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比斯推開了一扇熟悉的門,走進了一個熟悉的房間。
那張熟悉的骷髏般的面孔靜靜的看著他,眼眸深藏在眼眶之中,菲比斯卻依舊看清了裡面深藏的神色——有想念、有喜悅、有自責、有愧疚,但這些情感都被黑色的漠然所覆蓋,所掩飾。
菲比斯打破了尷尬的氣氛,他的腳步甚至沒有因為這異樣的眼神有絲毫放緩。他只是在那張方桌前坐了下來,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拿起了桌上的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叫我來有什麼事?」菲比斯說完舉起杯子放到唇邊,放肆地不再看面前攝政王的眼睛,彷彿這大陸的主宰在他心中的地位還不如手中這杯酒。
魯希瑟斯猶豫著該跟他說些什麼,畢竟,面前的人是他曾經試圖要殺死的。但菲比斯的舉動卻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意思——我沒原諒你,但是如果你不提起,我可以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兩年之前,我父親病重徹底不理政事之後,我知道我的時代就要開始了。」
於是,魯希瑟斯開始了他的講述:
「作為美第奇家族的一員,也是我父親的獨子,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麼,也明白自己的命運是什麼。於是我一直為這總要到來的使命準備著,學習歷史、學習文化、學習我的先輩們留下的筆記中有關治理這個國家的方法。只是,學的東西越多,我就越懷疑,懷疑這個帝國還有沒有未來。因為我能看到自己的,卻看不到它的。」
「這個帝國已經走到了盡頭,即便我努力想要去改變,但似乎這已經超過了我,或者是這世界上任何人能力所及的範圍。帝國的皇帝這個位置對我而言就像一扇立在我人生路途上的門,我曾經是那麼的嚮往它後面的世界,可是當我逐漸發現那後面是一條通向深淵的路之後,我開始恐懼,開始逃避。」
「在我父親病重倒下之後,我在這個書房裡呆了四天,最先是試圖逃避,但我立刻醒悟過來我不能逃避,也永遠不可能逃得掉。於是我開始思考我怎麼才能改變它,從而避免那總會到來的,這帝國的末日,但是我得不到答案。」
「這帝國需要一個全能的人,需要一個完美的、不犯錯誤的人,而最重要的是,需要一個精力無限的人。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強大的力量掃清面前的一切障礙,然後迅速打破現在的一切規則和束縛,建立一個新的帝國和新的秩序。而我並不具備這些,我沒有無限的精力,沒有強大的力量,而最重要的是,我沒有那麼多值得我信賴的朋友和部下。」
「也許你錯了?」菲比斯突然插話說,「也許還有別的辦法?你說的也許是最快的辦法,但是你要做的更應該是慢慢的培養一批有能力的人,慢慢的扶植自己可以信任的勢力和繼續自己的力量,然後逐步削弱,收並那些貴族的勢力,擴大帝國在人們心中的影響力,最後重新建立皇帝的權威。」
「看來你也想過這些不是嗎?」魯希瑟斯說,「你也知道這帝國就像是一幢已經搖搖欲墜的樓房。」
菲比斯點了點頭。
「而且,你也看出來這一切的根源就是樓頂的那些貴族,他們不斷的從樓底拆下磚瓦,甚至從地基挖出泥土來裝潢他們的屋子。」
「但是,菲比斯,告訴我……」魯希瑟斯歎息了一聲,「當這樓已經傾斜,當暴風雨隨時可能到來,我難道可以憑借一己之力的修修補補,來避免這房子的倒塌?你只知道貴族是這一切的根源,但是你卻不知道貴族已經把這國家變成什麼樣子了!」
菲比斯突然有些明白了魯希瑟斯的痛苦,他想要改變的世界他注定了無力改變,可是改變這個世界卻又是他不得不接受的使命。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在這個房間裡,我沒日沒夜地想著一切可能的辦法,不停的做著計劃,然後將它們全部推翻。我很累,但是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入睡,每當我合上雙眼,我的腦海中都會思考著書中和我所見到的一切,包括我所認識的每個人,彷彿夢境一般,我依舊推演著可以採用的一切方法,然後得出失敗的結論。」
「你該認識到你自身的局限,魯希瑟斯,不要試圖作你能力之外的事。」菲比斯試圖安慰他,他知道魯希瑟斯的失眠症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並且直道現在還困擾著他。
