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缺一連三個救字,如驚雷當頭打下,震得徐子陵幾不能思考,只是向來面對生死猶平和的心卻猛然一緊,不由問:「難道寇仲有什麼危險嗎?」
「危險不是在現在,而是在將來。」宋缺目光注視遙遙遠方,亦似看到了不久的未來「如果依他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的話,危險無論是在現在還是將來都必將存在。如果他敗給了李世民自然一切休提,如果他勝了,得了天下,只怕那才是至大的危險,不但會毀了他這個人,甚至會毀了這個好不容易在無數戰亂中得到一點喘息之機的國家,更會毀了無數無辜的百姓。」
徐子陵更加不解,肅容正色道:「我知閥主言必無虛,但實難認同此言。寇仲雖不似李世民家學淵博,亦是平民出身,深知百姓疾苦,以他的才智,若得天下,又有虛行之等良臣為佐,怎麼可能會毀國誤民,再說寇仲亦是閥主選中之人,若是閥主對他並無信心,又何以傾宋家以助他。」
宋缺目光中自含深意,看定了徐子陵,笑道:「我方才要殺你都不見你如此不客氣,可見你倒是真正在意寇仲。」
徐子陵被他這一句話說得頗不自在,深覺這位天刀說話便如用刀一般令人防不勝防。但仍堅持道:「對於閥主之言我百思不解,還請閥主解惑。」
宋缺目中現出深深的回憶之色:「我當日初見寇仲就發現他有無比的武學和兵法天份,更有一種不懼權威敢於反抗一切的勇氣,他本人對於天下大局的分析見識亦是常人難及,所以才將天下大任交予了他。為了不造成一軍兩帥的局面,所以我與寧道奇一戰後退隱山城,任他一人毫無顧忌不受牽制地放手做為。可是我即將天下大任付於他,自然也不敢掉以輕心,選錯了一個皇帝,必會令無數人苦痛,我不願成為這樣的罪人,所以這兩年來,我雖然不在他身旁,可是有關他的一舉一動,所有的戰事安排行政措施都會有人報予我知,而在這些情報中我細細分析他的言行方式,從中看出一種極為可怕的結果。」宋缺說至此處長歎一聲,看向驚異的徐子陵道「我發現他內心中有一種極度的空虛和失落,迫得他不得不以不斷的戰鬥來充實他自己,造成了他天性中喜歡追求刺激,喜歡挑戰一切的性情。但不斷戰鬥的方法是只能治標而無法治本的。更可怕的是,他喜歡反抗權威,喜歡靠他自己的力量來創造一個新世界,但他並不喜歡真正的權術運用,更不喜學帝王之術,當帝王是不能用當英雄的尺度來衡量的,一個英雄一個好漢一個仁者是不能當一個好帝王的。打天下與治天下完全是兩回事,君王必須狠如獅狡如狐而且絕不能有太多仁念,即使是行仁政的明君仁主他們的一切做法為的也並不是為了仁義本身。而這些寇仲都做不到。」
宋缺的話其實很深很透徹,徐子陵自己也知道寇仲的毛病所在,李世民奪天下是為了天下也是為了李家本身的榮耀,李世民追求的是勝利的結果,而寇仲追求的卻往往是戰鬥本身,是追尋勝利時的艱難困苦和一切困境做戰的激奮昂揚,但現在他卻又不能不護著寇仲:「閥主此言恕我不能認同,劉邦也是從布衣而天子,天下並沒有被他弄亂,反開創大漢數百年盛世。」
宋缺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但劉邦私念極重,他在乎他自己打下來的江山,他盡力去守住江山,為此可以不擇手段,你看他對待手下功臣的種種行事,寇仲可以做得出來嗎?最大的問題還在於寇仲心靈深處的那種奇異的空虛,你明白嗎?那種空虛促使他不斷得挑戰不可能戰勝的敵人,不斷得面對困境。可是當天下大定突厥臣服時,他還能怎麼辦呢?他是一個天生屬於戰場的人,他天生渴望刺激,渴望不斷的難關出現在前面,讓他去克服。寇仲是個敢於去賭去冒險的人,如果他只有自己一人,輸掉最大的也不過是他的性命,可當他手上有江山時,他的任何舉動都會牽動無數人的喜樂哀愁。君王之所以會荒淫暴亂是因為他們的權力無人可以鉗制,是因為他們所做的事無需受懲罰,是因為他們可以隨意決定別人的生和死。如果寇仲無法再克制內心的空虛時,他所唯一能做的就是發動戰事,征服四夷,不但令國人枉死,亦令他國平白受累,只怕楊廣的往事又將重演。」
向來溫和好脾氣的徐子陵終於皺眉不悅道:「宋閥主何以如此斷言,寇仲的才幹能力世人盡知,閥主將他與楊廣這等無用昏王相比,到底是何居心。」
