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我的這份「誤餐飯」非常滿意,那是兩份小蒸籠,每籠四樣麵點——一籠是饅頭、花卷、豆包和奶黃包,另一籠則是蝦餃、蟹餃、水晶餃和燒麥。還有酸甜鹹辣的小菜各一碟,以及一碗紅棗山藥粥。我就是納悶,怎麼原本是極普通的食材,一經廚師加工就變成精緻的美食了呢?我舉著筷子,在半空中懸著,愣是沒捨得吃。
「嗯……今天的早飯真不錯啊!」我終於忍不住夾起一個豆包輕輕地說。
紅玉笑著說:「要麼說話,要麼吃東西!瞧這嘴裡塞得跟肉茄子似的。」
碧蓮看了看桌上的飯菜,咂了咂嘴說:「真是偏心眼啊,怎麼到姐姐這,就吃的不一樣?」
「嗯?」我又夾起一個蝦餃問:「怎麼……跟你們吃的……『嗚』一樣?」
紅玉看著她妹妹無奈地搖搖頭,轉向我說:「您聽她搬弄是非!」
我用筷子點點碧蓮,笑著說:「不厚道了吧!」
「怎麼不厚道了?你問問那妮子,我們上的是啥?」說著指指紅玉。
「上的啥?上的是豆包、花卷、蝦餃和蟹餃唄,每樣四籠,一共十六籠,還有一些小菜。」
「還是啊,這不差四樣呢嘛,再說了,咱吃完多大功夫了?爺會讓姐姐吃剩的?肯定是另做的嘛!」碧蓮不服氣地嚷起來,她姐姐忙止住她,輕聲說:「我的娘,您就別叫了,當心把那主子給招來!」
我喝了口粥,看著兩姐妹鬥嘴,既不勸也不出聲,心想:這兩個小妮子,精力還真充沛。我準備繼續看這場熱鬧,卻看到方嬤嬤領著點點由走廊進了西屋,我不禁笑起來,對兩姐妹說:「這胖老太太也真是的,那王八蛋還沒剛一進屋,她就溜了!真是的,還有你們!一個個的都比兔子跑得還快,越是需要你們在跟前幫忙呢,你們越跑的快!一到關鍵時刻,沒一個好心眼!你說說你們倆!啊?方媽也就算了,你們倆呢?咋也不幫我?最孬了!你別笑,碧小蓮!還有你!紅大玉!」
「我們見他,就像耗子見貓,躲還來不及呢,哪還敢往跟前湊?」紅玉說。
「是是是!」碧蓮笑著說:「我們幫不上忙,您最惱我們了不是?」她抿著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就是,我最惱你們倆了!死妮子,我不被他氣死也被你們兩個氣死了!見色忘義、賣友求榮!是不是?你說說,虧了你們沒有?」
「哦喲喲,這話可就昧良心了,您倒是說說,我們哪回不是向著您的?說什麼見色忘義賣友求榮的,那可不敢當!您說是不是?」伶牙俐齒的碧蓮推了我一把。
「得了吧啊,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就說剛才吧!啊?不吭了吧,看你笑的!我還沒剛一轉臉,你們就全跑沒影了!」我說。
「那不是見您二位要說些悄悄話麼,我們倆啊是怕肉麻!」碧蓮說著笑起來。
「滾啊!少給我貧!好啊你碧小蓮,你現在學會罵人不帶髒了啊,光知道你孬,不知道你這麼孬!我看以後叫你碧小孬算了!說著都氣!你說,剛才恁倆跟他嘀咕我什麼呢?連大聲都不敢出,肯定沒說好話吧?啊?」
紅玉笑著說:「瞧您想哪去了,爺是問您對這屋子滿意不,又拉不下面子問您,這才悄悄問我們倆的!瞧您說的,怎麼話一到您嘴裡就變味了呢?」
這時一群小丫頭也從小院外走進來,有的拎著水桶,有的掂著長把毛刷,我抬頭看了她們一眼,秦家姐妹也轉頭看看,然後紅玉就走到門口問了一聲。
有人回答說:「爺讓我們打掃『湯屋』呢。」
紅玉點點頭,回來說:「爺也真有意思,這會讓打掃什麼湯屋,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我吃完最後一口,拍拍手說:「他是傻B,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然後揉著肚子往後坐坐,說:「嗯,吃太多了!」
