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朝孫正陽的院子跑,一面大聲詛咒著。我就像只發瘋的母獸一樣闖進那王八蛋的屋子,馮婆子怯生生地躲在他的小院外,見我進了屋,知道我跑不了,才轉頭回去。
那王八正坐著自斟自飲,桌上擺滿了珍饈佳餚,而且放著兩雙筷子。他穿著藏藍色金絲刺繡的袍子,外面是件兩腋開衽的盤領罩衫,頭上一頂高筒紗帽,就像日本人的和服。
我看著就直犯噁心,心想:媽的!連穿衣服都這麼討人厭,像什麼不好,偏偏像小日本!(照理說,咱們的歷史源遠流長,文化根基那麼深厚,單單是交領與盤領的傳統服飾就能追溯到商朝,怎麼能說我們像他們,應該是他們小日本像咱們。可惜我們這一代,只知道崇尚外來文化,卻不知別人眼中的中國文化也是令人艷羨的。)不過當時我可顧不上想這麼多。
我直接奔向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孫正陽,快把點點還給我!你要是敢動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了!」
而他只用一隻手就握住我的手腕,然後指了身邊的木墩對我說:「想要那小子活命,就乖乖地給老子坐下!」
我拚命想要掙脫,但無濟於事,於是大吼道:「姓孫的,把點點還給我!不然我跟你沒完!」他仍重複他那句。
我立刻冷靜了些,覺得孩子在他手上,還是照他的話去做,所以坐下來。我從不懷疑他的殘忍,所以非常謹慎地對待他的威脅,我像一個被歹徒勒索的孩子的母親那樣苦苦哀求,他只是冷漠地看著我笑,而後摳開我緊握著他的手指,把我推到凳子上。
他又給自己滿上酒,咂著酒杯邊灌下去。我木訥地盯著他因吞嚥而帶動的喉結,心裡一個勁突突猛跳。
「陪大爺我喝兩杯!」他說著給我滿了一杯。
我再次握住他的手臂,哀求著說:「孫正陽,算我求求你!」
他不作聲,只是翹著嘴角,磕磕我面前的酒杯,讓我先把酒喝了。我渾身顫抖地捧起那個酒杯,看著裡面的瓊漿,覺得好像是一汪血水。
「喝啊,還怕我給你下毒不成?」他笑了笑,抬手托著我的酒杯,逼著我喝了下去。
我立刻一陣劇烈地猛咳,他又是一陣輕浮的笑,而後夾了一口菜塞進嘴裡,一邊用眼睛乜我,一邊又給我倒滿一杯。
「點點呢?我要見他!」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生怕他對我隱瞞什麼。
他放下筷子,突然伸手把我摟到胸前,非要強吻我,被我拚死擋開了。
「哼!」他甩開我冷笑起來,「能不能再見到他,就看你的表現了。」說著又自顧自地吃起來。
我的心霍霍霍地跳著,激動地連話都說不清。
我喃喃地說:「孫正陽,你要是敢傷害他……」
他打斷我,指著我罵道:「媽的,給老子住口!」
我被他目露的凶光震住,好半天不敢開口,他見我悶悶不樂,就伸手拍拍我的肩,我嫌惡地把他的手甩開了。
「老老實實陪我把這酒喝完,我就保他沒事!」
我默不作聲地低下頭,他猛往嘴裡夾了幾口菜,腮幫子塞得鼓鼓的。他使勁嚼了一陣子,才放慢了速度,問我說:「知道我這兩天去幹嗎了嗎?」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我搖搖頭,惘然若失地說:「不知道……」
他又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沒有躲閃,他不禁有點詫異,於是樂呵呵地自己拿開了。
「也沒什麼,陪著一位朋友到處轉轉,送他走了,就又去了趟青樓,喝了點花酒什麼的,你知道花街柳巷嗎?那可是個銷魂的好地方!」
我仍低著頭,不吭聲,他又是一陣笑。
「牡丹坊的小蝶,楊四胡同的楊莉莉,鳳滿樓的徐菊香,可都是這行的行首,而那小蝶,則是行首中的行首!人長得漂亮,技術也好啊,爺我不用怎麼動,只管躺著,就把我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他把臉湊向我,我擺向一邊,厭惡地說:「我不想聽!」
他以為我吃醋了,便一邊用手抬起我的下巴,一邊得意地揚著嘴角笑,我再次抹開臉,他收回手,笑著吃了幾口菜。
「嚇!」他獨自笑了一會,接著說:「那年,牡丹坊趙四娘請我去吃酒,說家裡進了極標誌的新人,想找個好人家開身呢。我一聽,哪有不去的理啊,都是街坊鄰里的,賴好也得捧個場不是?我當時尋思著,自然人家是個極標誌的人兒,我要是不好好倒持倒持,也忒對不住那美人了。可是你猜怎的,我他媽的滿心歡喜地過去,到那一看,媽的,原來那老貨不止請了我一個!什麼周從、錢秀、夏雲華的那幾個小王八也在場,我一看就惱了,抬腿就登翻一個凳子。」
「趙四娘一看,趕緊過來陪笑臉,我瞧著她說:『四娘,這是怎麼個意思啊?瞧不起我?怕我孫某出不起錢是怎的?』她推脫著說了一大堆,說什麼行裡的規矩,什麼『價高者得』,我一聽可就不樂意了,抬手給了那老貨一個嘴巴,我說:『媽的!在這開封地界,哪個敢跟老子比富貴的,你個老貨,真不識抬舉!』」
「後來你猜怎麼的,我踩著一個墩子,指著那老貨說:『這麼的,今兒是喜慶,老子也不想壞了規矩,不是價高者得嗎?成!』我從懷裡掏出一打銀票,啪一下摔在桌子上,估摸得有個一千多兩吧。」
