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在漆黑的夜色中前行,捧著自己的心,如同捧著一塊燒得火紅的木炭,不知是該丟掉,還是繼續捧在手裡。
在長劍刺出的霎那,他猛然驚覺自己的劍無論如何也刺不到薩拉的身上,這無關薩拉的那句「我愛你」,也無關那句「我不想死」,甚至也無關她跪在地上楚楚可憐的表情,而是……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殺了她,誠然,他對自己說過無數次「殺了薩拉為伊芙報仇」,但是,這也只是說說而已。當他回憶起那個記憶中的薩拉時,自己手中的劍沒有一次能夠向她舉起。
而剛才也同樣,他舉起了劍,但他下不去手。
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下手,他那一劍分明就是刺向桌上那本《神典》的。
「我為什麼下不去手呢?」他問自己的心,心回答他,
「蠢貨,你當然下不去手,你想的不是殺她,而是愛她啊!」
於是艾暴躁的想要將這顆不能殺了薩拉的心扔掉。
現在的自己成了什麼?
嘴裡說著要殺了薩拉,為伊芙和其他所有自己失去的一切復仇,這是她應得的,她該死,因為她對這些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可是事到臨頭,他作為一個劊子手卻扔掉了手中的刀。
那自己又能做什麼?自己嘴裡一直說的復仇又是什麼?
他開始對自己惱怒起來,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做,自從帕拉迪亞之戰開始,他越來越厭惡自己的這顆心。
他十分想將這顆心丟掉,然後才可以不受束縛的去做那些他認為應該做的事。
例如回去聖心教堂,殺了薩拉。
但他可以把自己的心像丟垃圾一樣丟掉嗎?
他不能。
所以他繼續咒罵著自己:「混蛋,蠢貨,告訴我我要去哪?告訴我我還可以幹什麼?」
聖心教堂?這根本就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既然他不能殺了薩拉,那他去聖心教堂做什麼?和她,自己應該殺死的仇敵睡覺嗎?
帕拉迪亞?葉影森林?那些都已經不存在了。自己的家?他從來都不知道那是哪。
然後那個女人般美貌的面孔又出現了,這個最令他厭惡,也讓他從心底升起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而自從見到下午的一切以來,他開始對那張似乎友好微笑著的面孔感到恐懼。所以現在,去找他?艾慌亂的將這個念頭趕出腦海,他急切地想和托薩卡琳以及那些綠色的粘稠液體劃清界限,不被糾纏進他也許會有的什麼邪惡計劃之中。
而且,他又想到了他可能會對自己說的話:
「我問過,這是你想要的嗎?」
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昨天的答案現在看來已經成了笑話。
他大吼,他狂笑,他淚流滿面。
「告訴我,我應該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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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蒂走進了維格菲的房間,屋裡的燈是暗的,他正一個人默默地站在窗邊,留下一個挺拔的背影。
「維格菲?」曼蒂輕輕的說,怕打擾了什麼,「你還好嗎?」
他沉默。
「我進來了。」她說完走了進去,「維格菲,我想你……」
「站到我身邊來。」他說,打斷了她的話。
曼蒂靜靜的走向維格菲,自己的未婚夫,黑暗中伸出一隻手輕輕的攬住了他的腰,將她的身體摟近他的。曼蒂的頭順從的歪靠在他的肩頭,一頭金色的秀髮瀑布般淌下。
一直以來,這兩個名為未婚夫妻的人總是給人一種氣質上的疏離感,也許是因為兩人尤其是維格菲太過強勢,太過獨立的原因。
而此刻,彷彿有一種錯覺,這兩人彷彿也與屋內天花板上那兩個黑色的剪影般,融合在了一起——
原來強大如維格菲也需要一個女人的體溫,美麗如曼蒂也需要一個男人的肩膀。
「維格菲,滾下來!」
塔下,叫喊的聲浪還在持續。
塔頂,在這樣的聲浪中一對情侶靜靜的互相倚靠。
「我曾經想過會看到塔下有這樣一群平民呼喊著我的名字。」他笑著,「卻從未想過是這樣的情況。」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維格菲說,「你剛才在塔底下說的我都聽到了。」
「放棄吧!博得比你想像的要更陰險一些,再說也只是輸了這一次,又不是世界末日。你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魔法塔主,即便你已經不在這個位置上……」
這些是曼蒂本來想說的話,但當他看到了維格菲在笑容在火光中落寞的影子,她說不出口了,只是默默地倚靠著他。如果他是在像之前那樣開心的笑著,曼蒂就知道他一定有胸有成竹,可是像現在這樣,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笑容可以這樣苦澀。
「為什麼?」曼蒂問,「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沒有人可以算到一切,沒有人可以永遠胸有成竹。」他說。
