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與眾將領一起出長寧殿,遣將他雖然做的很好,但發兵畢竟不是玩笑,調集禁軍也需要時間,而無情卻對調兵不甚瞭解,一名姓李的將領請無情在殿外稍待,他們幾個去發號施令,無情想了想點頭同意,只補了一句:「請,盡快。」
禁軍是保衛皇城的精兵,直接聽從皇帝的召喚。如果無情貿然現身,軍中必有疑亂。權衡之下,確實是由禁軍士兵們熟悉的將領出面調集比較合理。
無情靜靜的坐在輪椅上,卻心急如焚。
這個時候,不知道北域狂飆的賭局怎樣了。
不知道先生與師弟們現在何處了。
不知道先生知道了自己的行動後,會怎麼表態。
不知道他……怎樣了。
在這京城之中,他與雷損聯手,應該是所向無敵吧!何況,還有樓與堂數千精兵,不會出什麼事吧……
可是越這麼安慰自己,心裡卻越發不安起來。
無情一向寧,而且定,任何局面都可以處理的游刃有餘。
這樣的無情,向來讓人忘了他的年齡。
就算是諸葛先生,就算是在大內聲名鵲起的鐵手,或者蘇夢枕,與無情在一起的時候,都不會也不必多餘的擔心。
確實不必。
擔心人的,總是他。
他卻仍是勉強可以稱為少年的孩子。
無情深吸口氣,抬頭看了看天色。
本來陽光很盛的晴空,忽然炸起一道驚雷。
烏雲遍佈。
他垂下了頭,看上去,像是悠閒的休憩。
——看天氣,卻不像是要下雨的。風雲突變,必有戰禍。
是他們,開始了嗎?
今天過後,或許紫廟大道要平添無數亡魂。
這血痕,就算洗的淨遮的住,但京城必將記住這個殺戮的日子。
忽然覺得有些悲哀。這些事,本不該他們來管的。
無奈啊……
其實在一個健康的政權下,越職工作得再負責,都未必是一件好事。
這個朝廷已經混亂了,瘋狂了。
清醒的人卻必須挺身而出當仁不讓。
無情搖了搖頭。現在什麼都不能想,不必想。
箭已上弦……
情勢迫人。
一陣狂風捲起落花塵埃。
扶著輪椅的手心猛然一震,眼皮一跳。
無情本已清明的心突然莫名一沉。
冥冥中自有預感。
他的朋友出事了。
本欲縱起的身子卻被意志強行按回了椅中。
苦笑。
無情長出口氣,使自己再次寧定。
現在,就算趕去也來不及了。何況,他肩負的責任也並不輕鬆。
一切……但看天意。
眾將領在台上望著底下正在列隊的禁軍士兵們,臉上是一色的凝重。
他們看無情神色決然,事態應該非常嚴重。但是發兵相府這件事……相府有什麼人在,在做些什麼,沒人不清楚!
