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廳,電燈開著。
司徒唯面向著門口坐,反剪著雙手的老布父女則坐在他的對面。老布父女嘴裡的抹布已經取下,剛剛給他們喝了點水,喝完水他們也都沒有試圖叫嚷或者試圖逃跑。其原因大概與阿福不忍他們凍著,給他們蓋上地毯有關,這一舉動似乎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生命還是有保障的。
「菜來咯!」牛紐生叼著一根煙,手裡端著一個大托盤,隔著十幾米就叫。架勢倒真有點跑堂樣子。托盤裡有七八道菜,一道堂,牛紐生把菜擺到桌上:「運氣好!晚上的席面沒吃完,選了幾道沒怎麼動過的菜熱著。這頓宵夜可算豐盛。」
阿福則端來了飯,給司徒唯、老布父女、牛紐生以及他自己都添上一碗。很快布好飯菜,兩人也坐到位置上,阿福坐司徒唯旁邊,牛紐生則坐在阿福與老布之間。
「老布,我現在要鬆開你們的手,然後我們一起吃飯。你不要搗亂,也不要逃跑,可以不可以?」司徒唯先問老布道。
老布望著桌上的菜,看了看女兒,忍住怒氣說道:「我答應你,我不跑!但是,中國人,別指望我會善罷甘休!」
「他要跑也跑不掉,我剛剛叫了幾個人起來,都守在外面呢。他能跑到哪兒去?再說,他這樣的,別看個大,我一個打三個!」牛紐生說著站起來,過去幫老布和老布的女兒鬆了綁,又坐回原位。
老布和他的女兒重獲行動自由,女兒摟著她父親哭了幾聲,老布卻不耐煩的將女兒的手拍開:「哭!就知道哭!哭也不能在中國人面前哭,再哭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老布的女兒好像很怕父親,哭聲曳然而止,畏畏縮縮的重新坐好。
「中國人,我可以吃飯了?」老布瞪著司徒唯說道。
「可以,需要我去給你們找兩個叉子?」司徒唯話聲剛落,卻見老布已然熟練的抄起了筷子大吃特吃。司徒唯笑笑,對牛紐生和阿福說道:「起筷起筷,咱們也吃。」
吃了一會兒,司徒唯停下筷子,他見老布的女兒一直沒動筷子,問:「怎麼?你不會用筷子?」
老布的女兒遲疑了一下,點頭。
司徒唯按住聞言想要站起來的阿福,說道:「你吃著,我去拿。」便向廚房拿了叉子,過來遞到老布的女兒手上,溫聲說道:「給你,趁熱就吃吧,你也餓了很久了。」
老布的女兒頭埋得低低的,小聲說了「謝謝」,接過叉子。
這一餐飯司徒唯象徵性的吃了點,吃飯的時候一直在觀察老布父女。老布雖然吃得很快,但可以看出他挑菜有固定的偏好,清蒸甲魚、糖醋排骨、麻婆豆腐一類是他夾得最多的,而肉丸子、韭菜炒肉之類的就很少吃,至於爆炒大腸根本動都不動。
大腸並不在西人的食譜以內,普通西人很難認出烹調好的大腸,因為這超出他們日常想像。王唯以前在北影學院的時候就曾經請過一個波蘭籍的同學吃飯,惡作劇心起點一紅燒大腸請他吃,波蘭籍同學吃著覺得蠻好吃,問王唯這是什麼?王唯告訴他這是豬的大腸。結果那波蘭同學當場就吐了個昏天黑地。這樣看,老布能熟練運用筷子,且有固定的飲食偏好,「地雷」擺在前面也不去踩,顯然老布是吃慣中餐、乃至吃慣宴席的。
聯想到之前在電影院時老布對他們的惡劣態度,司徒唯不由又覺得疑惑。這年頭,如果對中國人有惡感,又怎麼會經常吃中餐呢?而且如果是吃宴席,司徒唯看老布的經濟條件,恐怕也支撐不起經常吃。那麼,誰會請他吃呢?——這個老布很可能以前同中國人打過交道。
有了這個判斷,再看老布的女兒。老布女兒吃飯的樣子像只受驚的小鵪鶉,光低頭吃飯,很少吃菜,就算叉菜也只選近在她身邊的兩三道。知道女孩子心裡還很害怕,司徒唯就偶爾給她夾一些排骨、魚肉在碗裡。西方人吃飯沒有夾菜的習慣,但女孩還是感受到了司徒唯的善意,漸漸也就稍微放開了一點。
大概吃了20來分鐘,主要是老布吃飯拖的時間最長。
「嗝!」老布重重的放下碗筷,打個了飽嗝,然後牽起自己的衣角就在嘴巴上擦:「中國人,你想把我們怎麼樣?」
司徒唯笑道:「這裡三個都是中國人,你在叫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司徒唯。老布你的全名是什麼?」
「為什麼我要告訴你!」老布拒絕透露姓名,接著就要求司徒唯把父女兩人放了。
司徒唯自然不會輕易放過,繼續問道:「老布,你的筷子用得真熟練。以前交過中國朋友?還是去過我們中國?」
