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覺醒來,發現四周黑漆漆的,摸摸身上卻蓋著軟蓬蓬的被子。我摸著被頭納悶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正巧有支手從我背後搭到我腰上,我本能地摸了摸,又條件反射地把手甩開了。
我攏著被子,朝四周看了看,也不知道幾點了,側過身,發了一會怔,然後扭過脖子,瞧了瞧姓孫的,他還是一副死豬相,叫人看了便沒有任何睡意。我坐起身,抓了件衣服披上。心想:這被子八成是他蓋的,鞋也是他給脫的——我也真是的,怎麼能給他這樣的機會呢?真是不應該,下次絕不能讓他膩味我。
我雙手撐著慢慢往炕邊上挪,準備穿鞋下床,結果他卻突然喊了一句:「幹嗎去?」嚇了我一跳。
我嚷著說:「你嚷啥?嚇死我了!」
他用肘撐著上身,隔著被子蹬著我說:「問你幹啥去?」
「回屋!行了吧!」我毫不示弱地朝他腿上猛捶著說:「滾!憑啥踢我!」
「給我呆著!」姓孫的說著探過身,一把把我抓住,罵著說:「媽的,外頭冷呵呵的,胡折騰啥,呆著睡覺!這都幾更了?別窮折騰!」
「我不想跟你一塊!」我甩了甩胳膊,他卻死死摳住我,弄得我好疼。
我嚷著說:「放手!放手!」
他也吼著說:「媽的,別逼老子動粗!」
我又使勁甩了甩,他仍不肯放手。
我說:「放手!」
他說:「老實實睡覺,聽見沒有?」
我不吭聲,低著頭生悶氣,他見我不那麼倔了,才鬆開手。
我揉著胳膊,心裡又氣憤又窩火。
他又蹬蹬我,說:「愣啥呢?別凍著!」
我甩開他,喊道:「別碰我!」
他說:「誰他媽碰你!你現在就是讓老子碰老子也不碰!趕緊的!嘿!你聽見沒有?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啊!媽的!大半夜的又犯病,覺也不讓人睡踏實囉!」他像娘們似的嘟囔著,我仍不動,隨便他叫喚。最後,他也困了,不想再費神,便哼了一句說:「**的就在那耗著吧!我看我不能老慣著你!」說完沒一會就不吭聲了。
我坐了一會,覺得挺冷的,心想憑什麼跟他堵氣我就得受凍?我凍感冒了,倒便宜他了!再說了,我要是真這會回西屋,萬一再吵到點點呢?想到這,我搶過他的被子,氣了一會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感覺也就剛睡著沒多久,天就亮了,一開始我還不想睜眼,結果姓孫的衝著我連打了十幾個大噴嚏,我便再也不想睡了。
我嫌惡地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嚷著說:「你噁心不噁心啊!」
他縮著脖子,搓著膀子說:「媽的,我說夜裡咋覺這冷呢,原來全叫你個小蠻子給搶去了!拿來,快叫我蓋一會!」說著就來扯我的被子。
我緊緊攏著被子,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他搶了一會,見搶不過,就伸手胳肢我。
我又氣又癢,但又不想當著他的面笑出來,就只能發火,把他使勁一推,裹著被子跳到炕下。
他指著我說:「嘿,這會你倒是怪歡實,為啥一到晚上就發意怔?」
我裹著被子坐到圓桌旁,喝了口水嚷著說:「你才發意怔呢!」
他笑著說:「又嘴硬!你啊,哪天真把我惹煩了,非用烙鐵把你的嘴燙軟囉不可!」說著坐到炕邊,伸著脖子沖窗外喊了一聲:「外頭的,進來一個!」
