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八日 第四章——軍人
    帝都的東側城門,來往的人流絡繹不絕。

    城上,正午的烈日之下,一隊黑甲的士兵堅毅的目光望著遠方,另一隊正在走下城頭的士兵正忙不迭的解下被曬得滾燙的頭盔。

    「終於結束了!」隸屬於帝都禁衛軍第二分隊第五小隊隊長波諾如是想,同時開始同情起輪到下午輪值的第六小隊——有幸在最毒辣的太陽君臨之前離開的他們就已經熱成這個樣子,從現在開始執勤到日落的第六小隊要被折磨成什麼樣子?

    一夜的暴雨之後,人們等來了燦爛的陽光卻沒等來澄澈的天空,沒有風也沒有雲,天空和這世界在太陽的強光下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彷彿是上一個炎夏的迴光返照。

    「收隊了!」波諾向門外站崗的士兵招呼著。

    「好了,你們過去吧!」門口的六個士兵匆匆的檢查過一輛黑色的運送石料的馬車,向交接的第六小隊的同袍們行了個軍禮,然後向波諾跑來——

    誰也不想在烈日之下多做停留。

    按照波諾本來的計劃,他應該可以在這裡見他10歲的女兒一面,當然如果午飯可以在午休結束時間之前吃完的話,他還可以有時間回家一趟。

    儘管帝都禁衛軍的駐地就在帝都北部不遠,但是軍中自受人愛戴的長官法爾之下,每位軍官幾乎都是最標準的帝國軍人,他們在嚴格要求部下的同時也更嚴格的要求自己。因此,根據軍中的紀律,波諾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帝都了,上次他見到他小女兒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那次也是輪到他的小隊擔任城門警戒。

    但是,計劃總是被一些微小的意外打亂。

    ——————————

    身旁的景物隨著馬蹄的起落飛速的後退,身周的一切都逐漸變得荒涼。

    一人,一騎,菲比斯已經出了帝都。

    臉上那種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色——

    維格菲用笑容當面具,欺騙了幾乎所有人,只有博得瞭解他笑容之下的面孔;曼蒂的偽裝更高明,她將自己扮演成另外一個人,甚至忘卻了曾經的自己。

    而菲比斯與他們都不同,他有千張面孔,在它們之間變幻自如。他不在乎別人看到他的真面目,因為他們依舊理所當然的把這當成是他的假面。

    千變的菲比斯,謎一樣的男子,卻只有他自己知道——

    真正的菲比斯,從未變過。

    真正的菲比斯,只有一張面孔。

    他慢慢遠離帝都,大陸紛爭的漩渦中心,卻並不想要逃避。

    他曾經一直在逃避,嘗試著做一片飄落水面的葉子,隨波逐流的飄動,無論這池水再深,這渦流再急,當一切都歸於平靜之後,它依舊會浮出水面。

    但他現在已經不能逃避,命運將滿載著所有人歸宿的航船的舵交到了他手中。

    菲比斯的臉上沒有曾經的紈褲氣息,連那些被人批評為柔和的如女人般的線條都變得堅硬起來,那總是柔順的彎曲著的眉毛飛揚,那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正堅毅的看著前方——

    禁衛軍營的方向。

    沒有一身戎裝,此刻的菲比斯卻比早上他一身戎裝的哥哥更像一個軍人,因為他身上散發著軍人般不屈不撓的執著,像一柄出鞘的劍。

    「那麼來吧!」

    菲比斯的嘴角又挑了起來,這是他真正的面孔。

    ——————————

    「啪」的一聲木頭折斷的聲音,然後是「轟隆隆」的響聲,連波諾腳邊的地面都震動了。

    他趕忙回頭,發現剛才的那輛馬車不知何故突然斷了車轅,一車石料全部倒在了城門之前。

    「該死!」波諾懊惱的咒罵著,如果這事發生的再晚十分鐘,不,五分鐘,只要這該死的城門離開了自己的視線,那麼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帶隊離開,將這事留給接替他們的第六小隊了。