「去他瑪的中國朋友!你們中國人都是些小偷、強盜、騙子!我永遠也不會和你們中國人做朋友!」老布聽到這個問題頓時激憤起來,巴掌在桌子上連著重重拍了幾下。聲音弄得極大,外面幾人以為發生什麼事,一齊跑進來看。牛紐生這時也一拳打到桌面上,震得湯水橫流,聽他怒聲說道:「死鬼佬!你再拍桌子打巴掌試試看?」
司徒唯勸牛紐生和老布冷靜下來,然後讓進來的幾人出去,才說道:「老布,你看到了,在這裡發脾氣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為何對我們中國人有這樣的成見?你以前被中國人損害過?你去過中國?你一定去過中國。」
「我當然被你們中國人損害過!不過你不要以為你們是中國黑幫,就能嚇住我!呸!如果這裡是中國的北京,我只要跟你們的政府說一句話,你們統統都會被投到大牢裡面去做一輩子苦役!」老布臉上裝出驕矜之色,把胸脯昂起來,色厲內荏的說道:「我認識你們中國人的女皇!」
女皇?司徒唯一想,笑道:「你說的是西太后?還是隆裕?」西太后自然是慈禧太后;隆裕則是光緒帝的皇后,在宣統溥儀上台之後一定程度上扮演了西太后對光緒扮演的角色,但這個女人軟弱、和善、心智手腕都遠不如慈禧,辛亥革命的時候是她親手簽署了韃帝的遜位詔書。司徒唯問這個問題,主要想確定老布到中國的大致時間。
「我、我!」老布可分不清楚這兩人的差別,答不上來,以為司徒唯懷疑自己的話,急忙又說道:「我還認識你們的小孩子皇帝!我還給他照過相!」
「小孩子皇帝。這麼說你見的是隆裕。告訴我你憑什麼能見到他們?」司徒唯問道。
「我以前在你們中國的時候,在美國駐北京大使館工作過!有一次跟大使去見你們的女皇,還有小孩子皇帝,我奉命給他們照相。他們看我照的相片好看,就許可我在他們的皇城照相!總之,他們非常寵信我,還曾說要給我官職!」老布重音強調了官職,以為這樣可以唬住人。
司徒唯歎了口氣:「認識這些大人物,你可真幸運。不過我很遺憾的告訴你,你說的『女皇』還有『小孩子皇帝』他們現在已經失去了頂上的皇冠。中國在1911年就已經建成民主共和國了,你不知道嗎?」
「哼!失去了皇冠的皇族依然是皇族,德皇跑到荷蘭去了,但他依然受德國人尊重!」老布的回答令司徒唯有點刮目相看。老布的見識倒真是不差,歐洲那邊確實存在他說的情況,不過他沒有搞清楚歐洲和中國的差別。現在紫禁城裡面的那堆廢材已經不是什麼皇族,倒更像是一群殭屍。
沒必要跟老布解釋這個,司徒唯繼續問道:「你在中國既然這樣有地位,為什麼現在卻回到了美國,經營一家什麼都不是的5分錢影院。還拍一些妓女的片子,來糊弄來你影院觀看的那些傢伙?」
「我有今天,還不是你們中國人搞的!」老布憤怒的講述起自己的經歷。
他早先在加利福尼亞州經營雜技園,同時兼放電影,到1903年就已經賺到了數萬美金。由於當時加州電影院線經營日趨激烈,他便轉向電影製作。在加州開了個小公司,拍了一部沒有名氣的片子,不到半年草草收場。不甘心失敗的老布聽說中國那邊電影業才起步,就帶著所剩的1萬多美金以及各種設備到了中國。在中國他先擔任了使館的工作人員,巴結到了滿韃皇室,以為這樣他的生意就可以暢通無阻。誰知公司成立,剛拍了幾部短片,不兩三年中國就發生了革命。
後台沒了,老布就開始走起了下坡路。1912年的時候,他為了討好新的當權者袁世凱,拍了一部記錄袁世凱檢閱軍隊的記錄片,拿出去放。但不知道得罪了那路神仙,放映的第一天晚上他的公司就被人放了火,膠卷、設備被燒了大半。老布認為北京不是久留之地,就到了上海。把設備和公司名字轉讓出去後,在上海生活了一年。
這一年他用所得的錢做些生意,好不容易又攢了些錢。但幾千美元這點錢在上海根本不夠看,老布不得以又南下香港,準備搞點投機生意。可是在路上,又被一個中國人所騙,再次把錢拿出來拍電影。很快新的影片出來,因為影片的劇本是由中國人所寫,戲也是中國人主演的,符合中國觀眾口味,新片倒是賺了不少錢。可是這些錢除開分給中國人的份子,除開膠卷與設備的購置費用,根本就所剩無幾。
到最後老布只能拿著幾百美元的剩餘資金和設備,帶著一個跟中國妓女生下來的女兒灰溜溜的回到美國。
老布不停的埋怨那些中國人如何狡猾,如何偷學他的攝影技術,如何串通演員提高出場費用,以及購買各種物件的時候中國人如何貪污他的錢,將自己的失敗完全歸於中國人。
而這邊司徒唯對照老布講的故事,已然心裡有數,等老布發洩完了怨氣,才笑說道:「老布,不如我們打個賭,如果我現在能夠猜到你的全名,那麼你回去後就當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當然,你的設備我會還你,也會補償你一定的損失。如何?」
