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升起了一堆堆篝火,也升起了烤肉的香味,隨之升起的,還有些許的歡樂。
是什麼人在自己的家園毀滅之後依舊能夠歡樂?
答案是——平凡的人們。
那些處於社會最底層的人們,那些對於榮譽、勇氣、輝煌這些閃耀的名詞都太過卑微的人們,那些只是單純的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著,並只是單純的想要生存下去的人們,在死亡的邊緣行走之後終於能夠活著的感覺,就像是人餓了一天突然聞到了烤肉的香氣一般——本能式的快樂著。
烤肉的香氣同樣吸引著不遠處餓了一天的艾?佐迪亞。
現在,孤身一人、一馬帶著一個似乎已經無足輕重的俘虜的他,竟然面對著熟悉的歡樂的人群,竟有些不知如何該加入其中,一起慶祝這不屬於他的勝利。他料到了夜襲,卻沒有料到夜襲竟然是從夜影森林開始的,否則,他本可以準備的更充分一些,也許,這些人就不用在這裡慶幸劫後餘生。
篝火旁帕拉迪亞難民們的數量有兩百人左右,不包括不遠處正在紮營的幾百名葉影精靈。倖存者的人數遠遠多於他的預計,有些人是在前一天夜裡就逃出來的,在艾看到了其中一些他熟悉的面孔之後,他稍微感到了一絲欣慰。
而其中,最閃耀的無疑是那個人。
在歡樂之中,依舊有人悲傷著——為他們失去的家園,也為他們失去的朋友和夥伴,這些人多數是留下抵抗最後才撤離的,他們中的部分人參加的剛才的伏擊,取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但他們的臉上都沒有一絲一毫勝利的喜悅。他們聚在一起,沉默無言。
在他們身邊的是那十個精靈,卻並沒有跟他們的同類們在一起,而是圍在了帶領他們復了仇的人旁邊,默默地把自己也當成了那個人屬下的一分子。
而被他們圍在中心的那人,早已褪去了一身的流氓習氣,如同一個領袖一般驕傲的沉默著。
艾問自己兩個問題:為什麼自己之前從來沒有認出他來?為什麼他甘願扮成一個流氓呆在帕拉迪亞卻一次也沒有找過自己?
背後想起了馬蹄聲,艾心頭一緊,隱藏進了旁邊的樹林。
來的不是敵人,是剛才伏擊中搶了馬的騎兵,他們返回了一趟帕拉迪亞,搜尋可能的倖存者。
從他們悲傷的神情上看,他們失望了。
辛博走上前去,安慰式的拍拍他們的肩,像是年輕的將軍在安慰自己的士兵。而那些騎士中,有的人已經有了白髮,年輕些的臉上也看得到滄桑,可是,在辛博面前,他們想起了剛剛看到的帕拉迪亞的慘狀,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辛博周圍的恰好五十個人也被這種幾分所感染,大家都掉下淚來。
辛博拿出了酒和杯子——剛剛從酒館老闆約克的地窖裡拿出來了,給五十個人一一倒上,動作就像是從前在枯葉酒館裡約克喊他幫忙招呼客人時一樣熟練。
「第一杯,敬帕拉迪亞。」
沒有多餘的言語,所有人,包括不善飲酒的精靈都舉杯一飲而盡。
艾沒有看,頹然的靠在一旁的樹後。
帕拉迪亞,多麼熟悉的名字,曾經是他發誓要守護的地方。
酒杯再次倒滿,約克的庫存足夠讓這五十個人簡單的忘卻哀傷,一醉到天亮。
但辛博不想忘卻這哀傷:
「第二杯,敬逝者。」
辛博喝掉一半,將剩下的一半倒在了地上。
五十個杯子同時反轉,酒液灑落入土,約克、卡普、盧、洛克……這些熟悉的名字,一同乾了這杯酒。
「第三杯,敬為了我們而犧牲的伊芙小姐和佐迪亞大人。」
這次沒有人舉起杯子,只是看著他,眼中充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的神情。
艾在聽到伊芙這個名字時渾身一抖。
「伊芙去了聖心教堂,以自己交換了光明騎士團的撤軍。而佐迪亞大人,在今天早上第一波與光明騎士團的交手中,倒在了近百具敵人的屍體之中。」
「不可能!」說話是一位魁梧的老者,「佐迪亞大人不可能就這麼死了的。」
人們也開始紛紛用懷疑的質問來掩飾他們內心的恐懼和悲傷:
佐迪亞大人不可能就這麼死去的,他是「大陸最年輕的聖騎士」,從來沒失敗過的他怎麼可能倒在幾個區區的騎士手下。而且,他不能在這時候倒下啊!去聖心教堂救出伊芙小姐,還有擊敗光明騎士團為死去的人復仇,還有這麼多事情等著他去完成啊……