    可是既然波諾看到了,他就不能坐視不理。

    「走吧!去幫忙!」他當機立斷,他猶豫的每一分鐘都是在浪費和自己妻子女兒相聚的時間。

    他帶著身後的士兵向城門跑去。

    「該死!」小聲抱怨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在這種時候……還把門給擋住了……清理起來會很麻煩……」

    波諾聽了這話猛然停住了腳步,目光投向馬車邊的黑衣人——

    那人依舊一動不動,彷彿出了問題的根本不是他的貨物一般。

    「不好!」波諾大喊,「抓住這傢伙!快把石料搬走!關城門!」

    「敵襲!敵襲!」與此同時,城頭上傳來了嘶啞的吼聲。

    波諾聽出了其中的驚訝與恐懼,意識到事情不妙,他的目光又投向遠方。

    地平線上先是鑲上了一條銀邊,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然後這條銀邊逐漸拉長,延展,然後覆蓋了平原,如潮水一般,鋪天蓋地而來。

    「光明騎士團!」波諾認得這銀甲,也始終記得法爾長官整天掛在嘴邊的心腹大患,也是禁衛軍一直以來的假想敵。

    「終於來了嗎?」他想。

    他毫不猶豫的拔出了腰間的劍。

    「下來!」手中的長劍指著馬車中的黑衣人,第六小隊的六名城門守衛已經舉劍將馬車圍住,而自己身後的士兵們也已經蓄勢待發。

    可是那黑衣人,在眾人的團團包圍之中,竟然不緊不慢的從馬車的夾板中抽出了一柄長劍。然後,漠然的看著圍上來的士兵,眼神中透露出了很多複雜又自相矛盾的訊息。波諾不敢肯定,但是他覺得他在那之中看到了憐憫。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這英俊的面容和金色的短髮很像人們描述之中的那個傳奇。

    「我是艾佐迪亞。」黑衣人平靜的說道,「如果你們對生命還有眷戀的話,請讓開。」

    「眷戀嗎?」波諾想到了他許久未見的妻子和女兒,但願她們能晚來一些不要看到接下來的一幕吧!

    「第六小隊的人去把石料搬走!」他沉聲道,

    「我們纏住他!」

    他說完第一個舉劍迎了上去。

    艾沒有動,清冷的眼神默默看著劍鋒刺向自己的胸膛……

    ——————————

    斯莫克冷冷地看著下馬快步走來的新任長官,收起了他內心強烈的不情願,用他最大的尊敬和忠誠行了一個軍禮:

    「菲比斯長官,禁衛軍第一大隊長兼代理軍長斯莫克向您報道。」

    菲比斯回了一個軍禮,標準的無可挑剔。

    斯莫克嫌惡的皺起了眉頭,試圖躲避著撲面而來的脂粉氣。

    他不需要很精明的政治頭腦也可以看出來,菲比斯是攝政王為了控制禁衛軍而派來的人,而他們的老長官法爾又死的不明不白,這其中很有可能涉及到一個重大的陰謀。

    所以,他此刻能克制住滔天的怒火不把面前的這個微笑著的男人剁成肉末就已經很不易了,而且,壓制住他怒火的並沒有多少和對攝政王的所謂忠誠有關,而是一種軍人對上級命令服從的天性,加上長久以來法爾和菲比斯友誼的傳言。

    「狗屁的友誼!」斯莫克在心中唾罵,「這種花花公子,渾身帶著下賤女人*氣味,怎麼可能是法爾長官的朋友?他一定是用像現在這樣虛假微笑欺騙了法爾長官,為了達到自己的什麼卑劣目的。」

    「那麼他已經達到了這個目的,成了禁衛軍新的軍團長!」想到這裡,斯莫克再也掩飾不住臉上的怒意。

    菲比斯當然知道他想到了什麼,但是他仍舊微笑:

    「辛苦了,代理軍團長斯莫克閣下,你沒有什麼東西要給我看嗎?」

    斯莫克深吸一口氣再次強壓下被這微笑勾起的怒火:

    「士兵們都在後面的校場上等待您的檢閱,請隨我來。」

    說罷斯莫克轉身,菲比斯跟上去。

    然後在此刻,刺耳的警報聲在營地上空響起。

    「敵襲!」哨塔上的士兵看到了帝都方向城樓上燃起的求援的火光,「帝都遭到敵人進攻!」

    斯莫克迅速的轉身,但是當他的目光接觸到菲比斯時,卻有些猶豫了……

    「誰會在這時候進攻帝都?時間又如此湊巧……難道……」

    「該做什麼還用我教你嗎?」菲比斯厲聲喝道。

    「是!」斯莫克聽到這親切的堅決話語,一瞬間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立正行禮。

    「全軍出動!」他向身邊的傳令兵下令,「保衛帝都!」

    ——————————

    當波諾意識到自己剛才所下的命令是多麼可笑時,已經太晚了。

    在劍鋒觸及艾身體的霎那,他動了,那漠然的眼神的殘象還停留在原處。

    波諾確定那眼神中有一絲憐憫——

    否則如何解釋現在的自己還活著?只是手中的劍被震得脫手飛出?

    整條右手被震得發麻,先是沒有知覺然後開始劇痛,也許是骨折了。而當他轉過身,發現他竟然是唯一還站著的人。

    就在他長劍被震飛閉目待死的時間,所有二十多名士兵竟然都被繳了械並且打倒在地。這速度已經超出了他想像的極限,他更加確信關於這個人的傳說並非只是空穴來風。他絕對可以殺了他們,如果他想的話。

    失去了戰鬥能力的士兵們嘗試著想爬起來,痛苦的呻吟聲和悶哼聲從波諾的身邊傳來,遠處的嘈雜的金屬碰撞的聲音和腳步聲也逐漸逼近,在堪比夏日的毒辣陽光之下,銀甲的影子和反光在炙熱的空氣中扭曲著形狀,顯得那麼不真實。

    為什麼輪到自己執勤的時候,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麼一切不能再晚幾分鐘發生,這樣他也就不必獨自面對這戰神般的男人和那銀甲的光明騎士團。

    「你們還有時間離開。」艾的神色依舊平靜,

    「也許帶上你們的家人,日落之前,這城市中將不會有人生還。」

    聽到這裡,即便是再堅毅的士兵眼中也閃過了恐懼——

    這個人竟然想要屠城?他不知道他面前的是屹立了千年的王城——帝都麼?

    波諾笑了,帶著些許嘲諷:

    「儘管我覺得這並沒有意義,但是我還是要問,你以為你自己在幹什麼?你在賄賂我們嗎?用我們以及我們家人的生命賄賂我們,讓我們放棄守衛這個城門?」

    艾沒有說話,一動不動的聽著面前的士兵把話說完。

    「我並不知道你這樣做有什麼用,你大可以殺了我們,別告訴我你不想,別告訴我你估計的是什麼袍澤之情,別告訴我你下不去手!如果你連我們這些擋在你面前的士兵都不願殺,那你還說什麼殺光帝都那些無辜的平民?」

    「所以說,你根本就沒打算動手不是嗎?不論你是因為什麼原因來此,是受迫或者是自願,現在停下還來得及。」

    他立正站好,強忍著疼痛舉起右臂,向艾行了一個軍禮:

    「禁衛軍第二分隊第五小隊隊長波諾,懇請佐迪亞長官歸隊。」

    艾搖了搖頭,神色如常。

    波諾認為那眼神之中有無奈,也有掙扎,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光明騎士團就要到來,他必須在那之前關上城門。

