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渾不知東方這時已悠然憶起往事,還高高興興地問:「東方,你教他的本領和教我們是不同的吧?」
東方隨口答:「我教他的是我朋友的劍術,那是一套非常強大的劍術,他曾用這劍法刺傷過我。」
伊芙驚呼一聲:「東方!」
東方的心思有些微微的恍惚,只以為伊芙是驚歎這劍法的威力。伸手按在胸口要害處,隨口說:「就從這裡刺進去的,連我都差一點能殺掉,這劍法有多好,你放心了嗎?」
他確信,他的語氣是輕鬆而明快的,然而,然後,他再沒有說話了。
他安靜地坐著,倚在馬車壁上,看著車廂外沉寂的夜,看著遠方的星光,看著近處的篝火,聽著風吹過樹梢的聲音,聽著守夜的人,低低的笑語,聽著睡去的人,沉沉的夢囈。
無以倫比的感知,把天地自然中的每一點聲音,每一點色彩,盡皆展現在他的耳中,目中。
而他,只是這樣坐著,慢慢地倒酒,飲酒,直到壺中再無點滴,他才聽到伊芙的呼喚:「東方!」
他淡淡抬眸,看向那總是很傻很傻的小村姑,他唇邊幾乎還帶著極淡極淡的笑意。
然後,他看到了伊芙帶著晶瑩淚光的眼睛,他聽到笨笨小村女的不解和憤怒:「他怎麼能這樣對你?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他為什麼還要傷害你,他不知道,你會痛,會受傷的嗎?」
東方有一瞬間的愕然。
他剛才似乎只是在向伊芙說明劍法地威力。為什麼。她竟只注意到另一個無關緊要之處。
他看著伊芙。眼神幾乎是不解地。
然後。他順著伊芙地目光望向自己。才發覺。他地手。依然撫在胸口處。
在剛才那麼久地時間裡。他倒酒。喝酒。一直在用右手。他地左手。始終撫在那曾經被一劍穿胸而過地地方。
東方默然。慢慢放手。目光卻仍望著那裡。
其實早就沒有傷。不會痛了。自從神功大成之後。肌膚日益光澤如玉。就是曾經地傷疤。也漸漸消失。再無痕跡了。
隔了那麼多年。就算是當年一劍穿胸而過時的痛楚和憤怒,其實都已經淡忘了。
他記得最深的,反而是那人月下飲酒縱劍時的不羈與豪情,甚至連那人殺上總壇,仗劍相向時的英風神采,都還是歷歷在目的。
只有傷痛,早就忘懷了吧。
然而,天下間。只有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村姑會問。
既然他是你地朋友。他為什麼還要傷害你,他不知道。你會痛,會受傷的嗎?
莫名地。他竟想隔著無數地時間與空間,去問那個仗著雪亮寒鋒。無情逼來的人。
毫不猶豫,選擇保護柔弱同伴的你,知不知道,即使是像我這樣強大的惡魔,也會痛,會受傷!