一個小丫頭應聲進來,是張新面孔,我不太認識。我聽姓孫的前段時間念叨,說要派人到江南買進一批女孩,只要十三四歲的,我也沒理他,之後也沒聽他再提過,這件事也就忘了,今天看到這個女孩,心想大概就是他讓人新買進來的。
他們是這樣,嫁掉一批年長的,再買進一批年幼的,那些年長的,要麼被指給本家的僕人,要麼被指到分家去,也有指到遠親家的。不願意被指婚的可以繼續留下作奴,但到要出嫁的時候,必須向他們交銀子,算作「喜錢」。我曾經就這種極不合理的做法與孫正陽爭吵過,他卻詭辯著說:「當然得交錢,吃我的喝我的,臨走了還叫我一個奴才變光棍,她還想就這麼一拍屁股走了?可饒了她的!」
我當時說:「人家沒給你幹活?還是人家沒被你使喚過?吃你的,喝你的!虧你說的出口!人家掙的那都是血汗錢!」可是最後到底是怎麼收的尾,我也忘了,畢竟這種爭吵太多太平凡了。
我坐在圓墩上,朝這個女孩看看,不禁問她說:「你是新來的吧?我以前沒見過你啊?你叫什麼?今年多大了?」
那女孩小心翼翼地衝我磕了幾個頭說:「奴婢是初八才進的府,頭幾天一直在下廚幫忙呢,所以奶奶不曾見過。」她始終低著頭,不敢抬眼。
我笑著說:「起來吧,我身邊的女孩都知道,在我面前不用講規矩,越隨便越好,快起來吧!」
孫正陽卻在一旁乾咳一聲,哼著鼻子說:「她敢!」然後磕磕腳跟說:「還真是個沒眼力見的!」
小女孩趕緊起身,替姓孫的穿上鞋子。
孫正陽哼了一聲,瞧也不瞧地踢開她,披了件褂子徑直走到圓桌旁,拉了把圓墩坐下。
我翻了他一眼,轉回來對那女孩說:「起來吧,沒事!」
「看她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孫正陽撇著嘴,得意地笑笑。
我拍了桌子嚷著說:「你不是去看燈嗎?走唄!在這賴著幹嗎?」
他笑著說:「這不等你呢嗎!哎?我說,你也別磨嘰,趕緊的!」他說著站起身,走到衣架前。
我也站起身,邁步拉起那女孩,一邊叫她別怕,一邊又問她一次:「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還不等她回答,姓孫的又說:「剛才你奶奶問你你咋不答啊?還叫你奶奶問你第二遍!是嘴硬張不開口還是怎的?啊?」
小女孩嚇了一哆嗦,忙跪下磕頭求饒。
我惱著說:「你別在這沒事找事啊!嚷嚷啥啊?你走你的吧啊!」
孫正陽指著那女孩說:「還不說?非要打著你才說是不是?」
小女孩忙說:「養父母給起了個名兒,叫『小雅』,六月份就滿十四了。」
我一聽,挺高興的,便笑著說:「好名字啊,我也叫曉雅,你是哪個『曉』啊,是『拂曉』的『曉』還是『大小』的『小』?」
我正說著,孫正陽突然打斷我說:「改囉!叫她改囉!一個賤丫頭,跟你用一樣的名,你還覺著高興呢?」然後轉回身,指著明雅說:「滾過來!滾過來!」說著就擄胳膊捥袖子。「過來!先不說別的,就沖這沒眼力見的,就先給你二十個大嘴巴,叫你以後長眼!」
我護住那女孩,孫正陽卻繼續嘟囔著說:「媽的,見過不開竅的,還沒見過這般不開竅的!誰進了哪屋哪院,不是千個小心百個謹慎的,就是不太靈巧的,也知道事先問問,打聽打聽,生怕犯了忌諱沖了主子囉!**倒實誠,問你還就直說了!過來!過來!滾過來!」孫正陽站起身朝我走來。
我說:「你敢動她你試試!」
姓孫的瞪了我一眼,而後氣乎乎地坐到炕沿上,咬著腮幫子氣了一會,才指著小雅說:「今兒是要出門,怕攪了和氣,又是你們奶奶護你,不然看我會饒了你?媽的!滾!」
女孩嚇壞了,哆嗦著跑出去了。
我也被氣了一肚子火,心想沒見過沒麼噁心的人,一大早就像狗一樣叫,看一眼一天都夠夠的。我嚷著說:「你就是沒事找事!名字不是讓人叫的?」