宋缺哈哈笑道:「子陵啊子陵,你的閱歷到底尚淺,你以為楊廣是無用的昏王你就錯了。真正的無用之人反而不敢太過胡來,你看歷史上的昏王無數,誰能將天下敗壞得如此之快。像漢朝後期出了多少昏君,國家仍苟延不滅,晉時司馬氏的昏王更是數也數不清呢,可是晉國仍延續了許多年。天下一統的帝國中二世而絕的只有秦和隋,但秦在始皇時已因暴政而動搖了國本,可大隋卻不同。隋經過楊堅二十餘年的精心治理,在各個方面都勝於以往歷朝了,就是後世各朝怕也要沿襲楊堅所定的許多制度。隋實是自漢以來最強大和富庶的王朝。在三百多年的紛裂戰火中楊堅建隋,至今隋雖亡而其儲備的糧食布帛仍足以讓後世新朝用上二十年。要讓甲兵強銳、富甲天下的隋室毀掉,也不是普通昏君可以做到的。問題就出在楊廣確實是有才之人。當年楊廣作為隋軍的主帥,統兵五十一萬伐陳,第二年一月克建康陳亡,時年僅十九歲。楊廣在建康,殺掉了五個陳朝的佞臣,封存國庫,不動分毫,贏得朝野一片讚譽。以往有人讚他『廣美姿儀,性敏惠,深沉嚴重,好學善屬文,敬接朝士,禮極卑屈,』亦非虛言,他是憑自己的本事使聲名甚冠於諸王。他不但長於軍事,在詩書上亦有才能,即使是最恨他的人,也不能說他的詩文不好,只能歎息這昏君寫詩時居然一點也不昏。」
宋缺淡淡說來,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他只見到楊廣荒淫殘暴的一面,還真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有這等高明才幹之處。在舉國皆罵楊廣為暴君昏主的時候,也只有宋缺才能做此持平之論。
「可是也正因為他的才幹,才使得國家敗亡奇速。因為他有才,所以欲顯其才,所以自視極高,自比秦皇漢武,想以文治武功揚名青史,因而極想用政績來證明自己。對外四處征戰,耀武揚威。北方,*歸降;南方,直打到到天竺南部;西方,連續進擊吐谷渾獲全勝,仙頭王率眾十餘萬來降,兵臨西域,二十七國臣服,設鄯善、且末等郡;東方,攻打琉球擄敵萬餘口。可這「武功鼎盛」,固然顯示出他驚人的軍事天份,但同時亦消耗無數軍費。『每歲巨以萬記,經途險遠及遇寇鈔,人畜死亡不達者,郡縣畢征破其家,由於百姓失業,西方先困也!』對內他又率性任為。大業元年,築西苑造東都,接著是通濟渠、永濟渠、這一切,都是無數百姓的血和汗卻是勞工用到後來國內丁男不足,竟以婦女任之,生還者不足半,可見其時勞役之重,官吏之苛。但楊廣並沒有意識百姓之苦國本已動反而變本加厲:三次南巡;三征高麗,終使天下人不堪其苦,發起動亂。到後來楊廣徵高麗不果,國內戰亂連連,他才漸漸意懶心灰,越發荒唐,只借美人醇酒以逃避,一直到隋滅。事實上,如果不是他本人確有才幹,又一心有所作為,超越前人,隋朝何致一敗至此。」
徐子陵心中深深佩服宋缺能見常人之所不能見,並不因楊廣的種種暴行而貶低他的才能,可心中仍是不服:「縱是如此,寇仲終不是楊廣,他不會傻得去做那些誤國害民的事?」
宋缺更是失笑:「子陵之言誠然可笑,天下哪個君主會去自己誤自己的國害自己的命,就是最笨的昏君,他們也從不會故意去毀滅國家。楊廣徵諸國難道是為了滅隋,他何嘗不是想借此揚大隋國威,楊廣徵勞役,四處施工,為的何嘗不是有所建樹。他所通的大運河會給後世治國帶來多大的便利幫助你可有想過,只不過在當時,楊廣只得來無數罵名而已。問題就在於皇帝做錯了事別人不敢給他指明也不能懲罰於他,所以就這樣一錯再錯下去。楊廣為什麼征伐不止,何嘗不是因為感到生命空虛,想要做些什麼來充實他。人的生命是個不斷追求的過程,在這樣的追求中沒有人會滿足會停下腳步。我追求的的武學的至境,魔門和靜齋追求的是用不同的方法超脫生死。我們的路漫長無盡,所以我們不會有空虛之時,可是帝王追求的是什麼?特別是象寇仲這樣一手打出天下的人追求的是什麼。當天下已定,一切已在掌握時,他生命中的空虛將到達極致。他極有可能發動戰爭大興土木來填補生命中的空虛,用新的戰爭,新的生死苦戰,種種危險來刺激來尋求快樂。他為的也一樣可以是國家的強大,未來的福祉,也一樣可以把無數災難帶給天下人,而到那時,他已高高在上,已不再知道百姓的疾苦了。子陵你不必搖頭,人終會因外界的種種事而改變,史書昭昭,無數實例已可證明一切。」
徐子陵不能不佩服宋缺看事之深遠透徹,可心中迷茫之感卻是更重,苦笑道:「縱然如此,有閥主在,亦不容他胡來,有三小姐亦可勸讕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