「我親眼看到他倒下。」辛博悲傷地說。
人群沉默了,眼中滴落的淚水中,有悲傷,也有失望——最後的一絲希望幻滅了。
此時,就在不遠處的樹後,活著的艾卻只聽到了「伊芙」和「聖心教堂」兩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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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再來看你,你會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好好想一想。」
薩拉走出了伊芙的房間,兩個守衛小心的把門關好,然後面無表情地站在了門口,他們還將這樣站一整夜。即便是冰冷的如同大理石地面一般的他們也在忍不住好奇,剛才,這兩個美的如同女神下凡的女人,究竟在裡面說了些什麼。
對於這些在伊芙叛教之後才入教的新人們,在見識到了伊芙傳說中驚世的美貌之後,忍不住又開始回味起這些年來流傳於教會之中有關這些人的故事來,而當他們終於見到了伊芙,就彷彿是見到了傳說中的人物一樣。
「看吶!那就是當年的聖女伊芙!果然如同傳說中一般美麗。」
沒錯,這就是他們的想法。毫無疑問,艾、伊芙、薩拉在加上蕾絲、諾森加德,這批人的故事已經成了傳奇,他們太過耀眼,彷彿天上的星辰一般高不可攀,也許,這也是聖教近年再也沒出什麼引人注目的人才的原因之一。
眼看聖女薩拉就要消失在走廊盡頭,突然閃出了一個高大的人影,薩拉及時的剎住了腳步才沒有直接撞進那人懷裡。
「哇,諾森加德也來了,這次之後他應該能升上聖騎士長的位置了。」這是守衛的想法,可惜他們依然聽不到兩人的對話,因為諾森加德和薩拉轉進了聖女的會客室。
「你在想什麼?戰爭難道是可以說停就停的嗎?就是因為你冒失的讓光明騎士團撤回,我們損失了包括團長法爾瑪在內的一百名騎士!」諾森加德怒氣沖沖質問薩拉。
「我下令撤回是因為聽說戰爭已經成了一邊倒的屠殺,而且我們發動這場戰爭的目的也達到了,我不認為撤回光明騎士團是一個錯誤的命令。」薩拉並沒有對諾森加德的不敬動怒,或許,她臉上沒掛著一貫的冰冷的微笑就已經是在動怒了。
諾森加德倒是不在乎薩拉的態度,依舊執拗的說:「即便是屠殺,也比損失一百名精銳的戰士好。」
「聽聽你說話的口氣,只不過幾天的時間,已經變得跟庫茲卡爾一模一樣了。別忘了我們是光明聖教,別忘了我們的教義是博愛。」
諾森加德冷哼了一聲,大概是對薩拉這種訓斥的口吻的不屑一顧:「那庫茲卡爾怎麼辦?那個人抓走了他,應該是想用他換回伊芙吧!」
「不可能,即便是庫茲卡爾本人也不會願意這樣做的,伊芙必須受到應得的懲罰。」
「那庫茲卡爾也會死。」
「庫茲卡爾大人信仰很堅定,他早就做好了為聖教犧牲的準備。」
「其實可以不必這樣。」諾森加德說,「我們可以用別的人交換,比如那個精靈女王,她是他的朋友……」
「異教徒也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薩拉冷冷的打斷了他。
「難道我們就把庫茲卡爾扔在那裡等死?」諾森加德有些惱怒。
「你知道我們一直在對抗的是什麼,你也知道這樣的對抗之中必然會有犧牲,面對這些,我們應該更加堅定才是。」薩拉平靜地說,「你是一個將要成為聖騎士長的人,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的心要更堅硬一些……」
「就像你一樣嗎?薩拉?」諾森加德頂了一句,隨後歎了口氣,
「他說的沒錯,你變了。」
「是因為女神需要我變成現在的樣子,而她也需要你改變,你的心太軟了,諾森加德,對抗黑暗的戰爭才剛剛開始。」薩拉的臉上依然看不到任何感情。
諾森加德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剛到嘴邊的話變成了幾個深呼吸,強壓住湧上來的情緒。然後,他的嘴角勉強的擠出一個微笑:
「你知道,艾是絕對不會這麼做的。」
「可是你不是他,你只是你自己。」