「我說:『媽的,看誰能勝過老子!』那老貨撿起來一點,哼!嘴咧的比瓢還大。你想,那千兩銀子是小數?有那千兩銀子,就是八世乞丐也能買豪宅,十八層惡鬼也能上三十三重天了!別說我睡她一睡,包她整年,就是替她贖身叫她從良,再搭上一份嫁妝也足了。就這麼的,那老貨也不說廢話了,推著那新人就來了。嘿,好在還真個標誌,不枉破費!」
「媽的,你說那三個小王八,出來嫖妓還他媽的吝惜銀子,呸!」他唾了一口,接著說:「真他媽摳門!不過,」他把話風一轉,冷笑起來,又不乏得意地說:「也難怪,那樣的小戶,縱使有倆騷錢,也不過是靠小經紀掙的,哪有老子的萬分之一!」
「哎?你猜我見到誰了?」他把話一轉很神秘地問。
我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語地說:「就是那個戲班老闆!」而後湊向我,笑呵呵地說:「就是那個賣小點給你的人。」我仍舊不作聲。
「實話告訴你,那事是我安排的。哼!」他冷笑著乜斜著我,「我知道你喜歡孩子,所以就安排了那天的戲,那天的局,要知道,我為了你,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啊!」
我不禁愣了一下,立刻轉過看他,他卻不以為然,繼續吃喝著。
「不過,雖說事兒是我安排的,可是那戲可是真唱的。」他不看我,只得意地夾著菜品著。
「戲老闆是真的,那個小小子也是真的,鞭子是真的,生生地抽在肉上,疼的滋味也不是裝的……」他刻意掃了我一眼,接著說:「不過要不這麼逼真,哪能叫你心疼呢?你心愛那小小子,那小小子現在也離不開你……我說啊,你們娘倆就這麼在我這安心地過下半輩子得了,我孫某人富貴,絕短不了你們的!」
他伸手攏攏我的肩,我沒作聲,他吃了幾口菜,繼續說:「媽的,我就是惱那戲老闆!你知怎的?我本來是跟他談好了價錢的,五十兩買他一孩子,饒了他一大便宜,我早早地把錢給了他,只叫他配合我演這場戲,到時等你捨不得那孩子就讓給你。可是那王八蛋!媽的!居然吃完我的又吃你的,把你的首飾也騙了去,等於又多得了幾十兩。」
他惡狠狠地咬了一塊牛肉,咬得吧唧吧唧作響。
「不過這事,我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可偏巧前個在牡丹坊給遇上了,他當時正跟人吹呢,叫我一眼認出來了!。哼!我問你,那混蛋是不是勒索你了?」他看了我一眼,我不吭聲,他搖搖頭接著說:「敢勒索老子的女人,哼!」他說著故意掂起自己的衣服讓我看看,我這才發現他胸前沾了血跡。
「你把他……」我吃驚地將他上下打量,他卻笑著點點頭,對我的猜測不加否認。
他見我這般詫異,不由得面露困惑地說:「我真就不明白,你怎麼到現在還惦著別人?別忘了,就連你自己還自身難保呢!」
「你不會明白……」
「我聽說他從你這要了一樣東西,他說當時向你要的時候你在發抖,說明這玩意兒要麼是價值連城,要麼是意義重大。」
我本能地用右手輕撫左手的無名指,我本以為我的動作在衣袖的遮掩下不會被他看見,但他還是惡毒地拉開我的袖子,讓我那隱藏著的傷痛暴露無疑。
「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啊!」他說著衝我笑了笑,「僕人們都這麼說你,我想自然有一定道理,你就總是這樣顧及別人嗎?」他冷笑著抿了一口酒。
「點點到底在哪?」
「只可惜你對那些畜生行善,他們怎麼懂得領情?」
「我要見點點!」
「你就為了那個小小子,把自己難以割捨的東西拱手讓人?可惜,可惜!」
「孫正陽!」
「他現在不需要了!你說,一個連手都沒有的人,還要戒指幹什麼?」惡棍說著從他腰帶裡摸出一個指環,扔到酒杯裡,正是我那枚結婚鑽戒。
「把酒喝了,這戒指就重歸你了。」
我盯著那個金燦燦的小指環,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戒指——這本是一件聖潔之物,如今被惡人的髒手碰過,還會那樣聖潔嗎?我久久地凝視著它,連碰都不想碰。
「我不要,我已經送人了!」我說。
「他說他不要了,親口跟我說的。」他笑起來,而後就抓起那個泡著戒指的酒杯,把酒一飲而進。他用筷子把戒指從杯子裡挑出來,托在手裡掂了掂,然後硬拉著我的手扣到我手裡。
「你把那戲老闆怎麼樣了?」
「我?沒怎麼,只是給他一點教訓,給他留點紀念,誰讓他得罪我,得罪我的女人!」他揚起嘴角笑起來。
我忍無可忍地抓起我面前的酒杯,把酒潑在他臉上。
「姓孫的,你這個卑鄙的傢伙!快把點點還給我!」
他冷笑著點頭,說:「我是卑鄙,而且是很卑鄙,你知道就好,省得我費事。我不怕告訴你,小點就在我手裡,你不是疼他嗎?好啊,那就每天過來伺候我,如果你伺候舒服了,興許我哪天一高興,就讓你們娘倆見見!」
「你這個王八蛋!」我吼叫著撲向他,和他扭打在一起,可是沒幾下就被他制住。
他叫人把我拖出屋子,指著我說:「識點相,別不識抬舉!」然後一揮手,我就被拖回我所住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