紅玉忍不住笑出聲來,說:「您也不怕撐著!」
「那也不能浪費糧食啊!」我用手背抹抹嘴角,碧蓮端來一杯茶,我沒碰那杯子,而是走到門口問:「哎?怎麼這次來,沒看到香瑞啊?」
紅玉說:「喲,您別說了,臨走她還躲屋哭呢!爺說出門得講排場,丫頭也得揀齊整的帶,嫌她胖了,就沒讓來!」
「啊?孫正陽也太過分了吧!」
「喲,您別說那大聲啊!」
我走到走廊上,見湯屋內已忙成一團。幾個小女孩拎著水桶,紛紛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接一個地把髒水倒到臨街的一道小門外,那小門座落在大門的一側,方便進出,也方便搬運大件的東西。我饒有興趣地站到小院當中,回身看到方嬤嬤拉著孩子來到走廊上,而後,點點就興奮地跑向我。
我拉著他走向湯屋,他不解地問:「去哪啊?」聲音又細又甜美,雖然拖著長音,但非常可愛。
我說:「上樓去看看去吧?」
「嗯!」點點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湯屋的大門敞開著,露出裡面碩大的一個池子,池子裡還剩著大半池的水,估計是最後一次使用水池的人沒有排空。幾個女孩正用水桶往外舀水,倒出去的髒水,就是從這裡面舀出來的。
波動的水面泛著粼光,映照在牆壁上,讓人有種目眩感。我和點點走進湯屋,女孩們停下手裡的活,向我行了禮,我不好意思地說了聲:「你們忙,我隨便看看。」
來到二樓,我發現要比一樓寬好多,我覺得奇怪,就俯身到樓梯口向下看了看。
點點問:「娘親幹嗎啊?」
我撓撓他的頭說:「不幹嗎啊,媽媽看看。」
「看什麼啊?」他說著也好奇地蹲下來往下看著。
我笑著拉起他說:「好了好了,別看了,你又不知道媽媽看什麼。」
「啊?」他拖著長音,一邊站起來一邊搖著我的手問:「那不用我看了嗎?」
「不用了,媽媽看過了呀!」
「那……」他想了一會問:「娘親看什麼呀?」
我說:「媽媽覺得樓上和樓下不大一樣,所以看一下啊。」
他眨著大眼睛問:「那為什麼不一樣啊?」
我說:「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才看一下嘛!」
「那,為什麼不一樣啊?」
我笑了笑,再次撓了他的小腦袋。
「媽媽都說了不知道了嘛。」
屋子裡桌椅床榻樣樣齊全,而且都非常乾淨,看來除了那個水池不常清理外,其他地方都有專人打掃。我把所有窗戶都打開,讓光線和新鮮空氣充分地流進來,灌滿這間房間。
我興奮地走到臨街的窗戶前,扒著窗台往外看著,不僅整條石獅子巷都收入眼底,就連鄰家院落的佈景以及在院子內來回走動僕人也能瞥見。點點嚷起來,我搬了把椅子放在窗下,把他抱上去,用手臂緊緊攬住他的腰。
「小心啊!」我一面叮囑他,一面又抓住他的棉衣。
點點好奇地指著對面的院子問:「那是哪啊?」
「那是別人家啊!」
「那為什麼是別人家啊?」
「別人家就是別人家唄,沒什麼為什麼啊!」
「那……」他雙手扒著窗台,抻著脖子出神地看著。
我注視著鼎沸的街道,見那裡叫買叫賣聲不絕於耳,人頭湧動熱鬧非凡。正看著,就見兩個英俊的小伙子從巷口處走過來,兩個人都穿白衣,一個背劍,一個卻是書生打扮,年紀都不過二十剛出頭,非常顯眼,我很驚訝,因為他們居然朝著我們所在的宅子走來。
我真納悶怎麼會有人會來拜訪神經病孫正陽,更何況又是兩個看上去很正常的年輕人。我越想越為這兩個年輕人抱不平。正想著,那兩個小帥哥已走到「老宅子」門口,就見背劍的往前走一步,向門房拱手說:「煩勞小哥往裡面通報一聲,就說山東濟南府的柳吉,和北直隸保定府的呂榕前來拜望哥哥。」
門房不敢耽隔,應了一聲「稍候」便跑進院子,隨後就見孫正陽一面喊著:「你柳大爺和你呂大爺在哪呢?」一面奔出來,那股興奮勁兒就跟吃了蹦豆似的。