理查看到盧瑟沉著臉回來,小心問:「沒跟上?」
盧瑟悶聲說:「跟上了。可有人不喜歡我跟,所以我只好回來了。」
理查深深歎息一聲:「東方可真是個難纏地人啊。」語氣之中,真是說不出的鬱悶無奈。
自從發現東方可能和那件王族機密有關聯後,東方在他心中的地位更加重要了。可惜一個這麼強大而重要的人,他卻找不到什麼機會拉關係。
平時東方總躲在車上,他多少回想靠近,都給希雅不軟不硬地擋了下來。
他努力討好希雅,可那位美女根本軟硬不吃,滑不溜手。他又要在東方面前保持自己對神秘美人的癡心專情,所以很多對付美女的手段,在希雅面前都不能用。
他甚至降低身份去接近伊芙,人家小姑娘毫不留情給他一個大難堪:「希雅說你是壞人,我不和你做朋友!」
無可否認,伊芙是個笨人,可笨人有時候比聰明人更難纏。笨人認定了的事,真是不管你玩多少花樣,費多少心機,都無法改變。
理查只好讓自己的護衛去接近這兩個姑娘,又或是看希雅和蒂娜傑克走得近,他就對這兩個小傭兵加倍親切,也讓自己地護衛去和他們交朋友,熱絡親近,無話不談。
可是,都沒有用。
希雅對和東方有關地事,永遠都是語焉不詳。伊芙倒很好說話,從不騙人,可不管是誰,跟她交談時只要涉及到東方,不管用什麼技巧套話,她都會立刻回答:「東方不讓我跟別人說他的事。」
至於蒂娜和傑克,對東方,知道地也少得可憐。
幾天下來,理查費盡心思,卻一無所獲,心裡又急又煩,這天晚上,一直關注著東方那邊動靜的盧瑟發現希雅悄悄溜出去,趕緊跟上。
理查本來還有些期待,結果依然只是失望。
盧瑟淡淡地勸說:「哪個超級強者是不難纏地,你既然想打他的主意,就不要怕麻煩。凡事慢慢來就好。倒是這幾天,一直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發生,你不覺得奇怪嗎?」
「沒什麼好奇怪地。越是安靜,就越說明他們準備做的事,聲勢越大。他們動手得越晚,到時出現的局面就越危險……」說起這個問題,理查倒是毫無危險的自覺,反而十分高興,「我倒恨不得出事時,場面越大越好,局勢越險越好,我也可以好好看看,那個東方的本事……盧瑟,你幹什麼呢,有沒有聽我說話?」
理查怒瞪著有些心不在焉的盧瑟。
盧瑟做出若有所聞的表情,輕輕說:「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哪有什麼聲……咦……」理查安靜下來,過了一會,才輕輕問出同樣的話:「這是什麼聲音?」
營城裡,兩個守夜的傭兵團員,低聲說笑。
「傑克去哪裡方便了,不會是去大陸的另一頭了吧?」
「等他回來,咱們好好審審他……」
「咦,是什麼聲音?」
「好美。可我從來沒聽過。」
他們的聲音漸漸輕柔,臉上的表情。也慢慢放鬆下來。
漢斯正在苦苦思索著。身為團長,他需要考慮很多問題。團員們為僱主地大方而喝彩,歡呼,高興。輕鬆,可他卻想到,人家付出這麼大的價錢,對應的,必然也是同樣的凶險。雖然這些日子什麼也沒發生,但越是這樣,越叫人忐忑難安。有時候還情願戰鬥早些降臨,心裡反而能更踏實一些。
在心情最沉重時。他聽到了一個美妙動人得彷彿觸動靈魂的奇妙樂聲。
他怔了怔。走出帳篷:「這是什麼聲音?」
傑克彆扭地揮手扭腰,擺著奇奇怪怪的劍姿:「這劍法好奇怪。我別說沒見過,就是做夢也沒想過。劍應該這麼揮這麼用,不知道這種劍術到底有沒有用……咦……」
他抬頭四望「這是什麼聲音……真好聽!」
身邊的希雅眼神忽然露出一絲迷惘。輕輕地說:「這是簫聲!」
伊芙靜靜坐在剛才東方坐的位置,靜靜從車窗處,向外張望。
簫聲清韻,柔和地響在夜色裡,伊芙靜靜地聽著。
剛才東方什麼也沒有說,卻忽然間,站起來,下車離開。
即使是平時最喜歡跟在東方身邊地伊芙,這時也莫名地感覺到,現在的東方需要一個人獨處。所以她很乖地留在馬車上,只是不錯眼地望著東方。
但即使是這樣,東方身形稍一展開,伊芙就再也找不到他地身影了。
沒過多久,那簫聲清韻,就遙遙傳來。
伊芙知道,這是東方在吹奏他那奇異的樂器。在山上時,東方就常常吹起極動人的曲調,希雅說過,大陸上,只有東方會用這種樂器,希雅說過,大陸上,只有東方才能吹奏出這麼美麗的音樂。
伊芙靜靜地坐在那裡,想著,東方說起朋友時,眼神裡那淡淡地溫暖。那麼淺那麼淡卻絕對不會認錯的期待思念和憧憬。
東方說,那是他的朋友。
東方說,他的朋友用劍傷了他。
東方說,他的朋友用劍從他的胸膛刺進去。
這麼安靜的夜晚,這麼美麗的簫聲。那簫聲甚至不是悲傷淒涼地,相反,竟帶著隱隱地歡快,深深的喜悅,那些明亮地,歡樂的,燦爛地,雀躍的心靈在樂聲中,徐緩地舒展開來。
東方是一個很冷淡地人,會用朋友來稱呼另一個人,是多麼難得。
能讓東方當成朋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們在一起,一定有過,很美好,很美好,很快樂,很快樂的故事吧。
簫聲在耳,簫韻在心,彷彿就在身旁響起,又似乎是在世界的盡頭被吹奏而起,在漫漫無邊的時空中傳了千年,傳了萬載,才隨這夜風徐來,耳畔乍聞。
那麼美好的簫聲,終還是帶著淡淡憂傷。
那些動人的快樂,終化作徹骨寂寞。
所有的燦爛輝煌,只留餘燼,唯有白茫茫一片天地,空寂無邊。
伊芙在簫聲中悄悄落淚。
為什麼朋友要刺傷朋友?為什麼朋友不知道朋友也會痛,也會受傷?