這個時候無情帶了重兵前去,要做什麼大家心裡卻沒有底。
私下交流意見,最可怕的後果是:無情膽敢犯上作亂,而他們也會被當成亂黨。就算是比較溫和的意見,也認為可能這少年血性,要以這種方式對聖上實行『兵諫』。
無論哪種猜測,他們掉腦袋是肯定的。
於是有人說,不如跟姓成的拼了,結果是滿座沉默。
就算帶兵與無qing動手,恐怕也未必拿的下他,而他們保不保得住性命還很難說。
於是大家趁著調兵的空當,已經商量妥當:一旦事發被俘,口徑一致的要說成『卑職是被成捕頭以武力脅迫』,搞不好還有條活路可走。
他們都不知道,無情真正的想法是什麼,也沒有人想到,大宋的江山社稷與自己有什麼相干。
這些人,最先考慮的,到底是自己的性命。
蘇夢枕的眼有些發紅,眼裡是深深的恨與憾。
他不恨關七。
江湖中人,尤其是混幫派的江湖人,就應該有哪一天死在誰手裡的覺悟。
他不怕死。
蘇夢枕從來不怕死。
只是,他的夢,在未開始時結束,連碎片都抓不到。
恨自己,如此無力。
或許關七真的是神。是注定結束他夢想的神。
好恨。
不甘心這樣終結。
人生有憾。
無情。
他心中默念。
我已盡力。剩下的,唯有信任你。
我卻食言,以後,你性格孤清,怕是難再交到知己。
若知今日,當時,便不該與你深交。
累好友以後神傷憑弔,是我的錯。
奈何。
奈何。
等待死亡的一刻,感覺如此漫長。
甚至連路邊樹上的花,飄落的姿態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花。
這瓣花落地的瞬間,或許我的命就已經結束。
蘇夢枕唇角一勾,他居然笑了。
那笑容,說不盡的傲慢與嘲諷。
花。
雷損倒地,關七指劍凝起都是片刻的事,關七沒有猶豫。
殺人在他而言,或許還不如踩死一隻螞蟻傷心。
全場靜默。
餘人現下最強的該是狄飛驚,但他就算輕功蓋世,也來不及出手。
至於出手後有沒有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花。
斜斜急速彈出的一朵薔薇,開在了關七的指間。
本已聚氣成劍準備刺穿蘇夢枕的咽喉的指,轉為拈花狀,關七似乎對美麗的事物著迷,甚至還有閒心欣賞了一下手中怒放的薔薇。
薔薇在他接住後炸開,炸的很有分寸,很是婉約。
散開的花瓣片片往關七身上招呼,就在左近的蘇夢枕,卻未收到分毫。
關七似乎歎息了一聲。
炸開的殘花,變成毀滅的毒器,已不復往昔的嬌柔。
唐門的花,向來是不好摘的。
何況他的『薔薇』。
蘇夢枕認得這朵花的主人,那是世間少有的真好漢。
然而他卻擁有一個女子般的名字與更勝女子的冷麗容姿。
唐燕。
能夠來得及救人的,果然還是暗器的名家。
雖然並非他想到的他。
唐燕在玄冰炸裂的瞬間,人也飄了過去。
他的輕功詭異,人又消瘦,居然在視覺上看來,可能比關七的身法都不差。
雷損不認得這個人,但他看到,蘇夢枕眼中浮現的英雄末路的神色,被驚喜替代。他知道來了強援。
關七被玄冰薔薇牽制住時,也就是唐燕掠過來時,他只說了一句話:「蘇夢枕,讓其他人先去相府!」
當局者迷,這句話立即提醒了蘇雷二人。的確,迷天七鎮的主場面的只有關七,事態緊急,其他人留下有害無益。
蘇夢枕立即下令:「無邪,帶著人先走,遇到阻攔。」他簡單的比了個『殺了』的手勢。
雷損點了頭。
於是楊無邪與狄飛驚對望一眼,文雅深算的楊無邪破天荒的跺了腳,韜光養晦的狄飛驚咬了嘴唇。
狄飛驚想的是趁唐燕來援,自己這邊眾人齊上,就在此與關七決一死戰。
畢竟機會難得,何況留下雷損,他不放心。
但是雷損的意思他從來遵從,要討論也不是在這種時候。
楊無邪則注意到蘇公子的神色,知道公子很清楚來人的實力,所以大概集三人之力,能夠勉強與關七一戰。
他的任務是『清場』。
楊無邪與狄飛驚再次對望時,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既然我們走了,這裡留下關七也就夠了。其他人……