「可是我不該有局限,我是帝國的攝政王。」魯希瑟斯骷髏般的面孔突然笑起來,連菲比斯都很少見過他這樣的笑容,
「而且,如果我當時真的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我就不會又打破這個局限的機會,也就不會擁有現在這樣超出常人極限的能力。」
魯希瑟斯站了起來,深深的凝視著菲比斯的雙眼。
「什麼?」菲比斯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他自以為瞭解的朋友。
「我的失眠症從未被治好,菲比斯。」魯希瑟斯淡淡的說,
「自從那時候開始,我再也沒睡過覺。我需要無限的精力,上天就賜給了我無限的精力。這就是它給我的使命——改變這世界。」
菲比斯驚訝的看著面前不再憔悴,眼中閃爍著強烈生命力的火焰的攝政王,突然發現自己彷彿從未認識過他。
「然後,你知道這兩年來我都作了什麼嗎?」
「不知道。」
「我翻遍了這書房裡所有的書,一遍又一遍!」魯希瑟斯吼道,
「在當上了攝政王之後我才真正的明白了我父親給我留下來的位置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他留給我了這個皇宮,也僅此而已。我可以控制著皇宮內發生的一切,可是皇宮之外,我什麼也控制不了!在這個位置上我什麼也不能做,我只能聽那些貴族,所謂的元老會和所謂的四大重臣們一天又一天的在我面前上演著所謂的忠心耿耿的鬧劇。」
「然後,我信任了一個我不該信任的人。」魯希瑟斯咬牙切齒的說,菲比斯知道他說的是誰,「德洛瑪那個混蛋!我早就該看出來他是什麼樣的貨色,可是因為我實在太急於改變這一切了,我又用了一年的時間才發現他不過是貴族安插在我身邊的一個棋子。任務是一邊穩住我,讓我以為我仍舊控制著一切,一面從我這裡打探一切有可能對他們不利的情報。」
面對著魯希瑟斯的怒火,菲比斯收斂了笑容,卻比之前任何曾經面對著他的人表現的更鎮定。他直視著攝政王的雙眼,試圖傳遞一些東西給他,同時嘴唇嚅動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
「你想讓我放棄嗎?」
菲比斯點頭。
「可是我怎麼能放棄?」魯希瑟斯說,「你也知道,這大陸腐敗的根源是貴族,是元老會。他們幾乎控制了這個帝國,使得整個國家成為了為他們創造財富、提升地位的機器。我們需要一個英明的統治者徹底改變這一切,一個人將這帝國腐敗的根源連根拔起,然後我們需要他來用最快、最合理、最有效方法解決這大陸上沉積已久的所有問題。現在的帝國不需要元老會,不需要所謂的民主,更不能再顧及貴族的利益。我們需要一個獨裁者,一個不會犯錯,有無限精力的獨裁者,可以快刀斬亂麻的解決每一個問題。因為我們都知道,獨裁才是最有效的施政方式。帝國即將傾覆,唯一的辦法就是所有的人都聽一個知道怎麼修復這棟房子的人的指揮,一起行動起來,看看能不能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將它修好。」
「所以你明白了嗎?我就是那個人!一個英明、睿智、最重要的是精力無限的統治者。如果這大陸上有誰要當一個領袖,領導整個帝國和它的臣民度過接下來將要到來的暴風雨,那這個人只能是我,別的人都不行!因為我有這樣的地位,最重要的是,因為我有這樣的能力!我有比其他人多出近一倍的精力,而且,我可以永遠工作,我不會疲倦。是神賦予了我這種力量,是上天要我做這大陸的主宰。」
菲比斯也感到了痛苦,他因為魯希瑟斯而痛苦著——
他知道他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這大陸上只有他配做整個大陸的主宰,而且他相信如果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獨裁者,他也許真的可以重新恢復帝國往昔的輝煌——畢竟他有無限的精力,這是一個多麼令人羨慕的天賦!
可是菲比斯知道他不能,而正是因此他為他痛苦著——現在的魯希瑟斯手中除了一個名義上的「攝政王」頭銜之外一無所有,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如理想中那樣將那些貴族在頃刻之間連根拔起,他手裡根本沒有那種力量。而且,即便除去了貴族,他又能幹什麼?他手中幾乎沒有任何可靠的勢力。這個建立在貴族之上的帝國,在沒了貴族之後,大概也會分崩離析吧!