「不,我不是我自己,我是你希望我變成的人。」諾森加德緩緩地說,「你希望我變成艾,我就是艾;你希望我變成你對抗黑暗的騎士,我就是你對抗黑暗的騎士;現在,我不在乎女神我是什麼樣,我只在乎你希望我變成什麼樣,如果你說我要更堅強,要我變成你的聖騎士長……」
「那麼好吧,現在起,我就是你的聖騎士長。」諾森加德向薩拉深深的鞠了一躬,「如您所願,聖女大人。」
然後,他轉身退了出去,不讓她看到他眼中的淚水。
諾森加德走了以後,薩拉幽幽的歎了口氣。
「聖女大人,蕾絲?德禮斯主教想見您。」敲門聲響起,她的侍從通報著。
薩拉猶豫了一下:
「告訴她我很忙,讓她明天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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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杯敬約克,他帶領著枯葉酒館的人拚死反抗,殺死了比他們人數還要多的敵人,他,和他的夥伴們,是真正的男人。」
那位彪悍的老者說完這話之後,眾人紛紛舉杯,但辛博卻沒有動,只是冷冷的說了一句:
「愚蠢。」
如果不是剛才他神奇的指揮藝術,如果不是此時他的威望已經足夠震懾眾人,這些人早就因為他的這句話拔刀相向了,而即便如此,依然有人對他怒目而視。
「他們都死了!無論他們殺了多少人,他們都死了。」辛博站了起來,一字一頓的說,「記住,無論如何,沒有什麼是值得你為之付出生命的,因為你的生命只能付出一次,而如果你留著它,你能做出你付出生命也做不到的事情。約克他們死了,在殺了很多敵人之後,但我們沒死,我們殺死的敵人比他們更多。」
辛博的語氣冷酷,但那語調的顫抖已經暴露了他真實的心情。
「不要說什麼犧牲,他們那不叫犧牲,他們本可以不死的,他們就是一群蠢貨!一群……笨蛋……」
「那個……笨蛋……」辛博已經泣不成聲。
人群中怒視的目光已經變成同情,白髮的老者拍拍他的肩,他知道,辛博一向是叫約克「胖子」或者是「笨蛋」的。
「他死的時候看到那些為他陪葬的侵略者,應該感到很高興才是。」
辛博笑著,放肆的大笑著,笑得淚流滿面:
「傻瓜,誰會看著一堆屍體高興啊……至少應該是看著我們這些倖存下來的人,看著我們重建帕拉迪亞……重建枯葉酒館……或者是麗莎……嗚……可憐的小麗莎……這個混蛋死了也就算了……他還拖了小麗莎一起死……」
情緒激動的辛博語無倫次的苦著,咒罵著,懊悔著。
「辛博,麗莎好像沒死,我看到光明騎士團的人把她抓走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說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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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髮的少女戰戰兢兢的睜開雙眼,天堂的景象不像她想像的那麼美好。
至少不像想像中的那樣充滿了刺目的光芒。
難道自己下地獄了?麗莎慌忙使勁地搖頭,把這種恐怖的想法排出腦海之外。
「喂!小姑娘,一醒來就這麼搖頭會頭暈的哦!」
在看到面前的人時,麗莎再也不懷疑自己下了地獄了。
「哇,精靈姐姐你好漂亮啊,你也死了嗎?」
薇薇安娜本來是慈祥的微笑著的,聽了這句話秀眉一蹙,雙手叉腰嬌嗔到:「姐姐的樣子看上去很像死人嗎?」
「啊,對不起對不起,您一定是天堂的天使大人了,我實在太笨了,竟然沒有認出來。」麗莎雙手亂擺。
薇薇安娜伸出食指在麗莎的額頭上狠狠的點了一下:
「你的小腦袋裡想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啊!」
過了很久,麗莎在薇薇安娜費盡口舌的講解下終於明白了自己沒有上天堂,也沒有下地獄,而是來到了聖心教堂的牢房之中。
她開始回憶自己「死」前發生的事:她只記得滾滾的濃煙,還有火焰的灼熱,然後就是自己的臉頰貼在了地板上,而那地板也逐漸變得滾燙……
接下來的記憶好像有些模糊了……
有一雙強壯的大手抱住了自己,難道是佐迪亞大人?不,不可能的,應該是盧吧!他好像撞破了倉庫的牆壁,應該也只有他那種怪物般的力氣才做的到吧!