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子弟隨著兩位軍師越過了交戰中的四人,迷天七的下屬顯然慌亂起來。
沒有了關七掌腰,他們首先心就亂了。在諸位聖主步步後退的帶頭作用下,迷天七後面的子弟已呈潰散之狀。
「你來了。」蘇夢枕與唐燕交換位置時只說了這三個字。
「他是關七?」唐燕立即接替了蘇夢枕的位置並同時彈出三朵薔薇。
蘇夢枕點頭,唐燕卻露出個古怪的笑容。
他好像很自信。
雷損看到他的笑容,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這個年輕人一句,他說的是:「小心。」
唐燕年紀的確很輕,而且從他的出手來看,雷損也看得出他是唐門的人。
唐門年輕高手大多都很自負,加上地處川西,難免會輕視關七這個『傳說中的』戰神。
他以為唐燕恃藝傲人,唐燕卻絕無輕敵之意。
一個照面就連彈四朵薔薇力求壓制對手的做法,他從未用過。
薔薇炸開的方向與速度不同,關七一時竟被牽制住,雷蘇二人也得以稍微調息,而唐燕也未閒著,手中沾著金黃色的粉末,怒蝶之蠱繼薔薇之後源源不斷的散發,決意不給關七抽出手來對付他本人的機會。
唐燕的暗器奇,蝶蠱妙,關七從未見過,就算被傷不到分毫,片刻也想不出破解之方。
何況關七一看這陣勢也曉得是唐門的高手到了,他也不能不顧忌——花瓣和蝴蝶他隨便沾上一點,都有可能要了命。
相比之下,被刀劍所傷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大約五六年前,唐門二少爺『吻花公子』燕的名氣之盛,決不下於雷損。
道上有云:或許有唐二公子辦不到的事,但決沒有他殺不了的人!
先是依仗軍威擾我邊境的遼邦大帥耶律洪豐、和飛叔侄,後有弟憑姐貴無恥潑皮的安樂王爺慕容章,沒有他唐燕不敢殺的人。
早先知道面對蘇夢枕與無情兩大絕頂高手也不惜一戰,憑借一身絕藝與縝密心機,居然堪堪鬥個平手,沒有他唐燕不敢戰的人。
他與好友『千古風liu』上官一葉楓相約,分道入京,沒想到卻剛好遇見了蘇雷聯手戰關七的慘烈局面。
他忍不住就出了手。
他與蘇夢枕僅是認識,決不能算是朋友,甚至此事之前,還是立誓要取之性命的死敵。而他與雷損,壓根就不相識。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唐門與雷門,時而合作時而爭鬥,也決不能算是什麼世交。
他當然也看得出來那是戰神關七。
他出手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他知道蘇雷這對世仇突然聯手是為了什麼,而迷天七聖擺明了是相府『北域狂飆』賭局的看門狗。
唐燕永遠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
或許就算他知道,也是會這樣做的。
唐燕的薔薇與怒蝶很見功效,足足拖延了關七一盞茶的時間。
關七頭昏腦脹之下,終於不耐煩起來,全身無處不放出凌厲之極的劍氣。
頭髮、雙手、雙肩……甚至眼神,他的本身,幾乎就成了一道無堅不摧劍芒。不但薔薇與怒蝶傷不了他分毫,特別接近他的蝴蝶甚至被絞的粉碎,屍骨無存。
唐燕的眼中掠過一抹傷感。
他的蝴蝶,曾經一隻都不忍棄的蝴蝶,就這樣被化為劍光的戰神全部毀滅。
關七露了這一手,不但脫困,而且使蘇雷唐深深明白,他們三人聯手,就算可以糾纏下去,這場惡戰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他們沒有把握贏關七,雖然關七也不能說必勝。
打下去的結果,就算是老天爺,怕是也難下結論。
何況,纏鬥下去對關七並無所謂,對他們三個來說,卻是無法容忍。
