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常說,天底下沒有白佔的便宜,就像我,雖然可以和點點團聚,但卻不得不順從孫正陽。他讓他的侍妾把東廂房騰出來讓給我,並把一些好傢俱搬到我屋裡。他怕我跑,又怕我害他,所以不僅把我看得很緊,而且十分謹慎。他每次叫我去,總要先讓我站在屋子當中把衣服脫光,等我走近了,他就拔下我身上所有尖利的東西,然後扔得遠遠的,而且從不留我在過夜,總是一完事就打發我走。
孫正陽的兩個侍妾,是一對姐妹,姓秦,身世也很可憐,從小就無父無母,被人販子買了,請了個老師教她們彈琴唱歌,後來正好趕上孫老太太過壽,人販子就叫她倆到府上來拜壽,席上唱了幾段小曲,被孫正陽看中了,就花錢買下來,留在府裡作歌舞姬。姐妹倆一個叫紅玉,一個叫碧蓮,而且正好是一個愛穿紅,一個愛穿綠,所以有時候女孩們就管她們叫紅姑娘和綠姑娘。紅姑娘性格隨和,很好相處,而綠姑娘則有點倔脾氣,我當時和清玲在這當丫頭的時候,就覺得她特別厲害,不過這回她們倆對我都比較客氣。反正我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從來也不記仇,所以心平氣和地和她們相處,覺得也算和睦。
這一天,我在西廂房坐著和秦家姐妹閒聊,孫正陽從外面大搖大擺地進來,姐妹倆慌忙起身,畢恭畢敬地行了禮,我摟著點點坐著不動,他擺擺手,叫秦家姐妹下去,姐倆像逃荒似地跑了出去。
孫正陽邁開腿,坐到木墩上說:「老太太等會要來,你可得……」剛說到這,就聽見外面有人喊:「老奶奶來了!」
緊接著,點點的保姆匆忙掀簾子進來,接了點點抱著出去了。我走到門口,秦家姐妹迎上來,站到我身邊,面露驚慌地等著。
我說:「不就是老太太麼,怎麼嚇成這樣?」
孫正陽邁步到院裡,迎向他老娘作了個揖,說了一聲「娘」。秦家姐妹忙屈膝行禮,並向老太太道了萬福,而我則沖孫老太太笑了笑。可是,人家老太太從我們身邊走過時,連正眼瞧都不瞧我們一眼。老太太一進正屋,我就準備回自己屋去,結果又聽見她說:「叫那幾個丫頭留下,在外面候著!」於是,一個婆子從裡面探出身來,衝我和秦家姐妹努努嘴,然後就又退回到屋裡去了。我不得已,只得站在門外等著,秦家姐妹在我身後一邊一個的站著,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屋裡老太太開始說話,說的儘是些家常瑣事,扯了好半天,才轉入正題。
她說:「正兒啊,不是娘說你,你媳婦現在有孕在身,你也多去陪陪她,昨兒個她又到我那鬧去了,埋怨你冷落了她呢!」
「醋缸!媽的,她就是個醋缸!」孫正陽狠狠罵了一句。
老太太歎了口氣,勸著說:「這也怪不得她,要我說,你的心也該收收了!」
「娘,您不用說了,是怎麼回事孩兒心裡清楚!哪天我脾氣上來了,非把那個醋缸打得稀爛不可!」
「她懷著咱們孫家的骨肉,不許你怠慢了她!」
「還不一定就真是懷上呢!」
「怎麼不是,大夫不都瞧了麼,說是有喜了!」
「反正我覺得蹊蹺,月份也不對!」
「怎麼不對!」老太太忿忿地說:「你跟她圓房到現在也有段日子了,也該有啦!」
「還沒一碰她,怎麼就有了呢?」
「混帳!又說混話!你和她都圓了房了,懷了孕有什麼稀奇的?我已經叫丫頭把她用過的床褥拿來看了,紅籽紅瓤,錯不了!」
「您叫人拿那腌臢的東西看什麼?」
「當然得看了,老孫家娶的媳婦在娘家時是不是守節操,是不是個規矩的女人,全指著這個呢!人家女方家早就急了,就等著咱家去報喜呢!可是你遲遲不肯跟她圓房,叫我也沒法交待,只能編個瞎話,說你臨喜日子那幾天吃壞了肚子,請大夫來調劑,才把正事給耽誤了。」
「嗯。」姓孫的哼了一聲。
「你說你啊,到底是因為討厭她而恨娘,還是因為恨娘而厭惡她!」
「娘,您說哪去了,我哪會厭恨娘啊!」
「那為什麼整日的擺著張臭臉!」老太太突然把枴杖拄得咚咚響,「這是擺給誰看呢?你說,這老金家的閨女怎麼了,怎麼就這麼不招你待見?先不說她的品性脾氣怎麼樣,就衝她是個守婦道的規矩女人,你就應該敬重她!不像某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打從進府的第一天起就是心懷鬼胎!」
「娘,您這是從哪說的?何來的不三不四,何來的心懷鬼胎?」
「我罵的是誰,你心裡清楚!」
「鬧了半天,您還是怪孩兒把她搶來,惹了您的厭。」
「當初就不該招她進來!她是個掃把星!」
「可您當初不也挺喜歡她的嗎?怎麼現在又變成掃把星了?好也是您說的,壞也是您說的,現在倒怪起我來了!」
「好啊正兒,你居然為了這麼個野貨,就埋怨起你娘來了?」老太太歎了口氣。「我是當初看著她可憐,才把她留下來,哪知道她不感恩,還使妖術把你給迷住了,依我看,她就是個狐狸精,掃把星!」
「我哪敢埋怨娘?」孫正陽喃喃地說:「瞧您把話說哪去了,再說了,我收個丫頭作裡屋的怎麼了?她怎麼就不是規矩的女人了?」
