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翠雲那件事以後,喜鵲自認為得了勢,所以有恃無恐,態度也變得越發狂妄放肆了,於是流言不脛而走,也有人私底下議論,說是出了色誘主子的事。我覺得孫正陽是故意噁心我,因為他明知道我討厭喜鵲。
我對孫正陽說:「你把她放我這幹嗎?你自個兒喜歡自個兒留著用唄!」
而他卻笑笑說:「誰喜歡她啊?這不是留到這專叫你出氣的麼!」
我立刻明白了,於是氣憤地說:「我不想看見她!翠雲太可憐了!我一看見她心裡就難受!」
「成啊,我明兒就找人販子來,把她賣出去得了!」
「你捨得嗎?」
「切,那有啥捨不得的?誰希罕她啊?只要你瞅著不順眼的,咱就二話不說的打發掉!」
我沉默了,但隨後便阻止了孫正陽,因為我不想背負罪惡感。喜鵲並不知道這件事,所以繼續我行我素,結果弄得大家都不想理她,她卻還感覺不到,還以為是因為得寵而遭人嫉恨了呢。
到了十二月底,天氣越發寒冷起來,我們就從葵園搬出來,搬到一個叫「舒心閣」的小院裡去。孫正陽對這小院情有獨鍾,不止一次地誇讚這地方。
他說:「這地兒好,名兒也好!冬暖夏涼不說,還『舒心』吉利!」但我的理解是:舒不舒心,不光光在這「冬暖夏涼」上,因為這「冬暖夏涼」也只是體現了舒適,但要說真能使人事事順心,那可就不是屋子本身能做得到的!
這小院倒是別緻,有兩層院,第一層較淺,放了些花草和盆景,西邊牆上有道拱門,從這道門進去,就是第二層院。這層院子很寬敞,橫豎有七八間房子。正房和東廂房是平房,屋裡有炕。西廂是個二層小樓,一半在院牆內,一半在走廊上,兩邊都可以上下,因為正對著一個大荷花塘,所以掛了塊匾叫作「荷塘月色」。院外還有條大走廊,全木結構的,漆成深紅色,顯得厚重古樸,牆上有不少窗戶洞,都擺著盆景。而那個大荷花塘,面積很大,為了方便賞花,就在齊腰高的護欄下設了一長溜座椅,而且有些地方還延伸到池塘裡去,演變成一座座涼亭。
孫正陽說:「都說『南人住床,北人住炕。』可是咱這地方,說南不南,說北不北,夏天裡熱的厲害,冬天裡又奇冷。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去過不少地方,所以總是怎麼愜意怎麼來,見蘇州的園子好,就叫人照著修,見北方的炕暖和,也叫人照著壘……」不過要我說,挨著這麼一個大荷花塘,夏天還不招蚊子?先不說是不是真的涼爽怡人,光是那些蚊蟲就夠人嗆!而現在,池水結冰,天寒地凍,偌大個空曠地,被寒風一吹,冷颼颼的,就是隔著一道牆,也不一定擋住冷風……當然,這只是我初來時的顧慮,不過住進來沒多久,我就發現這裡遠要比我想像的要舒適暖和。
說到這幾間屋裡的炕,和我以前見的還不太一樣——我小時候回東北老家,見的那些炕都是和灶台相連的,只要一燒火做飯,炕就跟著熱,而孫家的炕不僅不連著灶台而且還是從牆外燒火,我估摸著是為了保持屋裡的清潔衛生。
孫正陽把我安排在正房和他睡一間,點點由保姆帶著住在秦家姐妹的隔壁。他已經對我完全不防備了,因為他發現我就是個對人畜無害的大嗓門。
冬至那天晚上,孫正陽要陪他老娘一塊吃餃子,讓我在屋先吃,不用等他。我等他一走,就叫秦家姐妹和女孩們一起到我的屋裡來,可大家擔心會被孫正陽撞上,都不敢來,於是我乾脆就到她們的房裡一塊吃。女孩們把熱氣騰騰的幾大盤餃子端進廂房,我一看,竟是五顏六色的。
我說:「你們真是會想點子,連餃子也要上顏色,真好玩!」點點說他想吃個綠色的餃子,碧蓮逗逗他,用一隻小碗給他每種顏色都撥了一個。他扒著小碗,自己吃起來。
我摸摸他的頭說:「看我們點點多乖,自己就扒著吃了!」
我和秦家姐妹坐下,讓女孩們也坐下,大家圍在一起。
我說:「大家都別拘束,我這是不用講規矩的,想說說,想笑笑!」女孩們素來知道我的個性,所以都不拘束,大伙有說有笑,非常熱鬧。