「可是你應該有把握的啊!」曼蒂更加疑惑,「這不像是你,你應該永遠不讓你的敵人猜透你在想什麼,然後有一張又一張的底牌啊!現在呢?你的底牌呢?別告訴我樓下的那些人就是你一直在培養的秘密部隊。」
「他們就是。」維格菲平靜的說。
「可是他們……」
「很弱是嗎?」維格菲笑著。
「他們根本就不是魔法師啊!他們的實力……就是比我在魔法學校的時候還要不如。」曼蒂說,「你怎麼能指望用這樣的部隊與博得對抗?你怎麼會把這種部隊當作你的底牌?」
「我沒說過這是我的底牌啊!」維格菲笑著,「我也沒指望過用他們來對抗博得。」
曼蒂沒說話,維格菲卻側過了頭看著她: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說話。」
「我只是不想你對我有所隱瞞。」曼蒂委屈地說。
維格菲淡淡一笑,側過頭,兩人的面孔近的幾乎將要貼在一起:「不會了,現在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一切?」曼蒂大吃一驚,率先將頭移開了幾寸,避免了那個曖mei的姿勢。
「一切。」維格菲彷彿對曼蒂所做的並不在意。
他首先問到:「你覺得什麼是信仰?」
「信仰?」曼蒂疑惑,「宗教嗎?」
維格菲笑起來:「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在某些方面也許很聰明,但是在另一些方面又無比遲鈍,有的時候,我恨不得你更傻一些才好,我喜歡看你不知所措生氣的樣子,所以有的時候會故意說惹你生氣的話,我對以前如此做過的一切道歉……」
「我只是不希望你對我隱瞞什麼,而那種話雖然令人生厭,但是我更希望你總能像從前那樣給我帶來驚喜啊!」她說。
「所以我現在不再向你隱瞞。」維格菲繼續說,「原諒我總是向你提問而不是把一切直接說出來,我只是希望你理解起來更容易一些。」
「沒關係,你剛才為什麼提到信仰?」
「信仰,是弱者才需要的,在無助的時刻可以尋求慰藉的東西。信仰使他們在遭受不公時有一個可以怪罪的對象,使他們在陷入危難時可以有地方傾訴他們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他們誤以為總是有什麼保佑著它們。」
「而塔下的這些人,就是這樣一群弱者。而原本,我幾乎成為了他們的信仰。」
「信仰你?」曼蒂臉上除了難以置信,還有一些若有所悟的神色。
「你覺得我瘋了嗎?」維格菲隨後看見了她的表情,「還是說你明白了我在說什麼?」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曼蒂不確定地說。
「沒錯,這就是宗教。」維格菲似乎千年不變的平緩語調中終於出現了一點激情,
「一個以魔法為核心的宗教。什麼是魔法?魔法是一種天賦,魔法師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是超越常人的存在,我們有實力所以人們尊敬我們,恐懼我們,那麼為什麼不能讓他們信仰我們?就像上古時期神話中的神一樣,他們都是法師,為什麼我們現在不能做同樣的事?」
「光明聖教有什麼?那些笑死人的所謂神跡嗎?根本就是騙人的把戲,而魔法要好得多,我們至少展現出了真正強大的力量,那麼,有什麼道理所謂的光明女神可以成為一種信仰,而魔法就不能?」
「我要讓人學習魔法,這樣他們才能感受到魔法的強大;我要讓人瞭解魔法,這樣他們才能體會到天賦的重要。於是他們會慢慢認識到有些人注定是超越所有其他人的存在,有些人注定要站在頂端受人膜拜。而這些,如果平民們不瞭解魔法師只是單純的恐懼的話,他們是不可能有這種感受的,先要讓他們瞭解魔法,然後是愛上魔法,最後他們才會崇拜它。」
「光明聖教有宏偉的聖心教堂,而我們有同樣巧奪天工卻更加神奇的瑞文戴爾;光明聖教有光明騎士團,而我們有樓下的這些我培養出來的年輕人——白塔護衛。的確,他們魔法實力不強或者說是很弱,他們多數人只會一個魔法,但他們都將這一個魔法運用純熟,而且整支隊伍訓練有素合作無間。我從來都沒有想要這支部隊參加什麼真正的戰鬥,他們是被訓練來解決一些小的爭端,然後展現出魔法最精確和最嚴謹的魅力的。」
「沒錯,他們是一支被訓練來純粹供平民們觀賞的儀仗隊,他們天資不是最出色的,但是形象是最好的,在加上整潔一致的制服。想像一下——在抓捕歹徒的時候,不需要手忙腳亂的彎弓搭箭,或者笨拙的給弓弩上弦,只是優雅的一個手勢,一個咒語,敵人就凍成了冰塊。他們可以將魔法的形象以最直觀的方式帶進平民的心中,他們是傳播這種信仰最好的載體——嚴謹,幹練,優雅。」
「此外,這支隊伍還需要一個符號,就像光明騎士團的聖心與十字一般,我選擇了眼睛中的六芒星,眼睛代表精神,也就是魔法力量的來源,而六芒星代表魔法,說明了他們是為魔法而戰的白塔護衛。」
「光明聖教有光明女神,那個美麗,博愛的偶像;而魔法的象徵就是我,嚴謹、睿智、優雅,而且實力強大,平易近人。我絕對是一個比光明女神更適合崇拜的對象,因為我和我的魔法會真正聆聽信徒的祈禱,為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那些女神的信徒很快會發現信仰我要比信仰女神實惠的多,因為現在的光明聖教只會不停的征宗教稅,搾乾他們的錢袋,而我卻會教給他們魔法,會帶他們認識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當然,他們僅僅只能進入這個世界,因為他們的天賦不足。」維格菲笑著,「所以他們只能更加崇拜我,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牢記在心,將我的畫像掛在家裡,取代女神的位置。在每天進餐之前,用魔法點亮燭火,然後向我禱告——感謝萬能的維格菲,賜予我們豐盛的晚餐。」
