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夫人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孫正陽走了以後,我就一直摟著點點坐在地上哭——疼痛、絕望,幾乎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只想由著性子,痛快地把苦水倒干。點點躲在我懷裡小聲哭著,他還沒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我們都呆呆地怔著,就像剛從惡夢中驚醒需要很長一個過程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一樣。

    我抱著點點,踉蹌著往回走,一想到自己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那畜生的院子,不由得躊躇起來。秦家姐妹站在院外焦急地張望著,遠遠地看到便向我迎出來。紅玉心疼我,想要替我抱點點,我卻誤以為她要來搶孩子,竟充滿敵意地推開了她。

    我從她們中間木訥地穿過,一句話也不想說。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就把房門從裡面插死,然後坐在床上,失聲痛哭起來,點點已恢復神智,在我懷裡哭鬧不止。紅玉和碧蓮在門外站著,知道我心裡難受,不願打攪,又怕我想不開,所以不敢離開。

    眼淚,可以除去心中的委屈和痛苦,使人得到片刻的釋然。然而,我很清楚,不管我流多少眼淚,也只能化解悲傷,永遠不能抹去心中的創傷。我甚至可以說,我每滴一滴眼淚,就會在心中灼下一處傷痕,而且在我那道已經很深的傷痕上再加傷痕。我覺得自己活得好辛苦,心裡似乎總有一塊巨石壓著,我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孫正陽為瞭解悶,出去花天酒地,兩三天都沒有回來。我很慶幸他在我心情極度惡劣的情況下從我的視線裡消失,否則我非要發瘋不可。在這期間,紅玉和碧蓮總是默默地幫我抹藥,燙傷的痛苦漸漸減輕,但心裡的那塊重石卻壓得我更加難受。我想,我的力量太弱了,跟他硬來,是非常不明智的,我必須學著堅強,學著會保護自己和孩子。

    點點自那天被井水浸泡,就一直在發低燒,我很擔心,趕緊叫人請了大夫,開了些湯藥,按時地餵他喝了,燒才退了。我守著點點,摟著他消瘦羸弱的身體,心都快碎了。

    紅玉和碧蓮從來不跟我說我右肩上的那處烙傷是什麼樣的,儘管她們在給我敷藥的時候都已經看得很清楚了。有時候,我用手摸摸,能感覺到肌膚坑窪不平,回頭看看,卻只能看到紅通通模糊的一團。這一天,我讓紅玉拿鏡子反射給我看,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照辦了。我從鏡子裡看到一個方形的印記,皮肉已完全按照印章的刻痕膨脹和收縮……我輕撫著這處傷痕,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擁有獨立的人格,而是變成別人名下的一份財產,不禁流下屈辱的眼淚。

    孫正陽偶爾會用手輕撫被他烙傷的那處皮肉,有時也會親吻,對他來說,這印記是他施展淫威的標記,是他強烈的征服欲的體現,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他觸摸它,不僅不會內疚,反而能滿足他那畸形的獸慾。然而對我而言,它卻像一個能夠開啟無限痛苦記憶的按鈕,只要他一觸碰到它,那段歷歷在目的可怕情景,就會像噩夢一樣重現在我眼前。

    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把那上半部《胡雅姬》拿出來,摸索著封皮呆呆地出神。那面已經破舊的深藍色的皮表,透著一股瘆人的寒氣,我幾乎是用顫抖的手捧著它。我對那後半部《胡雅姬》也更加迫切了,那似乎已成為我們的希望所在,它一定能帶我們逃離這龍潭虎穴!我想只要我把那下半部書找到了,再把上下兩本書合在一起,奇跡就會出現,從而把我們帶離這個時空。

    這天早上起來,點點還在熟睡,我搭著被子,側靠在點點身邊,輕輕地抬起他的小手細細地看著,然後又輕輕地放回到被子裡。我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把被子掖好,披了件衣服走到軟榻上,看看榻上小几上的那塊手錶——秒針仍嘀嗒嘀嗒地走著,一刻也沒倦怠過。我拿起來,托在掌心看了又看,為什麼在這異度空間裡,時間依然按照原先的規律走呢?為什麼它不停滯,也不逆轉,真的好奇怪啊。我蜷著膝,靠坐在枕頭上,思想在整間屋子裡遊蕩。