我夾起一個餃子,輕輕咬了一小口,好像是蘑菇雞肉餡的,味道很鮮,又嘗嘗其他幾種顏色,有的是芹菜的,有的是白菜的,都很好吃。
我問:「是不是為了區分餡,才染成不同顏色的?」
紅玉說:「紅的和綠的是染的,其他的都是面本身的顏色,有的是栗子面,有的是高梁,總共五種顏色,意在『五穀豐登』。」
香瑞塞得滿嘴都是,嘟囔著說:「嗯,可不麼……」
大家都笑話她,忍不住挖苦她幾句。
我笑著說:「慢點,又沒人跟你搶。」
她說:「我今起來,從早上到現在就喝了一小碗粥,現在都快餓死了!」
我問:「那你吃那麼少幹嗎?」
碧蓮笑著說:「那天,我逗她說『再吃都要變成球了。』她可不就當真了,結果橫下心來要減肉哩!」
香瑞羞得滿臉通紅,趕緊把嘴裡的餃子嚥了,嚷道:「不吃了!不吃了!」
我說:「減什麼肥啊,不准減肥!健康才好!我說的啊,胖點就胖點!香瑞,吃吧,沒事!能吃就是福!」
其他幾個小女孩也勸她,有的說:「不在今天這一會兒!」有的說:「打從明兒再開始吧!」她盯著面前香噴噴的餃子,還真割捨不下,於是咬咬牙說:「好吧,好歹就今天這一回吧!」說著,猛吃起來,逗的另幾個女孩又是一陣笑。
我一邊聽大伙說笑,一邊夾了一個餃子,剛咬下去,就覺得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咯了一個,趕緊吐到盤裡一看,發現裡面竟有一個銅錢。
我嚷著說:「媽呀,這也太不衛生了吧,怎麼連錢也掉到餡裡了都不知道?咯死我了!」我捂著腮幫子,擠著眼睛疼叫。「呀!麻了麻了!」
碧蓮忙用她的筷子扒開那半拉餃子,樂呵呵地說:「來了來了,終於有人咬到了,我剛才還想,咱們中間誰第一個交好運呢,想著想著,奶奶可就『咬到』了!」其他人也跟著起哄。
我說:「還交好運呢,我都快倒霉死啦!」
紅玉說:「這可不是交好運麼?您想想,府裡上上下下那麼多張嘴,廚房裡一晚上就得出多少餃子?通共就包進六十個銅錢去,誰要是吃到了,那還不是福氣是什麼?」
我一邊聽,一邊用筷子把點點碗裡剩下的幾個餃子都戳開,生怕再咯著孩子。
碧蓮笑著說:「可說呢,我們是知道,所以吃的時候總是先咬一小口,見裡邊沒東西才咬下去,哪像奶奶,一口就吞一個,那還不咯著啊?」
我說:「我哪知道你們還有這規矩啊?也不跟我說一聲!」
紅玉說:「和您在一起久了,總覺得您是跟咱們一塊長大的人,倒把您不知道這風土人情的事給忘了!」
我揉著臉說:「我以前在家從來都是到超市裡買點速凍的餃子,別說還往裡包錢了,就是光是包餃子,都嫌費事呢!哎?幹嗎要往裡包錢啊?多髒啊!」
「那都是用水煮過的。」紅玉笑笑說:「奶奶放心,市井裡可不敢說,可是在咱們府裡,您就放心吧!不管是用料還是功夫,都沒得挑哩!」
「放的銅錢還要有數的嗎?不是隨便放的?」我問。
「是啊,咱們府裡通常都是六十個!」有人說。
「六十個正好是一甲子,是有說頭的!」另一個人說。
我環顧四周,這才發現沒有喜鵲,因為我不喜歡她,竟把她給忘了。我問:「喜鵲呢?怎麼沒見她?」
有人對我說:「挨了大爺的打了,正在屋裡躺著呢。」
我皺起眉問:「為了什麼事?」
一個嘴快的女孩撇撇嘴說:「還說呢,今兒上午被您罵了不服氣,竟跑到爺那去告狀哩,結果便宜沒佔著還扣自己一身屎!」
另一個也說:「是說哩,還真把自己當棵蔥哩!想著在爺跟前得了勢,連您都不放在眼裡了!哼!她那是自作自受!爺哪會稀罕她呀!」
這是發生在中午的事,我當時剛摟著點點睡下,喜鵲就進來,也不知道是來端什麼還是拿幹什麼,弄的咕咚咚亂響,結果把點點吵醒了。因為沒睡醒,點點就開始鬧人,我特生氣,就吵了她幾句,她竟不等我把話說完就轉身出去了,當時把我氣的都快冒煙了,不過事後想想也就算了。哪知道她跑出去是去告狀去了。
我問:「那孫正陽幹嗎打她?」
碧蓮說:「那還用說嗎?爺哪會容她說您個不是?」