然而擺脫關七的辦法,他們卻想不出來。
跟這個瘋子講道理沒有用,什麼都沒有用。
蘇雷眼中已有焦色,唐燕卻突然說了一句話:「阻止這個賭局,你二位比唐某人有用。你們手下數千精兵,京城也是你們的天下,而唐門卻偏安川西,就算改朝換代也……並沒有支持我的興趣。所以……」
他說到這裡又露出方纔那個古怪的微笑。「你們都背過身子去,信我!」
「你是唐燕……」雷損回味著方才『薔薇』『怒蝶』的風姿,喃喃道。以他之閱歷,也想起了這位唐二公子最擅長的是什麼,遂與蘇夢枕毫不遲疑的轉過了身子。
唐燕以自創更勝唐花的暗器『薔薇』與以蠱驅動的『怒蝶』之毒聞名,但最厲害的一手,卻是他自苗疆學來的蠱術。
旁人不能看,唐燕卻也不願意讓旁人看到。
尤其是蘇夢枕與雷損這樣的梟雄。
他眼中的關七看著蘇雷背對著自己露出一剎迷茫,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異香。
起初,關七並沒有在意。因為蘇雷只是背過身子,並沒有掩住口鼻,而且以他的功力,還有現在的風勢,迷香對他壓根起不到什麼作用。
「生之狂歡夜初上,笙歌夢舞對弈唱,一夕天涯兩飄惘,不是故鄉。今宵何處煙花冷,弦上誰留脂淚香,陪君醉笑三萬場,不訴離殤……」
蘇雷聽到唐燕的歌聲都是心神一蕩。這聲音似男似女,妖異非常,撩撥著人心底最深處的銷魂yu望,幾乎讓人斷腸。
關七嗅著噬骨異香,聽著斷魂吟唱,心中也是一動。
唐燕微微一笑,慢慢解開了衣服。動作緩如流水,優雅如夢。披散了一頭的長髮,襯的本就冷艷如女子的臉更添妖色。然後手腕微顫,薔薇色指甲裡的金黃粉末全部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的皮膚呈月白色,溫潤如玉,甚至沒有男子的突出骨骼。
背對著他的蘇夢枕與雷損,只是心神激盪,而看到他露出身體的關七,眼神竟越來越熾熱,殺氣散盡。
他看到的是那個令自己魂牽夢縈的女人。
為她甘做斷腸人。
她甜蜜了他的夢,卻苦了他一生。
他之前是為與她相遇而存在,之後是為尋覓她而癡狂。
他為她發了瘋。
關七的眼裡,赫然看到了溫小白巧笑倩兮的曼妙身形,刺激著他每一根顫抖的神經。
「小白,是你麼?你真的回到我身邊了麼?你……原諒我了麼?」關七喃喃的傾訴著,動情已極:「我差點殺了雷損,我以為你們……我怎麼能懷疑你呢,我怎麼能不相信你呢?你不要再離開我,不要再生氣,我……」
溫小白溫柔的摀住了他的嘴,微笑著搖了搖頭。
——她不生氣了!她肯回到我身邊了!她終於肯見我了!
關七欣喜若狂,甚至忘了蘇雷的存在,一把抱住了小白,好像抓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用力而深情。
「小白……小白……你知道我這些年多想你麼……」
身後傳來關七癡癡的表白,還有身體接觸的聲音。蘇夢枕與雷損閉上了眼。就算什麼也沒看到,卻不自覺的閉上了眼。
唐燕果然很有一套,居然可以把一代戰神蠱惑到這個地步!
但是……犧牲的卻是男人視若性命的尊嚴!
他們腦海裡浮現的是唐燕兩次露出古怪的笑容,心中均是一凜。
——那表情……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死志啊……
——阻止那個賭局,你們二位比唐某人有用……
這句話猶在耳邊重複,他們卻突然明白了更深一層的涵義。
唐燕他……犧牲的恐怕不僅僅是身體與尊嚴了……
烏雲漫天,狂風不止。蘇夢枕與雷損的後背被冷汗打的濕透,眼眶卻一起紅了。
憤怒與悲哀交織在一起,兩人握緊了拳。
他們是高手中的高手,名家中的名家,卻必須忍受一個男人犧牲所有為他們換回生機的恥辱。
這種恥辱,是纏繞這兩個坐在巔峰的領袖一生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