    他咬著牙堅決地下令。

    「放箭!」

    附近城牆上的弓箭手在兩人相持的時候就已經搭在弓弦上的箭,在波諾一聲令下之後毫無保留的向敵人飛射過去。

    艾無法保持那種平靜的姿態了,長劍揮動,攢射而來的箭羽紛紛落地,可是他卻沒有向前一步,也沒有後退一步,依舊站在城門之前。波諾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想讓他的劍上沾上戰士們的鮮血,只是拖時間等大軍到來,那麼他們就可以輕而易舉的通過城門,然後面對不設防的帝都……

    即便是那時禁衛軍趕來也已經太晚。

    銀色的軍隊更近了,但速度卻並不像想像之中的那麼迅捷,城頭上的士兵看清了這被稱作是光明聖教精銳的騎士團竟然沒有騎兵。

    攻城戰也不需要騎兵。

    「你太小瞧我們了。」波諾在心中笑著,帶著輕蔑和絕然,「想通過城門,只有踏過我的屍體!」

    趁著艾揮劍漫天箭矢的機會,他悄悄地靠近,然後瞧準時機,大喝一聲撲了上去。

    「我抓住他了!」波諾死死的抱住艾的右腿。

    艾本可以一劍奪去這個不自量力的下級軍官的生命,但不知為何,他只是沒有這麼做。

    於是一個身體就這樣掛在了他的身上。

    身旁剛剛躺在地上的士兵們也默契的行動起來,他們紛紛向艾撲了上去,不顧依舊傾斜的箭羽。被波諾抱住的艾無力躲閃,被幾個人牢牢的抓住。

    「閃開!」艾寒聲說,頭上的箭羽漸漸因為害怕誤傷而停了下來。

    「快關城門!」波諾沒有理睬,下了也許是他此生的最後一個命令,然後牢牢的抓緊這個自己無法戰勝的敵人,希望能給其他的士兵爭取一些時間。

    沒有人鬆手,他們的長官給了他們勇氣,不光是波諾,而是禁衛軍士兵們共同的信仰。

    「軍人的天職是作戰,而帝都禁衛軍的職責是守護帝都。無論何時,無論你們受到怎樣的命令,無論你們面對何種危險的處境,即便你們的敵人不可戰勝,即便死神已經在向你們招手……」法爾第一天被任命為禁衛軍的軍團長的時候,曾經就這樣筆直的站在校場的高台上,對他們吼出了這威嚴而不可抗拒的命令,這聲音至今在波諾心中縈繞不去——

    他是一個楷模,他向禁衛軍的每一名士兵詮釋著軍人的定義。

    這種話,他不認為任何禁衛軍之外的人能夠理解它的含義,即便是面前的也許能夠被稱為戰神的男人,波諾也不認為他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禁衛軍士兵,因為他同時違背了這兩條。

    「……無論何時記住這兩點,這是你們生命中唯一不能違背的鐵律,超出你們所立下的任何誓言,從你們成為禁衛軍士兵的一刻起,直至生命的盡頭。」

    「法爾大人!」波諾驕傲的想著,「我沒有背棄我的誓言,沒有丟下禁衛軍的驕傲和責任。」

    身後的軍人們迅速的搬走了石料,他聽見身後巨大木門在漸漸合攏的聲音。

    「成功了!」他想著,手不自覺地鬆開,他已經精疲力盡。

    艾長歎一聲,終於甩開了強弩之末的士兵們,他們其中有人已經被流矢射死,卻依舊不肯鬆開抓住艾衣角的手。

    他轉過身,背向城門的方向向他的軍隊緩步走去。

    計劃失敗了,他的心中卻並不怎麼失望,反而有一些隱隱的欣喜。

    ——————————

    城門內,一個女孩看著漸漸合攏的城門疑惑著:

    「奇怪,今天城門怎麼這麼早關了?那爸爸到哪去了?」

    而最後一絲縫隙也已經合攏的城門外,她的父親看著狂奔而來的銀甲士兵,用左手撿起了散落身旁的石塊。

    「至死方休!」

    他高喊著帶領剩下的士兵撲向了銀色的浪頭,再也沒有濺出半朵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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