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地盯著昏暗低沉的天空,看著那些凋零的竹葉隨風飄過,像蝴蝶一樣紛飛,心中卻無比荒涼。我呆坐著,惘然不知所終。孫正陽最後的那番話始終在我腦子裡縈繞不去,我回憶著,琢磨著他話語中隱藏的含義。他那樣歹毒,是絕不會善罷干休,可他又不殺我,這是為什麼?我突然打了個冷戰,如夢初醒地顫慄起來。我恨自己傻,居然想和他同歸於盡,以為這樣可以解決一切。可是,我更恨自己懦弱,居然在最後一刻放棄了……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朝他離去的方向奔去。
「孫正陽……」我不禁哽咽著,覺得自己好似被萬箭穿心,渾身顫抖。「求求你……別傷害我身邊的人……求求你……」絕望、焦慮擰在一起,像繩索一樣將我的雙腳絆住,我一路趔趄,幾乎手腳並用地又滾又爬,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孫正陽……求你……」我哭喊著,像個喝醉的人那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著,越往前走那種絕望就越強烈,最後竟化作一陣急喘,憋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遠遠的看見孫正陽夾著點點往外走,一臉的兇惡,他的狗奴才們則在他身後吵吵嚷嚷地跟著,秦氏姐妹和他撕扯不過,又放心不下點點,就互相攙扶著跟在奴才們身後。我奔上去,他身後的奴才立刻圍上來,把我擋開,而他看也不看地繞過我,夾著點點大步往前走。
我拚命去拉他,哭喊著求他放過點點,點點見我來了,就放聲大哭起來,並在他懷裡不安分地折騰著,還一面哭喊一面向我伸著小手。
我往上衝,他的狗們就樂呵呵地把我往後推,然後再像沒事人似的轉身跟在他身後,我再撲上來,他們就再推開,總之,讓我跟著,卻不讓我靠近。
「孫正陽,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頭也不回,逕直朝井亭邁去。我再次像瘋了一樣往前撲,卻又被那幫狗東西攔下,點點哭喊著,那哭聲簡直刺透了我的心。
「不!你要幹嗎?不!」我明白了他的意圖,不禁尖叫。
他站到亭子裡,蹬著井口,然後把點點舉過頭,他的狗擋在我面前,七手八腳地按住我的膀子。我動彈不得,哀求跪下了,可他無動於衷,先是朝看了我一眼,而後就單手提著點點的衣領橫在井口上面。點點嚇的在空中亂踢,那弱小的身子也劇烈地擺動起來。
我不禁大嚷:「點點,別亂動,別動!」一面喊,一面盡量安慰他。
「娘親這就到你身邊,別亂動!」
孫正陽朝我冷笑,一語不發,那雙像狼一樣的灰眼睛透著瘆人的寒光。
「孫大爺,我求求你!」我拼了命地想要衝破人牆,怎耐他們人多。我不斷往前衝,但又不斷被擋回來,再往上衝,再被擋回來,週而復始,就像洶湧翻滾的波浪。
「胡曉雅!」他終於開口講話:「你不是菩薩嗎?你不是說你為了他們啥都肯做嗎?」他撇著嘴角冷笑著:「好啊,爺今天倒要看看,你這大慈大悲的活菩薩,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我雙手伸在胸前猛抓,哭的肝腸寸斷。
「我求求你!別……我求求……」
可是話音還沒落,他就突然鬆開手,緊接著點點在一陣驚叫中墮入水井,傳出一聲悶悶的落水聲。這期間,他始終以一種戲謔的神情看著我,根本不因自己的惡行而感到可恥,甚至在點點落入井中發出一陣陣絕望的哭喊時都沒有被觸動一下。他手下的奴才們都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大概誰也沒料到他真會做出如此禽獸的舉動來。
