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帥軍上下因為大破唐軍,俱都歡喜,只有帥帳中幾個高層人物聽了徐子陵的分析,都暗自憂心,不知道李世民在占如此優勢的情況下會有何出奇之舉,而他們又當如何應對。
而事實上唐軍的反應確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當聽到外面將士來報,洛陽城中李世民派使來傳信時,連徐子陵都怔了一怔,只覺李世民的心意實實莫測高深。只是事已至此,又豈能示弱,當即令人放來使進入。
幾個主要人物坐在帳中,聽著帳外腳步漸進,腳步聲堅定沉穩,顯示來者有著不可動搖的決心和意志,幾位決策者都不免心中打鼓,你眼望我眼。
而徐子陵將那腳步聲聽入耳中,寧靜的心田忽然大震,一個龍行虎步氣宇軒昂身姿自然而然浮現在他腦海中,而那個人是完全不可能……
腦中尚且一片混亂,洛陽來使已昂然入帳,卻是個身材高大,滿面虯鬚的將領。立在帳中,面對滿目劍影斧光從容不迫,抱拳施禮:「秦王座下虎威將軍拜見徐公子。」
眾將見他立而不跪,紛紛叱喝。
徐子陵一擺手止住眾人,目光奇異看定此將:「秦王令你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這將領昂然直視徐子陵:「秦王有幾句密語,要單獨稟報公子。」
眾將嘩然,紛紛喝罵。
徐子陵目光如箭,看定他,並不開言。
這將領全無懼色,半點不讓地與徐子陵對視。
良久,徐子陵方才輕輕揮手,眾將雖滿腹狐疑,卻不得不一一退了出去。
待其他諸人退走,徐子陵方才對候希白道:「希白請為我到外面把守,不要讓任何人接近帥帳。」
連候希白心中亦是一驚,徐子陵尚不知此人要說什麼,怎麼竟如此慎重,以他奇異的靈覺感應,仍要派自己把守外面。但他向來信服徐子陵,所以也不多問一句,立時出帳為他把守帳門。
徐子陵這才神色奇異,看定眼前將領,徐徐道:「世民兄,有話請講。」
李世民哈哈一笑,把臉上一大把鬍子全部扯下來:「兩年不見,子陵兄風彩猶勝當時,師小姐曾言,子陵兄的靈覺天下無雙,事上再無任何事可以瞞過子陵,果然如此。」
徐子陵有些無奈地歎道:「世民兄好像忘了你我分屬敵對兩方。你今日孤身前來,叫我拿你怎麼辦才好呢?」
李世民微微一笑:「子陵一直是我李世民敬重的朋友,雖然因為敵對之勢不得不對付你,但在世民心中從來沒有真正將子陵視為敵人。如今你我敵對,子陵無論要如何做,都沒有人會責怪於你。我孤身前來,只希望子陵能聽我幾句真心之言,說完話之後,我當任憑你處置。」
徐子陵幾乎苦惱地想要抱頭大叫了:「真不知道老天為什麼要讓我遇上你和寇仲,唉,世民兄有什麼話我洗耳恭聽便是。」
「子陵,少帥軍和唐軍是敵對的,可是我們都是漢人對嗎?」
「我原知瞞不過你的,你知道得果然快。」
李世民臉上現出苦澀之容:「其實我寧願我不知道,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和你們做戰了,可是我偏偏知道。知道是我的父兄將突厥人放入關中,將無數百姓一手推入地獄般的苦難之中,叫我又如何安心。如果我任憑這一切發生而只作不知又如何以七尺之軀立於天地之間。」
徐子陵聽得出李世民語中真誠之意,知道他每一句話都同自於真心,一時亦是動容。」寇仲能以天下為先,放棄洛陽而冒萬死阻擊金狼軍,如此大義,令我敬佩。而我身為李家之子,眼看父兄造下如此大孽更不能視若無睹,無論如何,總想為受苦的百姓一盡心意。寇仲雖是用兵奇才,但他孤軍深入後備難繼又無友軍支援,任他才智再高,也極難取勝。更何況突厥兵的強悍無敵天下共知。」
「世民兄的意思是……」
「沿邊數城的守將分別為黃君漢、張夜叉、王君廓和劉德威。他們都是國之重將,以往皆曾隨我征戰多處。因父皇要在軍中安插元吉的親信方將他們紛紛調離。他們都是些想為國為民成就一番大事業的好漢子,雖受父皇之命開關任突厥人直入關中,但內心必極為不滿。突厥人向來橫行霸道,所過之處每會對當地將領官員強索硬搶,更會令將兵不服。我在唐軍之中總算小有些威信,若能親身趕到,對他們曉以大義,勸他們起兵抗胡,一方面可以與寇仲兩方策應,一方面反而可以截斷突厥後退之路,令他們也嘗嘗缺少糧食補給的困難滋味。這將會給其以極大的打擊,令得我們勝算加大。」
徐子陵神色微變:「世民兄的提議果然極有吸引力,只是這少帥軍上下只怕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會同意放你這飛龍回天。世民兄又有什麼方法可以提出保證。」