那是一個怎樣的朋友,為什麼,在刺傷東方之後,東方說起他,依然會有那麼淡的期待思念憧憬,甚至,歡喜!
那樣冷漠的東方,曾經有過一個讓他眼睛裡都會閃爍溫暖的朋友,那樣驕傲的東方,會坦然地告訴別人,我朋友的劍法,連我都抵擋不了,因為,他曾經刺傷過我。
伊芙伸手掩著自己的胸口,掩著東方曾掩過的地方,那裡是左胸,是心臟跳動的地方。怎麼有人,能夠對著朋友滾燙熾熱的心,刺出冰冷的劍。
這一夜,每一個人,都聽到了生平所聽見過的最美妙,最動聽的樂聲。
那聲音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傳來,卻又飄忽得不可追尋。
他們找不到聲音傳來的方向,找不到發出聲音的目標。然而,即使是最多疑的理查,也感覺不到那美妙的聲音裡有任何敵意和危險。
他安靜地聽著,漸漸地放鬆了看似輕鬆但其實緊繃了二十年的身與心。
他安靜地聽著,多少年的掙扎努力執著苦難盡在眼前。然而,連悲傷,都依然是輕而淡的。
漢斯在他身旁坐下,石頭般的神情,慢慢柔軟,心境一片平和,只是這平和,也是寂寞而憂傷的。
他長久地站在月下聆聽,心頭隱約的重負和擔憂,慢慢忘懷。這樣寂寞的聲音,卻讓人不能捨棄,這樣憂傷的聲音,卻並沒有過多的悲痛和絕望。
只是在那樣遙遠的地方,一個人,悄悄地寂寞著他的寂寞,即使連憂傷,也已不能察覺。
最美麗最柔和的樂聲,即使是已經入夢的人,也會慢慢放鬆,卻不致驚醒。
這一夜,無論是傭兵還是護衛,只要已經睡去的人,都做了夢。
他們夢到母親的溫暖,他們夢到少年時,最最愛慕的美麗姑娘,他們夢到,拿起刀劍,走向世界的那一天,滿懷的憧憬和豪情,彷彿下一刻,他們就會變成傳說中的英雄。
那是多麼美麗的時光,那是多麼幸福的歲月。
即使在睡夢中,他們也悄悄綻開笑容。
然而,母親早已遠離,最心愛的姑娘,通常都不會屬於他們。多少年摸爬滾打,才發現,傳說只會是傳說,而他們,永遠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笑容依然如舊,只是漸漸寂寞,漸漸憂傷。
縱然寂寞,縱然憂傷,笑容卻依然如舊。
遠處,傑克笨手笨腳地使著別彆扭扭的招式,在簫聲裡,漸漸找到了力量使用的方法,招式揮出的感覺。
而希雅靜靜坐在旁邊,似乎正靜靜看著他的苦練,目光又似乎已穿過他,遙遙地望著營地的方向。
那一夜,簫聲,斷了又續,續了又斷。
那一夜,醒著的人,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曾聽到那麼美好的樂音,而睡著的人,醒來後,記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個最美好的夢,卻不明白,為什麼心中總有些抹不去的憂傷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