我趁他們愣神的剎那衝破了他們的阻攔,不顧一切地奔到亭子裡,那畜生一副幸災樂禍地看著我,見我朝他撲來,就閃到一邊,想看看我能耐他如何,可是,他並沒想到我不是衝他去的,而是直奔那口井。
在那種情況下,我哪還會理會他?我只想盡快把點點救上來!我撲到井邊,縱身跳了下去,在落井的瞬間,我看到孫正陽的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的表情。
刺骨的井水頓時沒過我的頭頂,我顧不得寒冷,只拚命用手扒水。水下又昏又暗,除了一片墨綠什麼也看不到。我屏住呼吸,沒入水中摸索著——身上的衣服因為吃水的緣故而變得死沉,我拚命撥著水,克服著強大的阻力。
「點點!」我忘記自己還在水下,居然大喊,於是猛吞了一口井水,差點沒嗆死。我浮出水面,猛咳一陣,心裡著急,不敢耽誤時間,立刻又扎進水裡。我幾乎要絕望了,淚水和井水混在一起,嘴裡憋著的是氣以及我那顆快要飛出來的心。
「點點!你在哪?」我心裡像敲鐘似地狂撞著,手腳卻像瘋了一樣扒著水,眼睛也像牛蛙一樣瞪著。扒著扒著,就感到指尖觸碰到什麼東西,於是不顧一切地猛蹬了幾下水,在更為幽暗的地方抓到一條軟軟的小胳膊。
我知道那是點點,就拚命地把他往懷裡拽,然後一手夾著他,一手向反向扒水。我盡量把點點的頭露出水面,可是我身上的衣服卻像水草一樣纏著我,把我往水裡拖拽。我本能地在水面上猛抓,一觸碰到可抓拉的東西就死死不放。我摸到一個桶,而後就抓住一條井繩,這是我跳下來的時候,從井架上掛下來的,正是有了這桶和繩子,我才得以喘息。
點點閉著眼睛,朝後仰著頭,身上冰涼冰涼的。
「點點……點點!醒醒!快醒醒!別嚇媽媽!」我親吻他的額頭,吻他的小臉,「點點,說話啊!快醒醒!」淚水情不自禁地淌下來。
「點點!你可不能丟下媽媽啊!」我攥著繩子,貼著點點痛哭起來。
井口上方閃出幾個腦袋來,然後是一聲悶聲悶氣地吼罵。
「胡曉雅!你還真是不怕死!」說完又閃沒影了,只聽見上面傳來一陣狂躁的踱步聲,夾雜著謾罵和掀翻東西的聲音。
「媽的!氣死老子啦!把井給老子封上!給老子封上!她不是想死嗎?老子成全她!」
隨後是一陣吭哧吭哧的動靜,沒一會,就見幾個奴才抬了一塊大條石壓在井口上,把井口堵住了。井裡立刻暗下來,連一絲光也看不到,我緊摟著點點,懊惱悔恨地哭泣著。點點始終沒有動,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我在絕望中覺得無限內疚,往日的情景也像幻燈一樣緩慢重現。我托舉著點點,讓他趴在我肩上,我握住井繩,把頭輕靠在漂浮著的水桶上。想想我這一生,雖然短暫,卻也精彩,我有所愛,又有所疼,臨死的時候也並不孤單……
「點點……」我默念著:「媽媽對不起你……」我的手在出血,身體慢慢下沉,「點點……」
就在我決定放棄的剎那,我隱約感到肩頭顫動了一下,我趕緊抑起頭,把臉貼在點點的鼻尖上。我感到了,我感到了一絲鼻吸,我重又燃起了希望,僵硬的手也有了力氣,重又緊緊握住繩子。
「點點,點點!」我用肩扛著他,用手輕磕他的脊背。「點點!」我叫著他的名字,希望他能聽見,希望能在他徘徊的黑夜中豎起一個指路的小燈。
「點點,媽媽在你身邊,快回來,媽媽在你身邊!」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點點終於把喝下去的水吐了出來,我激動地眼淚縱橫,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一個勁兒念著他的名字。