李世民苦笑:「除了這一腔赤誠,李世民尚有何法可證。我父兄種禍於天下,世民不得不盡力以圖挽回。今日我敢獨入少帥軍營,只因我是李世民,而你是徐子陵。信與不信,子陵一言可決,又何必再要什麼保證。」
徐子陵目光如炬看定李世民:「如若我將你拿下,再以你的生死迫開洛陽城門,又當如何呢?」
李世民淡淡一笑:「這亦是理所當然,天下無人可以怪你,就是我自己亦是不能。世民即敢孤身入營,便已將生死置於度外。我父兄糊塗,將天下百姓推入突厥人鐵蹄之下。史冊昭昭,我豈忍李家子弟永蒙這賣國之名,千載以下,永聞唾罵之聲。若不能以一己之力逐走異族狼軍就讓我李家之子的鮮血流於所有無辜百姓之前吧。」
徐子陵心中矛盾無比。李世民句句真誠大義凜然,讓人不得不敬,但他若真要放走李世民,其間干係之大足以扭轉天下局勢。
畢竟引突厥人入關是李氏父子之意,李世民是否真能站穩立場於其父相抗呢。唐軍將領是否真能服膺李世民而不理會聖旨呢。最重要的李世民現在所說只是一面之詞,一旦他脫困而去,再組織軍隊圍堵寇仲的後方,以他的軍事才能,加上天下無敵的突厥狼軍,任寇仲有通天的手段也唯有一死。
在這種情況下,少帥軍上下不會有任何人同意放走李世民。而徐子陵若要放他,就必須瞞住全軍,一人承擔下所有干係,他日一旦真相暴露,徐子陵所面對的問題將是極其嚴峻可怕的。最重要的是寇仲對他無比信任,將全軍的指揮大權所有的重責大任交給他,他又豈能拿寇仲的生死來冒險。在這一刻,寇仲的生死少帥軍的存亡,甚至整個中土大地所有漢人百姓的安寧都決於他一念之間。
就在他心中矛盾苦思不已時,外面又傳來將士大聲稟報:「洛陽城中又來了三名使者。」就是那外面傳迅的兵士,聲音裡也有掩不住詫異。
徐子陵驚異地看向李世民,李世民卻是臉色一沉,眉頭一皺,頗為不快。
徐子陵喝令放人進來,不一會兒,進來三個唐軍將領,沒有理會徐子陵,首先向著李世民拜倒。
「我等違背秦王之令,請秦王降罪。」
這三人雖然都多少化了妝,但又如何可以瞞得過徐子陵,一眼已看出他們是長孫無忌尉遲敬德和龐玉,目前洛陽城中,李世民最親近的心腹大將。徐子陵看在眼裡,心中瞭然,只默默不言,靜望眼前一切。
李世民自太原起兵以來,令行禁止,無人敢違,尚是第一次手下重將一起違抗他的命令,不由大怒:「我不是令你們駐守洛陽等我消息嗎?」
長孫無忌頓首道:「我等男兒於亂世尋明主,期求有所作為。自身許秦王以來,斬將殺敵立國護疆無不是男兒痛快之事。如今主君身赴虎穴,我等坐守洛陽,豈是人臣之所應為。願與秦王共同進退,生死與共,也不枉這一場將帥之誼。」
李世民待要喝叱,心中卻又是一陣感頓,只得長歎一聲。
徐子陵也是輕輕一歎:「世民兄,你們將帥之情,大義之重確是令人心感。只是你是否真有把握令得黃君漢等人倒戈,莫非他們都是你的心腹之人。」
長孫無忌等三人同時抬頭望向李世民,想要對他使眼色,又恐被徐子陵看到,一時間臉上神情頗為古怪。
李世民卻坦然道:「不,他們都是我大唐重將,但並非我李世民手中天策府的人。對世民雖頗為敬重,卻非世民的私人親信。自與父兄有嫌隙以來,世民也曾試圖與拉攏他們。但每每向他們示好,都被他們走避拒絕。均表示武將之責是保家衛國而非干預皇族家事。不但是我,就是建成和元吉也被他們拒絕過數次,所以這一次父皇為安排元吉的人手到軍中要職才會把他們都調走。」
長孫無忌等人差點沒有氣得去撞牆,在此生死關頭,李世民怎麼就不懂說兩句假話。照這種說法,徐子陵肯放他們才是天下第一的怪事呢。
徐子陵難掩眸中一閃而過的訝色:「世民兄竟然如此坦白,事實上世民兄若說他們早已是傾向你的將領,我亦無法否定。」
李世民只是微笑:「世民又怎能謊言欺瞞朋友。」
徐子陵默然半晌,方才低聲道:「當日寇仲率兵離去時,我只對他說了放心二字。無論如何我都會盡我之力為他斷絕後顧之憂。天下人都可以背叛他,我卻不可以。因為只有我的背叛和出賣可以輕易毀了他。且不論我背叛他什麼,只我背叛他這一事實就可以令他再無生理。世民兄,你是子陵敬重的朋友,但對我來說,寇仲卻是……」
他一字字說來,長孫無忌等三人的心都在不斷向下沉。三人或使眼色,默默提氣。即使徐子陵武功高明到三大宗師的境界,此刻他們也不能不盡力一拼,希望忽然發難,可以在外面的少帥軍進來之前製作徐子陵,這樣或可得一線生機。
李世民卻是神色不變,只閃動著無盡鬥志和堅毅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不等徐子陵說完,即淡淡道:「我明白,豈敢怪責子陵。」他神情平靜,靜靜地閉上了眼睛,語氣依然平淡「子陵你喚人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