兩個小伙向著孫正陽深揖一禮,叫了聲「哥哥」,我忍不住吐了吐舌頭。
「多少日子不見了,可把我想死了!」姓孫的說著就把兩個人往裡讓。
我把點點從椅子上抱下來,走到臨院落的那扇窗戶前,只見三個人一邊有說有笑的一邊往前廳走去。
那個書生打扮的說:「我們年前就到開封了,本來是想直接去哥哥府上探望的,可是剛巧趕到年關了,怕府裡客多事雜,不想攪擾哥哥,所以就在這找了家店舖住下,想著等過了看再去。哪知,昨兒上街看燈,見石獅子巷前進車,打聽了方知道是哥哥帶著家眷來城裡看燈,心想這回可趕巧了!」
背劍的說:「昨兒我就說來的,可三弟又怕哥哥一路上鞍馬勞頓,非不叫來。今兒,我起了個大早,他又說:『哥哥攜家帶口,去早了恐怕不方便。』所以,才挨到巳時。」
「見外了啊!見外了啊!」孫正陽嚷嚷起來。
「二哥,咱不是說好了不提這個嘛,怎麼又提起來了?」書生羞著臉,靦腆地笑了笑。
孫正陽笑著說:「說了還好,不說就更見外了!」而後又問:「恁倆現在在哪住呢?」
「在田字胡同趙大牛家租了間屋子。」背劍的說。
「怎麼住那去了?」
「二哥找的地兒,我不當家!」書生笑著。
「不好!不好!」孫正陽皺著眉說。
「怎麼個不好法?我見地方不錯,店家也還老實,所以就住下了。」背劍的問。
「你想啊,我住東,恁倆住西,當然不好啦!」
背劍的聽了也笑了,說:「要這麼說,是不太好!」
「聽我的,今兒就搬家來!」孫正陽說著就準備招呼僕人,卻被書生攔住了。
書生說:「哥哥莫忙,小弟實在不敢從命!」
「怎麼講?」孫正陽問。
書生笑著說:「你想啊,要是平日只哥哥一人在,莫說是哥哥請我們,就是不請也要來住個三五日的,可是自然哥哥的家眷也在,我倆偶爾來討杯酒吃已是冒昧了,哪還敢留宿?」
「那有什麼?我留自己的兄弟在家吃酒小住,誰還能說出個『一二』來?放心放心,且住不妨,我這不缺佳釀,也不缺屋子,更有一車子話要跟二位賢弟說!自然來了,我哪能輕易放恁倆走啊?賢弟難道是怕和娘們兒們住一起,壞了名聲?」
背劍的說:「喲,瞧哥哥說的,小弟不過是怕妨礙了哥哥的家眷。」
書生也說:「是啊哥哥,我倆住下實在不便!」
「那……我還想跟恁倆好好說說呢!」
「那有什麼難,我倆勤走動些就是了,況且又不是相隔十萬八千里去了,只不過幾條街嘛,毫不費功夫!」
孫正陽想了想,點點頭說:「也是,和娘們兒們在一起拘束,想喝個酒什麼的,也放不開!這麼的,我今兒就搬去你們那,先住幾天再說!」
仨人進了正廳,我收回視線,正好看到碧蓮懷裡捧著個大籐球衝我招手,我笑著跑向樓梯,回頭叫住點點說:「快,跟媽玩球去!」
點點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嚷著說:「等等人家!」
我下了幾級台階,站著等他,見他跑得咚咚作響,便說:「慢點,媽等著你呢。」他撲過來,委屈地朝我捶打著,嚷著說:「幹嗎不等人家啊?」
我笑著扯著他的胳膊說:「媽不是等著你呢嘛?」
他撅著小嘴,氣呼呼地說:「那人家都追不上娘親!」
我強忍著不大笑出來,拉著他下了樓。一樓的水池已經清空了,兩個女孩正捲著褲腿光著腳,蹲在池底猛擦猛洗。
我說:「涮它幹嗎?歇會吧,怪冷的!」
女孩們說:「大爺叫午飯前拾掇好!」
我撇撇嘴,罵了聲「事**!」我和點點剛走出湯屋,冷不丁看見一個大籐球朝自己拋來,知道又是碧蓮在搗蛋,便想也沒想,抬起一腳就踢,結果勁使太大了,一腳把球踢到前院去了。
我不禁縮了脖子吐出舌頭,碧蓮張大嘴巴卻極小聲地說:「又闖禍了!」紅玉在一旁戳了她的腦門,而點點則覺得好玩,高興地直拍小手。
碧蓮扒著牆朝前廳的院子看看,又縮回腦袋,悄悄走回來。