「好人家的閨女能那麼一個人的在野地裡亂跑嗎?」老太太說道:「我還沒老糊塗呢,這道理我懂!實話告訴你吧,你把她搶進府那天,我就問過你身邊的人了,褥子上就沒留下血印子,這不是破鞋是什麼?」
「沒出血不一定就不守婦道!人家本來就是個小媳婦!那不是孩兒把人家搶來的麼……」孫正陽喃喃道。
老太太打斷他,喝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我們老孫家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不肖子!啊?你是沒見過女人是怎麼著?」而後突然一轉腔調,歎了口氣說:「正兒啊,娘知道,這俗話說妻不如妾——妻是奉父母之命娶的,難免有些違心,可這妾卻是按自己的心意納的,自然是貼心的多。但是妻是主,妾是奴啊,我們老孫家,家大業大,人多嘴雜,作主子的,凡事謹慎,不可亂了章法。」
「娘,我不就沒往姓金的屋裡住嗎,您就這番嘮叨!怪叫人心煩的。」
「怎麼,娘已經惹你心煩了?」老太太又把枴杖磕得咚咚響,「娘老了,不中用了,從小把你們養大,現在倒嫌老娘煩了!好啊,正兒啊,你大了,翅膀硬了,巴不得老娘早點進棺材,你好天天跟這狐狸精胡混!你這不肖子!你怎麼對得起你爹的在天之靈……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竟生了個這麼個不省事的東西啊……」老太太說著突然痛哭起來。
「娘,您這是幹什麼,本來好好的,高高興興的,怎麼就突然提那些幹什麼?」姓孫的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媽的,該懷的不懷,不該懷的倒先懷了!」
「什麼?你,你非氣死我是怎麼著?」老太太哭著嚷起來,想必已經氣得渾身發抖,連枴杖都恨不得扔了。
只聽見一個婆子勸著說:「老夫人息怒,可別傷了身子!」
老太太似乎重又坐下,頓足捶胸地說:「留著好身子骨有什麼用,還不是要被這個逆子氣死!」
「娘,您……唉!您……」
「快,快,這就去準備壽材,我好早作打算,省得你們看著嫌我!」
「娘,您怎麼越說越沒邊了,孩兒給您跪下了,您就別傷孩兒的心了!」
「傷你的心?你倒是知道傷你的心?你這個混帳的東西,別以為我老了,我可是不糊塗!我不管你喜歡誰不喜歡誰,我就是只認一個理兒,誰先給孫家生男孩,誰就能在這府裡站住腳!」
「行行,您說怎麼就怎麼,我全聽您的!」
一陣沉默過後,老太太又開口:「去把那個掃把星給我叫進來!」緊接著我聽到有人起身,而後就見姓孫的掀門簾出來,伸手拉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他身邊,我往後退,他以為我是因為膽怯才躊躇不前,我抽回手,他輕聲說:「別怕,有我在呢!」說著不由分說把我拉進屋。
老太太見了我,立刻氣不打一處來,孫正陽給我使眼色,然後輕推我到老太太跟前。
我在地上跪了好幾分鐘,孫老太太看都不看我一眼,始終微閉雙眼,端著茶碗不緊不慢地刮著杯子蓋。孫正陽耐不住性子,故意咳了一聲,孫老太太仍裝著沒事人似的,又過了一會,孫正陽開口說話:「娘,您有話倒是說啊,這都跪了老半天了!」
老太太這才慢慢放下茶碗,瞇著眼睛說:「喲,我還沒讓她跪一會,你就心疼了?」
孫正陽托著下巴,歪坐在椅子裡,偷偷笑了笑。
老太太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唉,作孽啊,我怎麼就生出個這麼個混帳東西,不在外頭替我爭氣,偏偏弄了個掃把星回來氣我!唉!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娘,您又來了!」
老太太一邊歎氣一邊搖頭,良久才慢慢地說:「也罷,事以至此,也只能這麼著了。」然後看著我,訓教著說:「丫頭啊,自然我們正兒一心護著你,我這作娘的再多說也無益,我勸你,好自為之!我們正兒對你的一片苦心,你可別辜負了!」孫正陽聽了不免有些得意,於是端起手邊的茶碗假裝抿了一口。「你自然作了我們孫家的媳婦,就得按我們孫家的規矩,我們孫家可不是普通富貴人家,我們正兒不嫌棄你嫁過人,也不嫌棄……」說著輕蔑地掃了一眼我的腳,「收你作屋裡的,這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別不知好歹!」
孫老太太就這麼絮絮叨叨地說了能有十幾分鐘,我聽得都快睡著了,後來,似乎聽到老太太忿忿地拄了枴杖,緊接著孫正陽站到我身邊悄悄揪我的衣服,我這才把神遊到遠方的思緒收回來,抬頭一看,孫老太太已站起身準備走了,就等我行禮叩拜呢,我心想,可算嘮叨完了,迫不及待地彎下腰,興奮地說道:「老太太慢走,雅兒不送了!」
她聽了,非常生氣,嘴裡嘟囔著:「不知感恩的東西!」然後就走了。
我輕輕呼了口氣,覺得很好笑,這時孫正陽用腳尖磕磕我,說:「起來吧,老太太已經走了。」說完伸手拉我,我沒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