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九日 第八章——往事/愛情
    站在帝都的北城牆上,薩馬埃爾向遠方望去。

    薩沃坎和他的十萬大軍依舊在等待什麼似的,一動不動的遙望著自己身後的城市。

    而薩馬埃爾的目光也越過了他們,投向視線盡頭地平線上起伏的山巒。

    說是山巒其實太過,因為如果真的走入其中,會發現不過是荒涼的土丘和沒有任何美感的樹林而已,其中點綴著幾潭渾濁碧綠的水塘。但就是這個,是整個帝都包括貴族甚至皇室的郊遊聖地,或者說,是附近唯一適宜郊遊的去處。

    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地方。至少當薩馬埃爾第一次隨著家人來到帝都北郊時,他與他那總是刻板嚴肅的父親和總是憂心重重的母親一起,並沒有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於是,在他的眼中,帝都的北郊醜陋且乏味,只有地上糾結的樹根和池中污穢的水草,再加上頭頂一片蒼茫的天空。

    而現在,雖然隔著十萬大軍,但是薩馬埃爾的心卻飄向了那裡,飄向了北郊那座不大的倉庫和那不知名的湖邊,只是,他知道她已經不在那了……

    十年之後,他重回帝都,面對他十年間逃避的一切,面對他一直不敢面對的女人和兄弟。其間,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內心一點點地變化,一點點地解凍,不再害怕去面對和回憶從前發生過的事情,也不再去迴避那個女人。

    而且,這種變化是向好的方向發展的,至少,他的心漸漸的不再痛,他漸漸的不再將自己孤立在這個世界之外,他找回了往日的朋友,曾經傷害過的女人也原諒了他。雖然,另一個他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慘死,但是他也為她報了仇。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要完成的承諾,在那之後,他也許就可以不必再折磨自己,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沒有人渴望孤獨。

    「新的生活……」薩馬埃爾的記憶飄回了十年前,

    「可是沒有她,我該做什麼?」

    ——————————

    10年前,帝都的北郊,一間木材倉庫的門口。

    一棵樹下,兩個衣衫破舊的青年無所事事的閒聊著。

    「喂,托雷斯!」其中一個青年捅了捅另一個的胳臂,抱怨道,

    「憑什麼克裡斯就可以跑出去玩,我們就要來這裡幫他看著他的女人?」

    托雷斯轉過身,認真的對他說:

    「小聲點,別被艾麗聽見了!」

    然後他自己也放低了音量:

    「克裡斯沒有跑出去玩,他只是有別的事要做而已。而且,他也不知道我們在這……」

    「你是說……」

    「沒錯,是我自己要過來的!」托雷斯的表情不悅了起來,「你有意見?」

    「不是,我總覺得這樣不好。」那個人面露難色,「畢竟艾麗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不該這麼……」

    「艾麗是和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托雷斯說,「難道你忍心看到他就這樣背叛了克裡斯,投入那個不知道叫什麼的惡魔家族的小孩的懷抱?」

    「不會吧……艾麗不是那種人吧……」

    「艾麗不是,但是誰知道那個惡魔家族的傢伙會做什麼?艾麗是這麼漂亮的女孩……」托雷斯咒罵道,「那個混蛋天天往這裡跑,說他對艾麗沒有意思才是胡扯!」

    「可是……那我們在這裡看著有什麼用嗎?」

    「白癡!」托雷斯稍稍掀起了衣服,露出了腰間的匕首,

    「如果那人來了之後,倉庫裡面傳來搏鬥或者艾麗尖叫的聲音,我們就衝進去!」

    「可是……」那人還在猶豫。

    「哪有這麼多可是!」托雷斯狠狠的給了他後腦一下。

    「可是……」他堅持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如果艾麗是自願的呢……」

    「不可能!」托雷斯一口咬定,但是神色之間明顯也猶豫了起來。

    「你想想,要不然艾麗怎麼會和一個惡魔家族的人玩在一起?」那人繼續暗示道,

    「他們有多少次單獨出去,然後到了很晚才回來。」

    托雷斯沉默,可是他越是沉默,另一個人就越是說下去:

    「還有,那天她回來,帶著王子送她的匕首。難道真的只是按照她所說的救了攝政王一命嗎?那可是王子啊!怎麼可能遇到什麼危及生命的危險,而就算遇到了,她一個女孩又有什麼辦法救他……」

    「別說了!」托雷斯打斷了他,歎了口氣,

    「我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然後兩人都沉默了。

    而在托雷斯心中,想說又沒說出口的一句話是:

    「既然克裡斯都不在乎,我管那麼多幹什麼。」

    克裡斯沒有明說,但是看他在艾麗最近所做的事上的放縱態度,托雷斯就已經猜到了這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的心思了——

    他也許很樂於看到自己的妹妹可以攀上一名貴族甚至是王子呢!這樣他也可以在地位上更進一步。

    他並不在意代價是他的妹妹和愛人。

    就在這時,旁邊的人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路的遠方,一個黑衣的少年向倉庫走來,走過他們身邊,看都沒有看兩人一眼。

    「惡魔家族的人都該死。」托雷斯小聲嘟囔了一聲。

    薩馬埃爾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將視線移開,腳步一步未緩。

    ——————————

    「你來了!」

    當看到薩馬埃爾站在倉庫門口的時候,艾麗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快來幫忙,我正在發愁怎麼把這幾塊受潮了的木頭搬到陽光下面去。」

    捲起的袖口和褲腿下露出的白皙肌膚,和領口下光滑皮膚下微微滲出的晶瑩汗珠,還有那一直天真無邪的燦爛笑容……

    薩馬埃爾嚥了一口吐沫:

    「為什麼要我來?」他脫口而出,「門口有兩個人,為什麼不找他們?」

    「他們是哥哥的朋友,但是我不喜歡他們。」艾麗直接了當的說,「他們最近天天跟著我,好像是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的樣子。」

    「而且,其中一個叫托雷斯的人是跟羅哈爾家族混在一起的。」

    「羅哈爾家族?」薩馬埃爾搖搖頭,

    「有這個家族嗎?我怎麼沒聽說過?」

    「算了啦!總之我討厭他們就是了!」艾麗笑了一下,雙手插在腰間看著薩馬埃爾,「你到底要不要幫忙?」

    「我可以叫人來做,順便把門口那兩個人打一頓再趕走。」薩馬埃爾說,「我的意思是,這種小事不用我們來做,我們可以去玩……」

    他正說著,艾麗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伸出右手食指狠狠地在他的額頭上一彈: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變得像一個男人一樣?不要總是說著想要擺脫現在這種貴族的生活,一面又擺出這種令人生厭的紈褲貴族的做派!」艾麗呵斥道,

    「如果你真的想要脫離你的家族,那麼你至少要先學學一個平民應該怎樣生活,而現在就是最基本的——任何力所能及的事都自己做,別想著有人會為你完成。」

    薩馬埃爾就站在原地,呆呆的看著艾麗嗔怒的面龐,她的唇因為不悅而緊緊抿著,而她的眼睛卻因為認真而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

    於是,一句話脫口而出:

    「如果我做了,你會愛我嗎?」

    艾麗笑著走回木頭的另一端,只留給他了一個婀娜的背影:

    「我一直都很愛你啊!薩米。」

    薩馬埃爾終於笑著也彎下腰,和艾麗一同搬起了一塊木材。

    ……

    並不多的木頭卻花了兩人很長時間,一是因為艾麗只是一個女孩子,二是因為從小養尊處優的薩馬埃爾的力氣並不比艾麗大多少。

    而現在,艾麗拍掉手上的灰塵,拉起在地上氣喘吁吁的薩馬埃爾:

    「我們走吧!」

    「去哪?」

    「去湖邊!」艾麗笑著說,「工作做完了,當然可以去玩了!」

    艾麗面向的卻並不是門的方向,而是靈巧的沿著邊緣爬上了堆積如山的木材堆。

    薩馬埃爾在後面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跟著。

    「來,上來。」已經爬到頂的艾麗蹲下身,伸出了援助之手。

    接著,兩人沿著僅僅不到半米寬的木料邊緣一路走到了倉庫的窗邊。

    艾麗先鑽了出去,然後跳下去。

    薩馬埃爾嚇了一跳,等到他探出頭的時候才發現底下對著的雜物正好形成了一個向下的斜坡,而艾麗輕車熟路的已經順著斜坡跑到了地面。

    「快下來啊!」艾麗雀躍著喊。

    薩馬埃爾學著艾麗的動作想一路跑下去,但是第一步就沒有站穩,結果踉蹌了幾步之後從斜坡上滾了下去。好在地面並不堅硬,但是他也是弄了個灰頭土臉。

    艾麗在一旁掩嘴笑著。

    等到薩馬埃爾爬起來,艾麗已經不知從哪拿來了兩根魚竿:

    「我們去釣魚吧!」

    「釣魚?」這個詞熟悉而陌生。

    「走吧!」女孩似乎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牽著薩馬埃爾的手就向遠處的群山跑去了。

    ——————————

    不知名的池塘邊,艾麗歡呼一聲,有節奏的拉著手中的釣竿:

    「薩米!我又釣上來了!」

    她笑著,發自內心地笑容。

    而薩馬埃爾看著她興奮的樣子,看著她用手中的魚竿與魚做著艱苦的鬥爭,最後終於歡呼一聲,熟練地將釣竿放下,提著繩子將魚從水裡提出來。

    「看,這條更大!」艾麗拎著魚,對薩馬埃爾燦爛一笑。

    薩馬埃爾早就迷醉在她的美麗之中,無力再做出除了花癡般的陶醉之外的任何表情了。

    艾麗把魚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將魚嘴裡的魚鉤取出來,然後將魚扔回池塘。

    薩馬埃爾剛才奇怪過,而艾麗告訴他:

    「今天只是好玩而已,我沒把裝魚的簍子帶來,所以只好把它們放回去了。」

    而薩馬埃爾正在出神的時候,艾麗轉過了頭。

    薩馬埃爾慌張的移開了視線。

    「薩米。」艾麗放下了魚竿,「你一條魚都沒釣到嘛!」

    「嗯。」一抹紅暈竟然出現在了薩馬埃爾的臉頰,他尷尬的只能看著自己的魚線在水中攪出一圈圈波紋。

    「這樣不對!」艾麗從他手裡奪過了魚竿,將魚勾拉了起來,「你看,魚餌早就不知道是被魚吃掉了還是沉到水底了。」

    艾麗在換魚餌的時候,薩馬埃爾的目光依舊沒有一刻離開了她美麗的側臉。

    「好了!」艾麗將魚餌上好,輕盈的一甩將魚鉤帶著魚餌投入湖中,然後將魚桿交還到薩馬埃爾手裡。

    薩馬埃爾木然的接過。

    「好了!」她說,「現在看著魚鉤,別讓它沉下去,時不時的動一動,讓魚以為是活物。如果過很長時間還沒有魚咬鉤,那麼久拉起來檢查一下……」

    薩馬埃爾的眼神依然木然的看著艾麗。

    突然,艾麗尖叫起來:

    「動了!魚鉤動了!」

    薩馬埃爾看著她的眼神變成了疑惑。

    「快啊!」艾麗情不自禁的拉住薩馬埃爾握魚竿的手,

    「快拉啊!別讓它跑了!」

    薩馬埃爾下意識的使勁拽著。

    「不是這樣!」艾麗整個溫暖柔軟的身體都貼了上來,薩馬埃爾心神蕩漾得已經不能自已,根本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

    「別這樣,線要斷了……啊……」

    薩馬埃爾猛然發現他不小心踩到了艾麗的腳,急忙躲閃:

    「對不起……我……」

    咬鉤的魚恰好在此時猛力一掙,薩馬埃爾一腳踩空……

    「撲通」。

    薩馬埃爾狼狽地落水。

    ——————————

    夕陽染紅了池塘。

    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單衣的薩馬埃爾和艾麗並肩躺著,而一旁晾著他濕透的衣服。

    「快干了。」艾麗像個姐姐一般照顧著她的弟弟,「這樣你穿回去就不會感冒了。」

    湖畔、夕陽、垂柳……極美的場景。

    但是薩馬埃爾的眼中仍舊只有艾麗的側臉。

    雖然只穿了一件單衣,在艾麗的身邊,他一點也不感到冷。

    「你以後想做什麼?」她突然問。

    「什麼?」薩馬埃爾沒有反應過來,他太沉迷於兩人的世界了。

    「對不起,我好像問過你這個問題了!」艾麗歉意的一笑,「那麼換一個吧!」

    「你心目中未來的妻子是什麼樣的?」

    「你這樣的。」薩馬埃爾脫口而出。

    艾麗楞了一下,然後仰頭看著天,緩緩的說:

    「也許聽起來有些愚蠢,但是我這生的目標真的很簡單——找一個我愛的並且愛我的人,結婚,然後去南方的一個平靜的小鎮,生一堆孩子,然後平靜快樂的過一輩子。」

    「冒險,權利,金錢……這些對我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比找到一個值得我愛,並且愛我的男人更重要了。在我看來,最幸福的生活,莫過於在這樣永不褪色的愛情中過完一生。」

    然後艾麗沒有轉過頭看薩馬埃爾,依舊望著天。

    「……那麼……」薩馬埃爾語氣有些顫抖,

    「你找到了嗎?」

    「很幸運的,我找到了。」

    艾麗轉過臉,面對著薩馬埃爾,眼中多了一些晶瑩的東西,在夕陽下閃爍著五彩的光芒:

    「他是我的哥哥,克裡斯。」

    薩馬埃爾突然覺得自己陷進了無盡的黑暗,而且他的餘生都將行走在這樣的黑暗之中了。

    「在很早以前,他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親人了,而且,我也知道他會是我一直等待的那個人。」艾麗的聲音有些失落,卻掩不住幸福,

    「我已經決定了,過幾周我們就把現在的房子和木材馬車什麼的全賣掉,離開這座城市去南方,自己蓋一座小房子,過最平凡最幸福的生活,再也不回來。」

    「那我呢?」薩馬埃爾不知道他在問誰。

    「我們會在南方等著你的。」艾麗勉強地笑笑,「在你擺脫你的家族家族之後,你可以來南方找我們。或者你可以乾脆在我們的旁邊蓋一座房子,那我們就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這樣不是很好……」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很好,很好……」薩馬埃爾發現自己已經漸漸看不見她的面孔了,黑暗遮蓋了一切,

    「可是這一切都有什麼意義?我也愛你啊!」

    「我愛你,薩米,雖然你是個貴族,但自從認識你開始,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喜歡和你在一起。」艾麗幽幽的說,「只是……」

    「他是哥哥啊!」

    「哥哥……」薩馬埃爾沒有瘋狂的笑,他看不見艾麗,但艾麗看得到他的眼睛越來越紅。

    「薩米,你怎麼了?」

    「你帶我離開了我的過去和家族,你教會了我什麼是自由與愛情,你給了我一個不一樣的人生,你讓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你讓我愛上了你,卻告訴我你心中早就已經有那個『哥哥』了?」

    薩馬埃爾憤恨的說。

    「不……只是……」面對發怒的薩馬埃爾,艾麗不知道能說什麼,「薩米,求求你,別這樣。我並不知道你會對我……」

    「胡扯!」

    薩馬埃爾想這樣說,可是這兩個字卻哽在了喉頭。

    眼前的黑暗慢慢散去,他又可以看得清東西了,而狂躁的心跳也逐漸平靜下來。

    艾麗的眼神就在眼前哀求著,讓他突然覺得自己才是掌控一切的人——他是貴族,他有權有勢,而現在,兩人獨處,如果他強行zhan有了她,也許什麼後果都不會有,也許艾麗會愛上他,也許……

    艾麗沒有跑開,是因為她正期待著……

    她愛他,他深信如此。

    可是……他也愛她。

    他想吻她,只是他知道這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他還是吻了她——一個笨拙而匆忙的吻。

    然後,在他完全的被黑暗俘獲之前,帶著他的黑衣,帶著艾麗哀婉的眼神,帶著那句「他是哥哥啊」,離開了這片湖,離開了她身邊。

    後來,他又去找過她幾次,但是,患得患失的他什麼都沒有改變……

    直到十年前的那一天下午,一切都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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