可是之後呢?盧哪裡去了?也被抓起來了嗎?她記不清了。
「姐姐,你知道跟我一起來的有沒有一個高大的,樣子傻傻的男人?」
「姐姐不知道啊。」
「這樣啊!」麗莎還在想著,「盧哪去了?這麼說約克和卡普也許也逃出來了,他們又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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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重建帕拉迪亞!」一個明顯喝多了的傢伙說,「立一尊佐迪亞大人的雕像。」
「還有伊芙小姐的!」有人叫道。
「胡說什麼!伊芙小姐還沒死,不要咒她。」
「我們還要重建枯葉酒館,選出一個最胖的傢伙當酒館老闆!」又有一個人起歪點子,「而且他要改名叫約克。」
辛博看著自己的雙手,和手中的劍,臉色陰晴不定。
樹後,艾靠在樹根,仰望天上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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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麗莎依舊樂天。
「我叫薇薇安娜,叫我姐姐就好了。」說到樂天精靈女王也不會差,「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姐姐可是葉影森林的女王呢!」
「哇!真的!我就猜到您一定是一位大人物呢!」麗莎高興得似乎想跳起來一般,「這麼說您認識佐迪亞大人和伊芙小姐了?能不能帶我見他們一面啊?」
「認識啊!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呢!」薇薇安娜依然笑道,「你不是帕拉迪亞的人嗎?怎麼會沒見過他們呢?」
「我才剛剛到帕拉迪亞一個星期而已,只遠遠的看過佐迪亞大人一眼啦!」
「沒問題,包在姐姐身上了!」
「姐姐真好。」麗莎撲進了薇薇安娜的懷裡,已經完全不記得這裡是聖心教堂的地牢了。
「帕拉迪亞怎麼樣,是個好地方吧!」薇薇安娜問道,對於帝都的多數人,這句話完全是另一種意思。
「是啊!很好,人都很和善呢!」
「那下此有機會我帶你去葉影森林玩,那裡真的很漂亮呢!那棵葉落之樹,傳說也是精靈的發源地之一,大家都會很喜歡你的,你長得這麼可愛。」
「姐姐好過分,竟然沒有看出來嗎?」麗莎撥開她的紅髮,露出了她耳朵上的一個尖角,「我是半精靈呀!」
「對不起!真的沒有看出來呢!那你在葉影森林肯定更受歡迎了!」
她們不知道的是,現在的帕拉迪亞和葉影森林都已經變成了黑灰色的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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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博突然站了起來:「我要去聖心教堂!」
「你瘋了嗎?」辛博閉著眼睛等待,可是這種想像中的質疑聲沒有響起,而當他睜開雙眼,看到的是身旁的人一個個都站了起來,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我說過沒有什麼值得為之付出生命。」辛博熱淚盈眶。
「伊芙大人將要為我們付出生命。」帕拉迪亞的人說。、
「女王陛下將要為我們付出生命。」十個精靈說。
「即便是佐迪亞大人不在,我們也要做他一定會做的事情。」白髮老者說,「而且,我們相信你,辛博,即便是付出生命,你也會讓每一個人都付出的有價值。」
看著面前的所有人,辛博找到了他一直在追求的東西。
他望著遠方,黑暗中,那個人孤單的騎著馬的背影黯然離去的方向,微笑了:
「為了帕拉迪亞,為了伊芙,為了薇薇安娜,為了麗莎。」
「為了死去的佐迪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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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莎,你這麼可愛,你說會有人來救你嗎?」薇薇安娜問。
「不知道,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他救你的時候可以順便把我也救走啊!」
「這樣說來,也許會有人來救我吧!」不知為何,紅髮少女想到了他的辛博哥哥,
「姐姐你在開我玩笑吧!佐迪亞大人不是你的好朋友嗎?他一定會來救你的啦!」
「也許吧!」
此時,地牢的門被打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口,面容僵硬。
「這是誰啊?」麗莎悄悄地問薇薇安娜,「是來救你的人嗎?」
薇薇安娜笑著,輕撫著麗莎的紅髮:
「他是個騎士,他救過我,可是這次應該不是來救我的。」
說完她站起身,
「姐姐要出去一會,放心好了,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跑掉的。」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薇薇安娜走出了牢房,臉上露出的是之前那種放肆的笑容,可是鹹澀的液體卻不住從眼中滴落。
「沒關係,這裡黑,沒人看得見。」
的確,沒人看得見她媚笑著的臉上的淚珠,也就沒人看的見淚痕之下淒涼笑容中的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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