老布想了想,不知道司徒唯為什麼要打這樣的賭,但又覺得司徒唯不太可能有渠道知道自己的全名,因為就算那些經常光顧他影院的老客都不知道他的全名。而且聽司徒唯的意思,就算這個中國人賭勝了,對他也沒什麼壞處。於是老布說道:「你要是輸了怎麼辦?你不但要賠償我的損失,還要跟我到警察局,承認你指使人綁架了我!」
司徒唯臉上笑容慢慢消去,眼神變得冷厲:「老布,我看你是沒有搞清楚自己的處境。你覺得我會答應你的要求?」
老布氣憤道:「你不能這樣!這不公平!」
「其實就算你去警局告,你有證據嗎?你也沒有證人。就算你告成了,至多我找個好的律師,花點錢、費點時間,最後依然不會有事。可是你,你以後就不要想安寧,說不一定某天晚上睡著了,第二天的早上就醒不來。老布!這個世界沒有公平可言。」司徒唯說道。
老布臉色一僵:「那我就不賭了,你直接賠償我們,放我們走。」
司徒唯堅持:「一定要賭!」
老布只能認了,心想大不了你說我叫什麼我就叫什麼。卻不意司徒唯當真叫出了他的全名:本傑明-布拉斯基。
老布驚訝得下巴快掉到地上:「你怎麼知道的?」
司徒唯神秘的聳聳肩,轉頭對牛紐生說道:「牛大哥,請你叫上幾個弟兄,帶著今天那些電影設備,然後把他們送回家。不要傷害他們,我是說安全送回家。」見牛紐生沒有直接答應,司徒唯又說道:「你不用擔心,這個主是我作的,我會跟爺爺和東來叔交代。」
牛紐生聽到這話才應了。
布拉斯基也是個死要錢的傢伙,臨走前居然要司徒唯兌現補償。
司徒唯舉起一根手指。
布拉斯基眼睛一亮:「1萬美元?」見司徒唯不答,數字連續下降,降到10美元,最後降到1美元。
司徒唯才開口說道:「本來準備給你100美元,但是你太貪心了,只給10美元。你要嗎?」
「要!狗娘養的才不要!」布拉斯基咬牙切齒的伸出手接錢。誰知道司徒唯卻不給,告訴他現在手上沒錢,過幾天再差阿福給他送錢過去。老布堅持要現錢未果,最後只有嘴裡嘟囔著走了。
看著他們離去,司徒唯心中有些憂慮。
很快唐人街這邊就有大動作,要是到了與第一國家電影公司對簿公堂的時候,布拉斯基突然跳出來說他被中國人綁架的事情,可能就會橫生波折。但司徒唯覺得這個險可以冒,不為別的,就為這個俄國人是本傑明-布拉斯基。
本傑明-布拉斯基,這個名字聽著屬於無名鼠輩。但其人在中國電影歷史上卻起到過相當的作用。不提本傑明-布拉斯基拍出了如《袁世凱檢閱軍隊》、《瓦盆伸冤》、《偷燒鵝》這些早期中國電影。他在中國活動期間,先是成立了一個亞細亞電影公司,後又到香港成立了一個華美影片公司。這兩個電影公司間接、直接吸引了四個人參與到中國電影中來:
一個人叫張石川、一個人叫鄭正秋;一個人叫黎民偉、一個人叫黎北海。
張石川與鄭正秋後來成了民國早期三大電影公司之一的明星電影公司的創始人。張石川拍出了中國第一部故事片《難夫難妻》,策劃了以後紅透東亞的《火燒紅蓮寺》系列;而鄭正秋更是中國第一代導演中的佼佼者,拍出了《姊妹花》這樣的名作,而且桃李滿天下,連著名的《漁光曲》導演蔡楚生都是他的徒弟。
至於黎民偉與黎北海兩兄弟更了不起。黎民偉被稱為「香港電影之父」,有人甚至稱其為「中國電影之父」,他創立的民新影片公司是早期民國電影圈中實力強勁的一個,後來更與羅明佑等人合作締造了一個規模空前龐大的電影托拉斯:聯華影業公司,叱吒20、30年代的影壇。——順便一提,現在的香港女星黎姿,就是黎民偉的親孫女。
黎北海稍微次一點,但也是中國電影的先驅者,而且其對香港電影的貢獻可能比黎民偉更大一些。
當然,以上四人的成就,不能認為離開了本傑明-布拉斯基就不能取得。可是布拉斯基吸引他們涉足影壇卻是不爭事實,沒有這個起點,這四人的人生也不是沒有可能和電影脫鉤。如果這種情況真發生了,無疑是中國電影的一大損失。
司徒唯放走布拉斯基有不想濫殺無辜的因素,但更主要是因為他對中國電影的這一特殊貢獻而不忍心。況且司徒唯看這布拉斯基功利心如此之強,以後沒準就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世界這麼大,又這麼小,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誰又說得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