娘一樣,這夫人跟老爺也就更疼她了。後來,她不是跟著太守爺一家到任上,那新官到任,底下的官員不得送賀表麼,其中就有姓李的貼子。」
「要說咋巧呢,這位官小姐平時也得寵,家裡人也都喜歡她,她在府裡隨便進出,這天就到父親書房裡看書。無意間就看著這些賀表了——哎,翻著翻著就看著姓李的那張了。小金也不言語,把貼子疊好,又放回原處。」
「小姐知道丈夫就在跟前了,心裡又恨又惦記,晚上也不吃也不睡,夫人一看,擔心女兒,就問哪,她開始不說,後來夫人好說歹說,小姐才開口,於是就把事情前前後後都講了一遍,夫人一聽,真是又氣又恨,把老爺請來,一五一十地說了。老爺聽了,也是個氣啊,心想這忘恩負義的人,不治他實在難解恨,於是心生一計,假裝宴請時對姓李感興趣,又賣個口風試探一下,這一探,果真是個見利忘義的傢伙,於是下決心要治他。這麼的,說下這門親事,又讓官員們全作了見證,叫他退也退不得。事後,老爺把事情跟小金說了,小金起初不願意,但後來夫人也勸了,所以也就答應了。」
「為什麼要同意啊?那種人就不能再跟他過了!說不定還要害人的!」我說。
「那倒不一定再敢,畢竟有太守爺在跟前了嘛!只是這情意沒了,實在沒什麼意思。」
「就是!跟那種禽獸在一起,還不如死了!」
「可老爺卻想讓這對鴛鴦重歸舊好啊!」
「噁心!」
「所以,這婚也結了,姓李的也沒辦法了!後來,太守派人到小金老家,說是把她父親接來,結果到那一打聽才知道,張老大已經死了。小金哭了一陣,也就安心侍奉義父義母了。」
「那姓李的呢?太便宜他了吧!」
「他呀,後來也改邪歸正,對小金也挺好的,倆人一直奉養二老。」
「太不公平了!天下男人都一個**德性!」我忿忿不平地說。
「誰說的,我就不是那樣的人!」
「滾吧!」我瞪了他一眼,背過身用被子蒙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