點點摟著我的脖子輕輕喘吸著,因為極度恐懼而變得沉默,我是如此,點點更是如此。我們娘倆都不說話,只互相偎依著等著慢慢死去。我抬頭仰視著瓶口般的井身,漆黑如墨的四壁,然後安詳地把頭貼在點點臉上。我想我們將在這個冰冷刺骨的墓穴里長眠,變成一對相依為命的鬼魂。
其實真正面對死亡時,也就不覺得可怕,腦子裡也不再浮現對人世彼岸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往日生活的情景和片斷,一片片像雲朵一樣在眼前閃過。我不禁更緊地摟著點點,把整個臉都貼在他身上。
「冷嗎?」我見他不停地發抖便捂著他的頭,「別怕,有媽媽在……」這話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可是我能給他的也僅有這點安慰了。
頭頂上突然傳來一陣悶聲悶氣的動靜,只見黑暗裡漸漸出現一條細微的光亮,隨後,井上的條石被人移開,又能看見井口外的一片天空,可是天色已變成一片死灰。
孫正陽又在上面咆哮起來,他似乎始終就沒停息過,就是我在井裡,也不斷聽到上面粗聲粗氣的謾罵和踱步聲。
「這個賤人!這個賤人!把她給我撈上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隨後,幾個僕人圍到井邊,抻頭探腦地往下看,不禁喊道:「還活著!還活著!」
他聽了,也慌忙扒過來看,然後就大吼大叫著催他們動手救人。我渾渾噩噩地被人拉上來,然後像失了知覺似的呆坐在井外的一塊空地上。我本能地摟住點點,不許任何人碰他。孫正陽咆哮著,圍著我和點點轉,僕人們站在外圍,畏畏縮縮地瞅著他,不敢靠近。
「你這個賤人!賤人!」他用指著我,罵著罵著就突然奔過來狠狠地扇了我兩個耳光。我根本感覺不到疼,點點在我懷裡抖得厲害,手腳比冰還涼,我哆嗦著抱住他,不停地搓著他的身體。
「媽的,你倒是想來個痛快?」他快速地走動著,狂躁地邁著大步。「休想!老子偏要留著你!你對老子作的惡,老子要叫你用一輩子來還!老子就是要折磨你!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一手攥拳,一手在我們面前又指又點。他就像被困在籠子裡的狼那樣轉來轉去,渾身的青筋都暴起,那樣子簡直是要吃人撕人了。
「就憑老子的樣貌和富貴,」他突然指著自己,「多少女人擠破了頭的想往老子身邊湊!」他彎下身,一把揪住我的領子,瘋了一樣地狂搖著說:「老子想要的女人,只要勾勾小手指就能網來一大筐!」他邊說邊在我面前彎曲手指。「可你卻連正眼瞧都不瞧我一眼!」他暴吼一聲,連站在外圍觀望的僕人都不禁為之一震。
我護著點點,呆呆地盯著眼前一步見方的石板,地面已經被我們身上的水浸濕了一大塊,與此同時我們還在往下淌水。我用整個身體護著點點,皮肉像被刀子割一樣綻開,但我始終不覺得疼痛,連眼淚也沒落。
那畜生在一陣瘋狂的怒吼之後,漸漸恢復平靜,臉上也重現出往日的猥褻與奸詐,他冷笑著抓住我的頭髮,讓我抬起臉看著他。
「爺非要你回心轉意不可!」說著撒開手直起身,朝奴才們擺了一下頭。
「把那小子給我搶過來!」兩三個家奴應聲而上,我拼了命地抓住點點不放。點點痛哭起來,孫正陽始終站在一旁冷眼觀瞧,我不忍心點點受苦,就鬆了手,他們立刻就把點點搶走了。
孫正陽得意地衝我瞥瞥,然後甩了袖子喝道:「走!」
家奴們就前呼後擁地跟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