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黃昏是血樣的紅。
京師郊外的楓林,被夕陽晚霞映染的一片熾色。
人的氣質,似乎也是有顏色的。
就像這個悠閒漫步在楓林中的消瘦男子,遠遠的便給人一種冰藍的印象。
他並不高,但是很瘦,近乎枯朽的瘦。他穿著冰藍色的華貴袍子,外面罩著一件深灰的狐裘。他冷,且傲。並不十分精緻的五官看上去陰翳、陰狠。
這個看上去近四十歲的男子有種天生的領袖氣質,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此人決非善良之輩,更是絕不心軟、絕不慈悲的梟雄。
他有種冰藍的高貴、陰鬱、使人驚服的冷漠。他在一片血色的晚秋楓林中漫步,竟然異常和諧。像一副淒涼而美麗的圖畫。
他在等人。等人的同時在想人。
想著一個一見就忘不了的人。
他是雷損。黑道上的老大。
他想著的人,是一個沒有多大名氣的人。
這個六分半堂的主人,武林第一堂的主人,本來應該是日理萬機的,就算在想什麼,也應該是考慮戰略部署,或想一些名動天下的足可使他掛懷的人。可是他在等的,在想的,的確是一個沒有什麼名氣的人。
現在他真的沒什麼名氣。但是能勞煩雷損惦記並且一見就忘不掉的人,又怎麼會一直寂寂無名?
雷損記不清那個人的相貌,甚至記不清那個人與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因為他們實在沒說過什麼,而且僅僅在十年前見過一面。當時,他的父親仰雷損的鼻息而求存。雷損也對他的父親沒有什麼印象。但雷損一見到那時方才八,九歲的他,便深深的被觸動了。
他沒有說話,靜靜的站在父親的身後。
他看到雷損,行過禮後就一直低著頭。
後輩見到雷損這個名動天下的傳奇人物,低頭是應該的禮貌。可是他就算低著頭,也並不讓人感覺到有什麼敬意和禮貌。
他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衣。
但是雷損卻感到他身上濃烈的殺氣。
帶著血腥味道的殺氣。
這個應該是還未被鮮血染過的純白的孩子,卻不懂得怎樣收斂自己天生的殺氣。
所以當他偷偷抬起頭注視雷損時,剛好迎上了雷損打量他的目光。
就在這一刻,雷損感到一陣心悸、顫動、震動,再也忘不了這幽如寒火,似乎在召喚血雨腥風的目光。
雷損每次想到這個孩子時,腦子裡滿是鮮血的紅色。優雅而殘酷,熱烈而絕情的紅色。
所以儘管屬下與他父親一齊驚在當場,他還是毫不猶豫的將自己剛滿月的女兒許配給他。
現在,十年後,雷損就是在等著他,等著他的同時,又想起了十年前的他。
他的父親病重而死,他就是要趕回京城接管父親苦心經營的事業,要施展自己的抱負,要光大自己的門楣。
雷損知道他與乃父不同,他不會仰人鼻息,而且包括自己。他一回來,一定要掀起一番驚濤駭浪。而且他的雙手,會親自撕裂京城黑白道上暫時的平靜,他的對手,一定就是自己。
雷損無限歡迎。雷損等的就是這個。他體力與智慧都處於顛峰時期,唯一不滿的,就是少一個能奉陪他玩玩的對手。天下英雄何其多,但能放在雷損眼裡的就特別的少,但是一旦雷損選了他當對手,就算是個普通種地挑水的農夫,也會立刻身價百倍。
他有野心,有志向,有才華,也有一些父親留給他的事業根基。但是他就是沒有名氣。
雷損決定給他名氣。他派出一些惡跡太多,已嚴重影響到六分半堂聲譽的屬下,去半路截殺他——去送死,去送給他名氣。——雷損當然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他雖然絕對不會派他看重、敬重的心腹去送死,但他也著實送了不少自己人的命。
今天,他就是站在這裡等結果。
一陣淒風掃過,隨著楓葉的飄落,風中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雷損的對面就走來一個負手而行的白衣公子。
清冷素淡的白衣,被他穿出了緋艷的紅。
他的身子太過單薄,眼中的神氣太過銳利,而他緩緩而行的氣勢居然也太過咄咄逼人。
他帶著血紅的淒厲,緋紅的輕艷,走到了雷損的身前。
——狹路相逢。
或許,他早已不記得雷損是啥樣子了,或許,他壓根就沒注意眼前的雷損。他只看路,不看人。當他感到狹窄的只能容一人走過的林間小道上有人阻礙了自己前進的方向,才抬眼掃了掃這個灰袍冰衣的陰沉男子。這個人的身高雖然只堪堪和他平頭,卻莫名給人一種特別高大的錯覺。
他一路上遇見的狙擊已經夠多了,多的已經見怪不怪了。所以他並沒有特別注意眼前這人的面孔到底長啥模樣。
「讓開。」他負著的手陡然垂開,手隱在袖內。語氣雖然淡,卻是絕對的命令。
雷損陰沉的面色因為這兩個字而添了些笑意。他居然挑了挑眉毛,撇了撇嘴角,然後學著對方淡然卻絕對的口氣回敬道:「不。」
這淒厲輕艷的年輕公子知道遇見了蓄意糾纏的對手,但他仍沒有看雷損的面貌,有些不耐煩的道:「在下這一路上遇見了不少攔路鬧事之徒,閣下若非有意,可不要讓在下誤會——」他森然道:「時不我待。」
這語氣,簡直帶著威脅了。他解釋的不耐煩,說話也不怎麼客氣,但畢竟不願意『誤會』了對方,給雷損一個機會。
可雷損是什麼人?別說沒人威脅過他,威脅得了他,恐怕連敢帶一丁點威脅口氣跟他說話的人,在這之前沒有,之後估計也不會有。何況雷損本來就是刻意在這裡等人,而且等的恰好就是他。雷損抱臂胸前,道:「我就是有意的、故意的、蓄意的。即便你『誤會』了,又待如何?」
——這句話簡直就是橫得霸道。
雷損原本就是個橫行霸道的人。穩坐黑道第一把交椅的組織六分半堂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他雖然不至於蠻不講理,但絕對霸道。
年輕公子臉色更寒。
他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
當臉色轉青時,一道嫣紅的厲芒就從他揮舞的袖中亮起。
刀光。
袖裡的刀光。
清冷,淒艷,柔柔的,輕輕的刀光,漾出一片水紅,蕩起幽幽暗香。
他的眼眸,衣袖盡被這道嫣然染成了紅色。
這是一個讓人一見難忘的人;
也是一道讓人一見難忘的刀光。
也只有這樣的刀光,才配映在這個人的臉上。
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配舞出這樣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