我說:「你啊,還想偷襲我呢!你看,都賴你吧,還不快去把球撿回來?」
碧蓮吐吐舌頭說:「啊?都捅了馬蜂窩了,還敢往前湊啊?您饒了我吧,我可沒那膽子!」
「嗯!這會你又沒膽了?剛才那股勁兒呢?」我讓她拉著點點,拎了裙子往小院的門口走去,碧蓮又擔心又興奮地跟在我身後,一直走到門邊,便再也不敢往前跟了。
我說:「過來啊,快點!」她猛搖幾下頭,朝我擺擺手,然後弓著身貓在門洞後面,伸著臉偷偷看著我。我覺得特別可笑,不僅是她那副神情,還有她向我拋球時的樣,我現在想起來,就想笑。
我拎著裙子,走到前廳的院子裡,見籐球已經滾到了小院的另一邊了,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廳裡傳出嗡嗡的說話聲,我悄悄彎下腰,把球撿了起來,剛直起身準備往回走,就聽孫正陽突然從屋裡喊了一聲,我倒還好,可把在一旁偷看的紅玉和碧蓮嚇的不輕,連頭也不敢露了。
我不理他,拿著球邁步往回走,他從廳裡出來背著說:「鬧騰啥呢?沒見我這有客人?沒規沒矩的!」
「這不是撿球嗎?又沒打攪到你們!你沒看我剛才多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點動靜來呢!」說完,扭臉就走,他卻跨了兩步,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使勁捏了一下。
「別鬧啊!去去去,老實呆著去!」他說著推了我一下。
我本來還覺得挺慚愧的,被他這麼一弄,反倒覺得氣憤,於是嚷著說:「幹嗎推我?」
他瞪了我一眼說:「快快回屋去!一個婦道人家,穿堂過院的,像什麼樣啊?以後沒叫你出來,就不許出來聽見沒有?」
我聽了,覺得好笑,便一手托著球,一手卡著腰說:「我咋就不明白,那麼好的兩個小伙子,怎麼就認識了你呢?可惜!」
他聽了,撲哧一聲笑了,雙手卡腰地看著我說:「你跟他倆又沒交情。哦,就覺得他倆好看,就說他倆好啦?」
「哦,我給忘了,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要這麼看來,他倆也不是啥好東西!」
「哎?你別亂說哦!」他突然笑起來,很不正經地說:「不過,他倆確實俊俏,你是不是看上哪個了?」
「神經病!」
「哎?你要是真看中哪個囉,我這回還真不氣,誰叫他倆是我的好兄弟呢,你說說,我好給你說媒去!」
「變態!」我甩開他。
他繞到我跟前攔住我,這時就聽身後有人問:「這位就是嫂夫人麼?」
孫正陽忙轉身,抓著我的袖子與客人相見,我被弄得很不好意思,趕緊甩開他,尷尬地沖說話的人笑笑。
只見那兩個白衣少年一前一後地順著走廊走過來。
孫正陽說:「這是你二嫂子。」然後拉拉我說:「過來見過你家叔叔!」
我先是瞪了他一眼,而後伸出右手,友好地說了聲:「嗨,你們好!」結果弄得那兩位一愣,我這才意識到他們根本不懂「握手」禮,孫正陽在一旁抿著嘴偷笑,倒把我弄得下不來台。
我縮回手,訕訕地笑了,那二人便衝我深揖一禮,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嫂嫂在上,受小弟一拜。」嚇得我直躲。
我忙說:「不用不用!其實我不是你們嫂子!剛才真是不好意思,打攪你們了吧!我們正在那邊跟小孩子玩呢,不小心把球踢過來了,真是不好意思,你們聊,我不打攪了!」說完灰溜溜地跑向自己的小院。
只聽孫正陽說:「家教不嚴,讓賢弟見笑了。」
一個說:「哥哥過謙了。」
另一個說:「我看嫂嫂也是個極爽利的人!」
孫正陽笑了笑說:「跟我似的,大大咧咧的,直腸子一個!」說著挽著二人又回了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