「魔法會成為新的信仰,瑞文戴爾會成為新的聖地,而我,維格菲拉格朗日,就是新的——魔法之神。」
維格菲終於不甘的攥緊了拳頭:
「然後博得把這一切都給毀了,看看塔下的這些人!我幾年來才讓他們接納了魔法,其中有些人還喜歡上了它。我開始有了自己平民之中的崇拜者,這些都是好的開端。而恰好光明聖教陷入危機,我本來可以因此抓住很大一部分人的心。可是博得開始了他的破壞,讓人們對魔法又重新開始恐懼起來,現在,無論是我的聲望,或者是魔法的聲望,都重新跌回谷底,就像是回到了曾經魔法的黑暗時期。」
「無法挽回了嗎?」曼蒂問。
「幾乎。」維格菲說,「因為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光明聖教也曾經經歷過低谷,但是他們很快就能恢復過來,因為他們有強大的基礎,而這次也同樣。而那時魔法想要重新崛起,就不得不於光明聖教正面交鋒……」
「但是這些都已成事實。」維格菲又望向窗外,不是向下,而是向遠方,
「總之,明天一切就該結束了,曼蒂,不要為我擔心。我之所以還沒有露出底牌,是因為我不需要,是因為我的實力要比博得高出太多以至於他根本沒有勝算,無論是在塔內或者塔外。」
「明天就是決戰的時刻,我會殺死博得,然後一切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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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布家的花園,菲比斯在別過博得之後,又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菲比斯……」艾突兀的出現在菲比斯面前,在發洩似的將一切都告訴了他之後,帶著哭腔問道,「我該怎麼做?」
菲比斯看著自己曾經一直到現在都視為兄長的男人,這個已經十年幾乎沒有跟自己說過話的人,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他像一個兄長一般走向前,給了他正在哭泣的的幼弟一個溫暖結實的擁抱。
「很簡單,做你想去做的。」菲比斯說。
艾愣住了,這不就是托薩卡琳一直對他說的嗎?可是他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菲比斯看到他的迷惑:
「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你愛她嗎?」
艾茫然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想的太多了,我並不是在問你的大腦,這個問題不需要你思考,我問的是你的心。」菲比斯嚴肅的說,「你愛她嗎?」
艾終於點了點頭。
「那你想那麼多幹嗎?」菲比斯笑著拍著幼弟的肩,「去做你該做的事啊!」
「可是我該做的事是去殺了她!」
「胡扯。」菲比斯笑罵道,「你怎麼會有這麼白癡的想法,既然你愛她,你該做的事就是去愛她啊!」
艾依舊在思考其中的邏輯。
「愛一個人,就去想辦法得到她,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真是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想去殺了她。」菲比斯俯身,從庭院的花叢中摘了一朵玫瑰遞給艾,
「拿著,去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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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皇宮的深處,伊麗莎白的臥室的床上。
女人依舊用黑紗將自己渾身都緊緊包裹。
她的臂彎之中——
魯希瑟斯像孩子般熟睡著,時而發出淺淺的鼾聲。
「他一定很累了吧!」她想著,那雙靈動的眼睛,卻望向窗外的星空,彷彿祈禱著什麼,或是期待著什麼……
(第六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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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
又寫完一天,小小感慨一下。
首先當然是感謝大家的支持,然後歡迎有愛的人加入讀者群61627931。
接下來是後面的預告。我之前說過,從第七天開始進高潮,換句話說,前六天都是在布線,挖坑。現在,終於要到了收線,填坑的時候了。一直喜歡這本書的讀者請放心,後面的故事只會更加精彩,一切都還在我控制之中,哇卡卡卡卡!!!
最後照例帶來壞消息:
最早的時候一直保持三章存稿左右,到第四日結束我回國的時候用完了。後來基本上就是寫一章發一章,之前還好說,但是接下來就進入填坑階段了,我很怕會出現有坑未填之類的重大bug出現,因此我決定停更一周,攢幾章稿子,然後再進入第七天,這也是比較穩妥的做法,出發點相信大家可以理解吧!
於是,對造成的不便致以最深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