正說著,就聽見孫正陽在院裡叫我。
幾個女孩趕緊出去伺候著,只聽他問:「你們奶奶呢?」
有人答:「在廂房裡吃餃子呢!」
屋裡的女孩都趕緊起身,站在房門兩邊候著,隨後,孫正陽從外面進來,但卻只掀著門簾朝裡面看了一眼,見桌上亂七八糟,屋裡又都是丫頭,便對我說:「怎麼在這屋吃上了,回屋吃去!」
我說:「我吃差不多了!」
他擺擺頭說:「回去!」說完又撤身出去了。
紅玉推推我說:「快回吧,別又惹他發火了!」
我沒辦法,就只好起身,拉著點點回正屋去了,不過隨便坐了一會,我就借口說要解手,想了想決定去看看喜鵲。
這天晚上特別冷,我走進她所在的屋子,一進去就覺得裡頭像個冰窖,女孩們都還在廂房裡玩鬧,屋裡沒別的人,她就那麼可憐巴巴地躺著,沒人管也沒人問,身上連個被子也沒蓋。
我不由得想起了巧姑,心裡很不是味,於是拉了把凳子坐到她面前,一面拉開被子給她蓋上,一面看著她。點點偎在我身邊,變得很沉默。
「我不知道他打你,剛才才聽她們說……」
她哭了,弄的我的心立刻就軟了,什麼怨恨也都拋到腦後了。
「別哭,別哭!」我趕緊給她擦擦眼淚,勸著說:「別哭啊,臉都哭皴了!」見她止不住,便又換了個話題說:「今天是冬至,你是不是都忘了?等會我叫她們給你端點餃子吃!好了,別哭了,一切都過去了!哦,我已經讓珊瑚給你煎藥了,等會吃點東西就把藥喝了!啊,好好休息吧,沒事了!」
我輕輕站起身,準備離開,她卻突然從床上爬起來,抓著我的手臂哭著央求起來。
「奶奶,都是我一時糊塗,都是我一時糊塗!我不該害翠雲!更不該惡人先告狀!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您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您就饒我一回吧!」
我遲疑了一下,她以為我不答應,就跌落下床,摟住我的腿不肯放。
「奶奶,您可不能不管我啊!看在我幫您送過信兒的份上,就饒我一回吧!爺說,只要您肯饒我,啥事都好說!」
「起來吧,什麼饒不饒的,我自己還要看別人的臉色呢!」我去扶她,她卻跪著不肯起,並死死拉著我不放。
我說:「今天的事倒無所謂,可是翠雲那件事呢?她被嫁掉了,什麼都不能挽回了……這又怎麼能忘記呢?我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看待你了,我……」
她摟住我苦苦哀求道:「奶奶要是不要我,大爺就要把我賣到窯子裡去!」她突然癱軟著坐在地上,兩眼呆滯。「大爺說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兒,誰要是說了您的壞話,就該割掉舌頭,就是留住舌頭,也得到窯子裡去受罪……可是大爺還說,只要您不惱我,我就不用受這些苦!」
我這才明白她的用心,原來是怕自己受苦,可是我又不得不答應她,有點無奈,也有點於心不忍。我一夜都沒睡好,腦子裡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挨到早上好不容易睡著了,卻被一陣驚叫吵醒。
我趕緊披衣服起來,孫正陽卻說:「你起來幹啥?外頭冷!再睡會!」說著把我推回到被子裡,自己披了件袍子出去了。我的心咚咚直跳,總覺得出事了,於是也披上衣服出來,可是剛到門口,孫正陽就吼住我。
他說:「你出來幹啥?回屋去!」看他那神情的確出了事,而且不是一般的大事。
我問:「咋了啊?出啥事了?」
他朝我擺擺手,叫我趕快進屋,我沒辦法,只得先退回來,但又忍不住掀開門簾朝外看了一眼,結果正看到有人從井邊抬起一個架子,架上躺著一個人,臉上蒙著布,而蒼白的手臂卻從身旁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