    這時有人從外面敲門,我聽出是碧蓮的聲音,就起身開了門。

    她一進來先朝裡屋看看,見點點還在睡,就輕聲說:「喲,姐姐這屋裡什麼味啊?」

    我聽了,忙走去開窗,說:「老這麼嘔著,肯定不好聞,我在屋裡呆久了,也聞不到。」

    我推開窗戶轉回身朝她看看,問:「現在還有沒有?」

    她笑了笑,我繼續說:「照理說,每天都應該開窗戶透透氣,空氣不流通,老是呼吸著污濁的空氣不好!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是不是覺得特別難聞?」

    她走去關上窗戶,笑呵呵地說:「屋裡就這麼點暖和氣,哪還敢開窗啊,非全跑沒了不可!您先聽我把話說完嘛,姐姐這屋裡的味啊……」說著拉著我往回走。

    「是一種很特別的味兒!」

    「不是難聞的味嗎?」

    「整天地熏著花香,哪會有難聞的味呢?」

    「那是什麼味?」

    「姐姐熏的不是桂花嗎?」

    「是啊,那天紅玉問我是幾月生的,我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就跟她說我是八月生的,她說府裡又要給各房配熏香了,她說管事的婆子派人來問她,看我想用什麼香料,正巧我和點點去散步了,她拿不定主意,就讓庫房給我留了幾種。我說:『什麼都行,你隨便吧!』她說:『那姐姐喜歡什麼花的香味?』我說:『我也沒特別偏好的,你看著辦吧!』她說:『自然姐姐是八月生的,就要個當月的花,圖個吉利。』我說:『行吧,你看著辦吧。』這不,她就給我要了一些桂花,我總怕會不會太香了?」

    「那有什麼?外頭大冷個天,可打您這過還是個夏天裡的味兒,多稀罕啊!」碧蓮笑笑說:「而且我說的味啊,還不只是這屋的香味!」她拉著我,非讓我坐下,接著說:「這香味啊,只是其一。說來,這桂花的味道也奇特,比牡丹清淡,又比茉莉的艷,就那麼似濃非濃,似淡非淡的。香味傳得遠,積在屋裡也難散,只要有人打這門前窗下的經過,就能聞到。這其二啊,您屋裡到底是個什麼味?說來卻不好說,只能意會,反正凡是從您屋裡出來的什麼丫頭婆子的,各個臉上都帶著打心底裡樂融融的那種喜慶。這就是您屋裡的味,說白了,就是您有人情味唄!」

