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夫人 正文 第七十章
    孫正陽一看見我就拍著床板說:「來來來,給你看樣好東西,可好看了!」

    說著把懷抱的一個大盒子攏到枕頭前,因為他是趴著,所以動起來不那麼利索。

    紅玉問我說:「您喝水還是喝茶?」

    我說:「不喝了,晚上老上廁所。」

    紅玉答應著,這就去服侍姓孫的。我坐在圓桌的凳子上,裹著衣服盯著一角發呆,他又拍了拍,我才抬頭掃了他一眼。

    「有屁快放,別耽誤我睡覺!」

    他在紅玉的幫助下側了個身,冷笑一聲說:「我就不信你能睡著!」

    「我怎麼睡不著?我又不像你做了虧心事!」

    紅玉接過孫正陽手裡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我面前,輕巧地抬起蓋子,露出裡面金燦燦的一座小屋子。我掃了一眼,倒不是因為它是金的,而是覺得它確實挺的精緻的。

    孫正陽說:「我知道你惦記著我呢,所以想著你肯定睡不著!」

    「哼,你臉多白!」我氣憤地喊道。

    他又笑了笑說:「喜歡嗎?拿出來戴上試試!足金的!」

    我還沒剛說:「不戴!」紅玉就已經按耐不住地從盒子裡取出來。

    我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看上去是座二層小樓,樓裡有窗有門,門上有匾,刻著篆體的字。一樓的陽台上,有三個小人,二樓有四個。小人的每個關節都用細絲穿著,所以只要輕輕一動就能晃動,並且發出輕脆的金屬的聲音。整座小樓像個窩頭,上小下大,裡頭鏤空。底座的右邊連著一條金鏈子,鏈的一端連著一根金釵,釵頭是個小金獅,把釵插進小樓側面的圓孔裡,正好只露出一樽小獅子在外頭,就好像一座宅院門前的石獅子一樣。

    孫正陽說:「我們哥仨出去那天,我在路上瞧見有人戴,比這小一號,而且還是個銀的。我當時就想,這玩意兒要是戴在你頭上,那才襯呢,我就跟我那兩個兄弟說:『不成,你們倆得先陪哥哥去趟首飾鋪子!』這麼的,我叫那鋪子照樣打了一個,又加了些銀子,這才給趕製出來。」

    「這到底是個啥啊?」我從紅玉手裡搶過來,這才發現份量很足,於是左看右看,並用手指撥弄那些小人兒。

    「束髮唄!」他托著腦袋說。

    紅玉興奮地跑去拿了梳子說:「來來來,我給奶奶梳頭,戴上看看!」

    孫正陽笑著說:「你別瞅著眼紅啊,你們奶奶平時賞你的可不少!別以為我不知道!」

    紅玉站到我身後說:「瞧爺說的,我又不是不守本分的人,怎麼會眼紅奶奶?」

    我嚷著說:「我不戴啊,大晚上的,神經病啊!」

    紅玉轉身看看孫正陽等他示下,而孫正陽說:「不戴不戴吧!」紅玉這才笑著放下梳子。我仍拿著那個頭飾翻來覆去地看,覺得它精緻的實在有點誇張,要我說把它戴在頭上太可惜,應該擺在屋子裡讓人看才好。

    紅玉說:「您就戴一下給我看看吧,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好看的首飾呢!」

    「這玩意戴上得多沉啊!我不戴!哎?我給你戴上,你頭髮多,能塞實!」我不由分說按她坐下,她再次看看孫正陽。

    只見孫正陽笑著說:「下不為例啊!」

    我雖誇下海口,卻拿著梳子不知道對紅玉的髮髻如何下手,她大概也看出我不擅長,所以乾脆自己來了。她很麻利地把頭髮散開又重梳,然後在頭頂挽成一個髻,並用那座「戲樓」罩在頭髮上,插上簪子固定好頭髮,便直起臉讓我看。

    我看著就覺得沉,問她脖子累不累,她美滋滋地說:「足金的嘛!」

    我笑著說:「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剛說完,連著打了兩個噴嚏,不禁喃喃地說:「哎呀,感冒了!」

    孫正陽嚷著說:「趕緊過來,到被窩裡暖暖,地上冷!快過來,還穿那麼少!」

    「不的,我回屋了!」

    「把門關上,不許走!我告你啊,不許走啊,敢走試試!過來過來!我這兩天都沒好好跟你說過話!」

    「我又不想跟你說!我這會可煩!」

    「那正巧我也悶著呢!」

    紅玉真就去關了門,我瞪了她一眼說:「賣友求榮!」她咯咯地笑起來。

    我又在原地坐了一會,的確是挺冷的,心想他又不放我走,乾脆先到被子裡暖和暖和吧,想到這,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鑽進被窩。我本來想著能和紅玉說說話,結果她去關門後就沒再往裡面來,並且還把一道窯子放下了。