「放棄吧!」菲比斯發自內心地說,此時他的腦海之中,竟然將「飛蛾撲火」與「攝政王」這樣崇高的詞彙連在了一起。
「我為什麼要放棄?」魯希瑟斯突然毫無徵兆的詭秘地笑了,
「如果我說我已經控制住了這些貴族呢?如果我說元老會已經在我的掌控之下,而再過兩天,我將解散元老會,成為這大陸之上唯一的主宰呢?你願意幫我修補這件屋子,重現帝國的輝煌嗎?」
「你不可能取得所有元老的支持的……」菲比斯被他突然轉變的語義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就算你當上了皇帝,你也不可能支使的了所有的貴族,他們不會去做那些有損他們利益的事情……」
魯希瑟斯只是用掌控了一切的眼神看著他。:
「如果我可以呢?你會站在我這一邊嗎?」
菲比斯試圖從他的眼神中找到一絲端倪,一絲他有這樣的自信的原因為何,底牌為何。
可是他的眼神祇是在說一句話:
「我提出問題,我只想要答案。」
菲比斯苦笑一聲,他還能說什麼?反正他也從未想過背叛他:
「那麼我會的。我永遠是你最忠誠的臣子,陛下。」
他單膝跪地。
一個騎士要效忠於一個國王,和一個女神,這並不矛盾。
「那麼,從現在開始。」魯希瑟斯說,
「在皇宮之中,你接受我的指令。在皇宮之外,你就是我的代言人,你只需要對我一個人負責,而其他的事,只要不違背我的命令,你都可以放手去做。」
「我的第一個命令——守衛這個城市,直到慶典日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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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的北方,黑暗的地平線上,突然亮起了一點火光。
那是一個兩人高的柴堆,正燃起熊熊的火焰。
柴堆上,躺著一個男人。
渾身的血跡都已經被仔細的擦去,換上了一身平凡的草原人的服飾,臉側向一旁,雙眼平靜的閉著,像是在熟睡。
薩沃坎知道,雖然是一個帝都貴族,但沃夫加一直都想當一個平凡的草原人。
薩沃坎還清楚地記得那天,自己和族人在去向極北之處的路上,漫天風雪之中發現了一個幾乎被積雪掩埋了的帳篷。然後他們從帳篷中翻出了4具僵硬的屍體,和奄奄一息的沃夫加。那個時候的沃夫加除了身體還有些許體溫之外和屍體沒什麼區別。
他徹底恢復過來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了,然後他又在草原住了半年。半年之中,他從未提過他是歐亞克家族的長子,只是將自己當作一個平凡的草原人,過著平凡草原人的生活。他的性格開朗直爽,很快就學會了草原人的語言,並且幾乎讓每個人都喜歡上了他。
薩沃坎還記的某一天他來到自己面前,他閒聊一般隨意地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姓歐亞克,我全名叫沃夫加歐亞克。」
然後,他彷彿並沒有說過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一般,又回歸到了草原人平日的生活。而他再次跟薩沃坎說起有關這個名字的事,是又過了一個月之後:
「我猜我父親認為我已經死了,而實際上我也不想回去。」
「在帝都,人們說我傻,說我幼稚,說我腦子不靈活。而我也知道,我的確不擅長在別人面前虛偽地假笑,也不擅長猜測別人的心思,算計別人的想法。在這方面,我比他們認為的所謂『天才』如同維格菲、菲比斯他們差的太多。但我從不認為這是我傻,或者這是我腦子不好用,我總是覺得人與人之間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人與人之間應該相互信任,相互欣賞,不管面對的人是誰,總應該看到他的光明的一面,相信他是善良的。我不是不會算計,只是我不想把人都想成陰謀家,我不願意觸及人內心的陰暗面。所以,我始終認為,真正出了問題的是我周圍的環境,是那些腐化的貴族,是污穢的帝都,而不是我。」
「而直到我來了這裡,我終於確認了我沒有錯,錯了的是那個墮落的城市,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我可以不做作地偽裝,不裝腔作勢地說話,永遠不去揣測他人心理的陰暗面的地方。我喜歡這裡,我甚至希望我出生在這裡,那樣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瘋狂的人生活在那種黑暗的世界中,為了一些小事互相算計著。」
「那麼就在這裡住下來,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薩沃坎記得當時自己是這麼說的。
「如果我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偶然間發現了這裡,那麼也許我會。但是,我是一個貴族,是歐亞克家族的長子,而且,是你們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不能這樣的生活下去,那樣我無法得到真正的快樂,無論是見到你,或者任何一個草原人的時候,我都會心懷歉疚……」
「其實你不必……」
「但是我心中不安,我一定要為你們做些什麼,否則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是種折磨。」沃夫加伸手制止了薩沃坎的勸告,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這種虛偽是我最不喜歡看到的。你作為草原的王,作為他們心中的領袖,難道不希望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嗎?草原的人口增加著,土地卻沒有增加,歐亞克家族在林堡銷售的生活必需品也沒有增多。你們生活的拮据與窘迫我都可以看得出來,你作為草原人的王難道可以說不為此擔憂。」
薩沃坎搖頭:「不,我不能。」
「所以,我更不能假裝一個普通人在這裡住下去。我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例如,我可以讓家族提高與你們交易的物資的配額;我知道家族和死亡荒漠盜匪之間的交易,就是為了不讓大陸上的商隊進出草原;我甚至還知道家族的駐軍情況,知道家族商隊的每一條運輸線路。不要說這些對你都不重要,不要說你不明白我再說什麼,你是個很好的領袖,而草原人都是很勇敢的戰士。」
「草原太小,已經不夠我們生存。而外面那片大陸上的人,不配生活在那麼廣袤的土地上。你要知道,我是你唯一的機會,而我無論如何都去要為草原人做些什麼。所以如果你贊同我的想法,就請告訴我。因為最重要的是——我是一個草原人,而你是草原人的王,你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會拒絕……」
薩沃坎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
而在藍天之下,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而現在,在他面前,火焰逐漸熄滅。
曾經堅定的站在他身邊的人已經化為了火堆中的灰燼。
薩沃坎轉過頭,遙望屹立在遠方的那座他出生的城市:
「草原的榮耀就是你的榮耀……」他默念道,
「我發誓,我很快就會榮耀你的。這座侮辱過你的城市,我會讓它冠上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