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酒香一直往前走,最前方,整個獨立的園子,是家族藏酒的庫房。
為著品酒大會,家族每個剛剛成年的人,都要交出許多自己釀的酒,在大會前一兩天,才從四面八方,無聲無息,運來了大量的酒,專門放置。
為了便於在品酒會裡擺設,每個人名下的酒都存放在獨立的庫房中。
雖說整個酒園也有都派了人守護,但相比品酒大會留駐的大量達官貴人,這些酒實在談不上有什麼珍貴,就連守衛也只派了四個人,兩人一班輪換而已。
而在這個夜晚,酒香忽然出奇地飄揚而來,散逸在空氣之中。
夜極深,大部份人都已進入夢想,只有夜晚巡守的衛士們,還在勉力支持著堅守在自己的崗位。
然而,希雅一路向前走,發現所有應該查覺這奇異酒香的衛士們,都很不正常。
有人直挺挺站立,不言不動,連臉上的表情都像是凝固了,然而又分明還是個活人,有人閉目就地沉睡,甚至發出了酣聲,可無論怎麼叫,也叫不醒。這是什麼魔法?定身術?還是沉眠術?
希雅震驚得遙望前方的酒庫。
理智告訴她應該立刻逃走,去叫醒足以應付這奇特變故的人,然而,心卻莫名地加速跳動,腳步不受控制地前進?
強盜也好,殺手也好,惡意也好,陰謀也好,當各方達官貴人,重要人士聚集在這裡時,這一切全部可能發生,但無論如何,目標都不應該是放酒的庫房?這到底是……
思緒在她走進園門地那一刻停頓下來。
整個園子裡十三處庫房。只有一間。大門洞開。那裡。放地。全是她親手釀出來地酒?
整個庫房裡。堆酒了大大小小地酒桶。酒甕。高處地幾隻酒桶上。莫名地多了幾個指頭大小地洞。無數美酒正自洞口傾洩而出。
美酒如瀑而下。瀑下。卻有一人。白髮黑袍。仰頭痛飲。
美酒如雨。淋得他衣發皆濕。然而。他臉上笑意。眼中豪情。神情中地沉醉快意。卻比醇酒更動人心。
希雅怔怔站在明月下。望著那浴酒而笑地人。她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飲酒。她從來不知道。世人飲酒地姿態。可以這般狂放。這般肆意。這般飛揚。
美酒如瀑流轉下,天地間皆是醇香的氣息。
那人在酒雨中回首凝眸,看見她怔愕的面容。
明月下,她忘了驚恐,忘了逃離。
那個人,在所有的浮華奢諂裡,只純粹地讚賞了她的酒。
那個人,在這片黑暗世界中,準確地尋到了她的酒庫。
出奇的,她相信,他不會傷害她。
那在萬千諂媚言語中,只為醇酒高笑的坦蕩,那在黑暗裡,浴酒如舞的灑脫?他是愛酒之人,所以,他不會傷害釀酒師。
她這樣奇特地相信著。
那人輕輕自酒雨中步出,漫天酒泉,漫天星光。他帶著她所釀出的酒香,來到她的面前,平靜地問:「這是你釀的酒?」
這不是問題,而是肯定。
她愣愣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能答:「你快走吧,如果被人發現,就脫不了身了。」
他只是愛酒之人,她的美酒本該只為真正知酒愛酒者釀造,只是,天下有太多太多的規則禮法,權勢現實,不接受最簡單的道理,不認同最簡單的事實。
下一刻,她飛騰到了半空中。
那人輕輕一伸手,她就到了他的懷中。那人隨意一揚袖,黑色長袍的寬大袖子,竟生生托起兩大陶甕的酒。加上她的重量,足有將近兩百斤了。然而,這個人,就這樣,輕輕鬆鬆,乘雲馭風,飛騰在半空中。
驚異之下,她甚至不懂得尖叫。
就算是飛行魔法極為精湛的法師,也很難帶著這麼重的負擔,在空中飛行,更何況。他甚至完全沒有念誦任何咒文,就算是大魔導師也不可能這麼快地發動魔法啊,這到底是……
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作不得聲,甚至動彈不得,只是愕然地在那人的懷抱中於星月間飛馳。
太過震驚,所以她不會發現,那人雖然飛躍的時間極長,距離極遠,但每隔一段時間,總還要略略借力,只是,他借力的方法,太過巧妙,太過不著痕跡。
有時,只是足尖悄悄踏上被風吹到近前的一片落葉,有時只是長袖忽然向下輕輕拂了一拂,一切一切,如此渾不著意地發生著。待她再次落足於地時,人已離城很遠很遠。
她被他,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月色裡,乘風乘雲攜美酒,帶到大江之旁一處山坡之上。轉首遙望,那困住她整個生命,彷彿永遠也走不出的家族莊園,遙遠得只剩夜色下一點模糊的影子。低頭下望,腳下土地堅實,身旁江水輕柔,高映著天邊明月,廣宇繁星,寂寂無聲。
她在江風中微微瑟縮,然後一個大大的陶甕被舉到面前。「酒可驅寒!」深夜裡,那人的聲音並不顯得蒼老,那人的眼睛,清澈得出奇「酒可解憂。」
她目瞪口呆,望著那巨大的陶甕。這只是裝酒的容器,絕不是喝酒的器具。貴族們都是……
然而,那人竟似帶些笑意的聲音再次想起來:「沒有大口喝過酒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酒能帶來的快樂和豪情?不懂得這些的人,真的可以釀出好酒嗎?」
她愣愣抬頭看他一眼,忽然下了決心,伸手打開酒甕,就著那人托舉的姿式,用雙手扶著巨大的陶甕,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後,在下一刻,撫胸劇烈地咳嗽。
那人大笑起來:「酒可解憂,酒可釋愁。歡喜時喝酒,可為助興,可為盡情,愁苦時飲酒,不為澆愁,卻為消愁,不是借醉逃苦,只為有酒釋憂!」
因著對這個世界的語言掌握還不算精準,太複雜微妙的意思,他還不能確切表達,這番話他卻是用漢語說出來的。
希雅全然聽不懂他的話,卻只覺他的聲音出奇地清朗悅耳,只覺這托酒長笑的神情出奇地灑脫自在,只覺帶著那樣奇異韻律的語言說出來,幾可震攝人心。
她咳得坐倒於地,只知呆呆望著他。
他微微彎腰,把一大甕酒放在她面前,自己卻舉起另一個酒甕,直接一把拍開,抬起來,對著自己倒下來。
酒下如注,酒香如許,月色水影中,每一滴酒水,都閃爍著晶瑩地光芒。
她不知道,有人仰首喝酒的姿態,可以這樣自然優雅,有人舉臂傾酒的動作,可以這樣豪邁從容。
她只怔怔望著他,不知不覺,忽得淚流滿面。忽得低了頭,扶著酒甕,再次傾力飲進一大口。
酒醇且香,驅盡夜寒,入喉甘美,溫暖熱血。
原來,這才是喝酒的滋味,這才是盡情的滋味。
這才是活著的滋味,這才是存在的滋味。