    我嚷著說:「紅玉紅玉!你進來啊,亂跑啥啊?我這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過來跟我說說話唄!要不然,我真走啦!」

    她答應著,卻不進來,我氣著說:「這死小妮,搞什麼呢?」於是掀開被子,準備翻身下床,因為知道姓孫的屁股疼,所以小心翼翼,可是還是按到他的大腿上,他動了一下卻扯動了瘡口,疼得大叫起來。紅玉聽到聲音趕緊跑進來,孫正陽舉起手要扇我,我嚇的直擠眼,他大概覺得有點捨不得,所以沒打下來。

    我喃喃地說:「有那麼誇張嗎?」

    他罵著說:「你咋就這虎呢?你就不能學著輕巧點?」

    我不想聽他囉嗦,用被子蒙住頭,紅玉不敢吭聲,他又嘟囔了一會,才叫紅玉去外屋睡了。

    過了一會,我覺得四周沒動靜,就把被子翻開個小邊看看——紅玉好像睡著了,時不時傳來一陣細細的鼾聲,我想她這兩天確實夠辛苦的,肯定休息不好。我正想著想著,孫正陽突然把我的被子拉開,把我嚇了一跳。

    我氣憤地抓回被子來,重又蒙上頭。

    他扒扒我的肩,晃著我說:「想啥呢?還以為你睡了呢!」

    我不理他,他就硬抹過我的臉,但我把臉抹過來,他又沒話說。我不吭聲,面朝裡地躺著,他也一聲不響地沉默著。

    桌上的一小截蠟燭燃燼了,屋子裡陷入黑暗,窗外是呼嚕呼嚕的風聲,刮的窗戶咚咚直響。孫正陽在我身旁側躺著,時不時咳嗽幾聲,要不就是往上拉拉被子。我心想感冒大概就是被他傳染的。

    「想啥呢?」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沮喪地說:「我今天看到一個老乞丐,我心裡可難受!」

    他托著腮看著我,顯得很沉靜,看我沒說話,便輕歎一口氣說:「晨晚和子秀說……」

    「誰是晨晚和子秀啊?」我問。

    「就是前兩天來找我那倆,你說他倆長的挺好的那個。」

    「哦,那是他們的『字』?」

    「嗯!柳吉的字叫晨晚,呂榕的字叫子秀。他倆曾經救過我的命。那年我去杭州,路上遇到強盜,東西全叫搶了,我也受了傷,最後到一個小縣城,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傷口又化膿,差點沒死了,後來遇到他倆了,我才算撿回一條命來。」

    「哦。」

    「他們說幾年前在江浙一帶遇見過我兄弟,說他被人欺負,過得很不好,我聽著心裡可不是味兒!其實我倆小時候可好了,你想就我倆男孩,又相差不大,從小就在一塊玩,可是我娘容不下二娘……唉!算了算了,沒法說!」

    我這才知道他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看來那個「二娘」是他老爸的妾。

    「我二娘帶著我兄弟走的時候,我還不當家,後來我當家了,就派人打聽他們的下落,再後來就聽說他們南下了,我派人找了他們幾次,都沒找著,我不信邪,就親自去找,所以去杭州,本來想著能找到他們,結果不僅沒找著,差點還把命給丟了……」

    「你今兒遇到的容爺,」他似乎打開了話匣子,止也止不住,我難得見他這樣正經地談論一個話題,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個粗暴又愚蠢的神經病,既沒智慧又沒主見。

    「也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比我年長一歲,對我可不錯,我一直把他當親哥看!我跟你說啊,他本事可大著呢,你別看他年紀輕輕的,現在可是已經當了他們族的旅長了!你想想,旅長啊,那可不是誰想當就當得了的!你像我們族裡,那都得是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資格呢!」

    「他到底姓『潘』還是姓啥?」我忍不住問。

    「姓『容』,全名叫『容華城』,字『光池』,跟我同月同日生的,卻正好整整長我一年,你說巧不巧?」

    「那為什麼又說他叫『潘玉』什麼的啊?」我不解地看看他。

    「哦,」他笑了笑,但又因為肌肉牽扯到傷口而抽搐了一下腮幫子,於是罵著說:「媽的!咋這疼呢?吃了藥也不見好!」

    我挖苦著說:「做了太多壞事了,好不了啦!」

    他瞪了我一眼說:「中了啊,我看你也沒少生病!」

    「那不一樣,我是被你害的,你是自找的!」我翻了他一眼,得意地頂了他一句,他剛想說什麼,我又打斷他,嚷著說:「剛才不是說『潘玉』呢,你咋又扯別的啦?快快,他到底是咋回事?」

    「我現在被你氣的腦子都不好使了!」他又輕輕動了動,想換個姿勢,但終究不能像我那樣舒服地躺著,於是又罵了一聲,往上拉扯著被子說:「你說我病成這樣吧,你也不說關心我,我他媽算是白疼你了!」