    我笑笑說:「你啊,別逗我了,我還以為真是什麼難聞的味道呢!」

    她見我笑了,也笑起來說:「哎呀,碧蓮本是想逗姐姐開心,沒想到姐姐的臉都紅了!」

    我說:「我哪紅過臉啊?我才不會臉紅呢!」

    她笑著說「可不就紅了麼?」

    我用手背貼著臉,感覺是有點發燙,於是尷尬地說:「你可真煩!」然後推著她出去,一邊推一邊說:「走開走開,以後少拿我開涮!煩死人!閒著沒事,到我這找樂子來了?」

    這時紅玉走進來,問我借彩線,我說:「針線笸籮裡還有點,還是你上次用剩下的。咋啦,又繡啥東西啊?」

    她笑笑說:「不是,爺有件袍子破邊了,我說給他補補的。」

    「我說你呀!管他干咐?」

    她尷尬地笑起來說:「那不是看著這好好的一件衣裳,要是不補補,扔了也怪可惜的。」

    我抓起那衣裳看了看,說:「還好啊,看不出來!」

    「有點掛絲了,我給補兩針算了。」

    「這衣服上的花紋,都是手工一針一線繡的嗎?」我突然心血來潮地摸著衣服上的圖案仔細看了又看。

    她點頭。

    「怎麼跟印上的一樣?怎麼會這麼整齊?真不像是繡的!手工好精細啊!」

    她說:「這算啥?這還只是繡,要說更精貴的,還得是『緙』!」

    「什麼東西啊?」

    「緙絲!那可比這講究!宮裡頭的行頭,全是用『緙』的,民間也有,不過多在江南。很費功夫,不過只要有人願出大價錢買,就是再費事也有人做!」

    我說:「那像那樣一件緙花的衣服得多少錢?」

    「那可貴了去了!幾十兩到幾百兩不等吧!」

    「乖乖!光是緙點花就要那麼多錢?還不算布料的?」

    「那就是布料!緙絲就是直接把彩線織成布,以彩線作圖案!要麼說費功夫!所謂一寸緙絲一寸金嘛!」

    「人才啊!這才是手藝!可不像十字繡,是個人都能繡!唉,真是的,要不說咱是絲綢之國呢!老外不服都不行!」

    「我只知道,咱們往絲綢之路上走的織品裡,主要就是絹、綢、錦、緞、綾、羅、紗、綺、絨、緙!」

    她們陪我聊了一會,就都走了。我重又鎖上門,但這回我的心情的確好了很多,我看著自己的孩子,覺得希望又漸漸在我心中燃起。

    這時,又有人從外面推門,因為門板被我鎖著,那人沒有推開。我一聽就知道是孫正陽,於是繼續躺在榻上不理他。他突然隔著房門大聲叫我,我怕吵醒點點,這才極不情願地起身開了門。

    他一進門就粗聲粗氣地問:「怎麼叫你老半天也不應一聲!」身上卻是一股刺鼻的粉香和酒氣。

    我厭惡地轉過身,走回到屋裡,一面彎下腰看看點點,一面往上掖掖被子。

    「噓,孩子還睡著呢!」我的視線始終在點點身上。

    他邁開腿坐在一個紫檀木墩上,把懷裡抱著的一個漆木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後就扯著嗓子叫人端茶。點點被吵醒了,吭哧吭哧地想哭,我怕姓孫的借題發揮,便趕緊抱起點點哄住他。

    我一面輕拍他的脊樑,一面把他的小臉捂進懷裡,哄著說:「好了寶貝,不哭哦,不哭哦,媽媽在!來,吃咪吃咪,哦,乖。」點點本能地在我胸脯前拱著小腦袋,剛一觸到,就用嘴巴允起來。

    姓孫的坐在桌旁看著,邊看邊露出淫笑。

    「你到是挺慣著他!」他從乾果盒裡抓了些瓜子擒在嘴裡。「我這還饞著呢,怎麼不叫我先吃?」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真是厚顏無恥!我不願意搭理他,便甩掉鞋子坐到床上,側了個身摟著點點面朝裡地躺著。

    一個女孩端了茶來,然後又掩門退了出去。

    畜生拍拍手,扔了瓜子,走到床邊坐下,抻著脖子湊到我臉前說:「哪天我非把這小崽子的手給剁了,叫你以後還敢親近別的男人!」

    我轉過身,狠狠地推他,然後指著門的方向,叫他離開。

    他嬉皮笑臉地抓住我的手,我迅速地抽回來。他看著我笑,而後就走到桌子前,用手輕拍了他拿進來的那個木盒子。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進行,就像一個啞劇。

    我再次用手指著房門,他伸手在腰間的荷包裡摸索,摸出一把精緻的小鑰匙。「啪」的一下扣在盒蓋上,又用手指敲打著蓋子,將那盒子打開,露出裡面金燦燦的一堆首飾。

    他開始拿他跟妓女們的風流事來炫耀,並伸手在盒裡抓了一大把珠子握在手裡,掂了掂又扔回到盒子裡。我聽著,覺得噁心,心想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把那些髒病傳染給我。

    他不無得意地說:「那個小蝶,不愧是頭牌,什麼花式都精通,真是弄得我骨軟欲酥!」他說著故意拿眼睛瞟我。

    我側著身看著點點,對他不屑一顧。他晃著腿得意地笑笑,又敲著桌子哼了一會小曲,看著我笑著說:「都說我是被狐狸精迷住了,我看一點也不假,就是在她那,雖然壓著的是她,可心裡卻想著你!」

    我轉向他,不耐煩地瞪著他說:「你說完了嗎?」

    他得意地拍著手笑起來。「好妹妹,哥是疼你,說的可都是肺腑之言,你若是不信,就扒開我的胸膛看看!」說著站起身,真就扒開衣服露出胸膛,然後把他帶來的箱子合上,在蓋子上敲敲,笑著說:「這是哥送你的,留著吧!」說完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他剛一出去,我就忿忿地跳下床,抓了桌上的盒子朝門口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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