他說:「我就是找事呢咋了?誰叫你不叫我順心?」
「我就是不想去怎麼了?」
「那你就別想安生!我可告訴你啊!我今兒可是給足了你面子啊!**的別登鼻子上臉!要不是想著今兒出門,大傢伙都快快活活的,你看我……」說著看看我,見我一臉不痛快,也就沒往下說,但卻沖屋外吼了一聲:「媽的,有沒有靈巧點的,滾進來一個!」接著又罵著說:「媽的,一大清早就叫我來氣!賣囉!賣出去!眼不見為淨!立刻找人來,把剛才那蹄子賣出去!媽的,氣人!」
我擔心牽累那女孩,又恨孫正陽蠻橫,忍不住喊著說:「你敢!」我真的特別氣憤,但又無法表達,就只得一遍遍重複著這兩個字。
「你別他媽的上臉!」他朝我逼來,惡狠狠地咬了咬牙。
「你真叫人噁心!真叫人噁心!」我也大吼起來。
他突然撲向我,一把揪住我,三下兩下地拖我到炕邊,反手掰著我的手腕把我按到炕上。我疼的尖叫,他卻狠毒地扭著我的手,我本能地掙扎起來。
「還撒潑不撒潑了?嗯?說話!服軟不服軟!嗯?還潑不潑了?」他說著又使勁扭壓了我的手。我疼地直掉眼淚,秦家姐妹聽到動靜,仗著膽子跑進來,一見我被他反扭著手,趕緊過來勸。
一個說:「大爺好沒意思,明知道奶奶是跟您慪氣,還跟她動粗,也不怕傳出去叫人笑話!」
一個說:「大爺使不得,有話不能好好說?怎麼這一大早的,就動肝火?奶奶縱使千錯萬錯,畢竟只是個婦道人家,怎架得住恁般扭打?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擔待她一回吧!」
我被按著,也不敢動,因為一動就生疼,只有順著他的勁才稍稍緩和些。我心想,這回我是絕不會向他屈服的。
他放開手,指著我說:「叫你還撒潑?嗯?就不能慣著你!」
我的整條手臂都酸了,趴在炕上半天起不來,紅玉忙走過來扶我,孫正陽卻叫她別管我,然後又叫碧蓮去給他梳頭。
紅玉一邊招呼大家端洗漱的東西進來,一邊小心翼翼地說:「在苑子裡憋久了,難免覺得委屈,就是發個小脾氣,鬧個小彆扭的,都是些無傷大雅的事,只當是女兒家消愁解悶的小手段,笑一笑也就完事了!您倒好,倒當起真來了,沒說幾句,就揪著一頓好打,真個好沒意思!往後,再沒人敢跟您面前樂一樂,鬧一鬧。您也不用惱了,整日的就看著一張張的苦瓜子臉就得了。」
孫正陽聽了,抿著嘴笑了笑,瞅著我說:「我是因為平日裡太慣著她,給個梯子就上臉!」
「就您那手勁兒,拍鐵也扁了,何況是姐姐的纖纖手臂?」紅玉笑著說。
「我倒是讓著她,哪回敢使全勁兒了?可是我讓著她,她可會讓著我?」
「那您也得讓著點!誰讓您是個爺們呢!」
孫正陽突然沖碧蓮嚷了一聲:「輕點!揪草呢?」
碧蓮說:「您動來動去的,叫我怎麼梳啊!」
「敢情還是我對不住囉?」
碧蓮是替我抱不平,心裡也憋著口氣,結果被他這麼一吼,嚇得也不敢吭了。
紅玉忙陪笑著說:「大爺別跟她一般見識,要是跟她計較,反而掉了您的架了!」
我隨便穿了件衣服,往門口走去,孫正陽叫了一聲:「呆著!」我低著頭,出了屋。
只聽他在屋裡吼道:「媽的,擺臉給誰看呢!」
紅玉忙勸著說:「您消氣,等會我去勸勸,本來高高興興的,為了個小丫頭,弄得您二位紅臉,這是何苦來的?」
碧蓮說:「您要是橫豎看她不順眼,就早早打發出去得了!」
紅玉說:「您可別聽她亂說!您想想,嫁的嫁,走的走,奶奶身邊確實也沒個稱心的人了,難得奶奶見她喜歡,您就做個順水人情,留她下來得了。」
「這小蹄子,我看不是省油的燈,我不賣她出去,心裡難安!」
「那也緩幾天吧,別弄得好像是衝著奶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