    我不願意聽他在這廢話,所以背過身嘟囔著說:「我睡了!」

    我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語地說:「你說我那容哥哥吧,真是神通廣大,而且還能掐會算的!你知道不?你就是他給我算出來的!」他搖搖我,繼續說:「他跟我說哪月哪日哪個時辰,要往哪去,就能遇見你,結果我按他說的,可不就真遇見了?你說神不神?」

    「邪門歪道!」我一聽說原來我的遭遇是拜那個傢伙所賜,不由得萬般憤恨,連對他的好印象也完全打消了。「真噁心,害人害到家了!還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呢,原來也是個混蛋!」

    「說啥呢?不許你說他不是啊!」孫正陽摳著我的肩膀,猛搖了一下,我本能地吸了一口氣,喊著說:「可疼啊!」

    他這才鬆手,但又狠狠地指著我說:「我告訴你啊,你要再敢說我那幾個兄弟一個『不』字,你小心著你!」

    我再次用被子蒙住頭,他停了一會,又晃晃我說:「你知道我為啥一聽說那客人叫『潘玉』就斷定賊不是他嗎?」我沒搭理他,他就自言自語地繼續說:「因為那名兒是我給起的!」

    我看了他一眼,把被子翻開一個角。

    「當時,」他笑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都看呆了,我尋思著——媽呀!我不是見著龍太子了吧我?要不這人間哪有這好看的人哪?我就走過去問他說:『仁兄可是姓潘嗎?』他笑著問我說:『咱倆未曾有過半面之緣,何出此言呢?更何況,天下之姓氏,如此之多,為何單單認為我姓潘呢?』我就說:『難道仁兄不是潘玉,潘公子麼?』他問我:『閣下是不是認錯人了?』我說:『不會錯,仁兄必定是潘公子!』他笑著說:『是認錯了,在下不姓潘,也不叫玉!』我說:『不會錯,仁兄這樣的樣貌,難道不是集了潘安之美,又取了宋玉之貌嗎?』他笑了,可能也是覺得我這人可交,於是就請我到酒樓喝酒,這麼的,我們倆認識的。後來越聊越熟,也越來越覺得投緣,所以乾脆磕頭拜了把子。他這回住咱們店裡,又故意用這個名字,不過是想給我開個玩笑!哎?真的,他算的可准了!他說我想遇到今生最牽掛的女人,就得一個人騎馬往回走,他還跟我說,是個穿紅衣裳的女人,結果我見著你那天,你真就穿的紅衣裳。要不說我當時看到你我就一愣,因為一開始我還真不太相信,結果從你身邊過去了,還以為是看錯了,就又調回來看,一看——可不麼,就你沒錯了!」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我卻陷入深思,我又開始回想那幾幅畫面,先是那個令我感到困惑的容華城,而後是那個老乞丐,我的情緒也直落谷底。

    過了不知多久,我以為孫正陽早就睡著了,但卻聽到他叫紅玉。他叫了第一聲,我沒吭,叫第二聲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正好我當時心情也不好,便沒好氣地對他說:「叫她幹啥?你就不能讓她好好睡一會?她這兩天都夠辛苦的了!」

    「你咋還沒睡呢?還以為你早睡了!我渴了,叫她給我倒杯茶!」

    我一邊爬起來一邊惱著說:「我要不是心疼紅玉,才懶得理你呢!你說你事咋就這麼多!少喝點水能死啊?」

    我下床倒了杯水,轉身遞給他。

    「我回去了啊!」

    他趕緊把嘴裡的水嚥了,嚷著說:「別走別走,走啥啊,不讓走啊!」

    「憑啥不讓走啊!我想走就走,你管不著!」

    「那就由不得你了!」

    「怎麼由不得我了?腿長在我身上!」

    「你上來吧啊,下面怪冷的!趕緊的!回去幹啥?在哪不是睡啊?快點,別凍著!」

    「我不想在這睡!」

    「你中了吧啊,別凍著囉!」他把杯子放到床頭的一個小方桌上,伸手說:「快點吧,門都讓鎖了!你還去哪啊?」

    「那有啥?門不是從裡面插的嗎?我不會自己開嗎?」

    「不是,你急著走啥?陪我說會話唄!我跟你說啊,你要是走囉,紅玉就得給我起來!你看著辦吧!你不是說讓她好好歇歇嗎?你走,她就甭想睡!我這話摞這啦!」

    「我可煩啊!」

    「別煩別煩!來,趕緊的,別凍著!」

    「我真的可煩啊!」

    「別煩了,來,我給你講個故事,講完了你就不煩了!」

    「我不想聽!今天我見到一個老乞丐,好可憐啊……」

    「正巧,我這有個關於乞丐的故事,你聽不聽?」

    「我不想再聽可憐的事了!」

    「不可憐,真的,一點也不可憐!」

    「真的?」

    「嗯,來,先坐被窩裡,外頭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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